东君话音方落,人人席面便陡然一震。酒樽轻泛涟漪,梵坛间的诵经声突然大响,紧接着见数里莲池争相绽放,云海之中却荡出刚劲寒风。脚下冒雪苍松猛晃浪涛,松声贯彻天地。
黎嵘站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催飘出几点雪花,跟着风涌全境,他袖遮风浪,见九天台上青光破开。
咽泉剑颤声长啸,锈迹斑驳脱落。寒芒迸溅,铿锵出鞘!
境中光亮略微晃眼。
净霖稍稍敛眸,随后缓步踏出。
光庇全身,那乌发已长至脚后,不再戴着银冠。天青色飘荡风间,白袍终成过往云烟。他也不再复如年少,清冷已熬成孤寒。身量似有所长,但削瘦一如既往。
境中笙乐已停,诵声宁止。松风随着净霖的脚步而归于平静,莲池滴水不溅,酒水纹丝不动。群神匍匐而跪,他们在寒煞之中,竟连一句“临松君”也不敢呼喊,一时间阒无人声。
黎嵘案上酒樽被撞倒,他推开座椅,唤道:“净霖……”
净霖与黎嵘擦肩而过,他于阶前单膝而跪。手掌微抬,咽泉剑霎时归主。
“父亲。”
那双无情无欲无波澜的眼眸上望。
“儿子来了。”
九天君原本斜身而坐,在这一眼中竟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他撑着把手缓身而起,面前明珠摇晃剧烈。他平了平心绪,迎下阶大笑道:“吾儿请起,为父久候了!”
第103章 临松
九天君手扶净霖登上座,他端详着净霖,感慨万分:“瞧着虽显清瘦,修为却是大有所长。臻境已困你数百年,眼下出关,去历练一番便该跨入大成之境了。”
净霖不语,他任由九天君把臂相引,目光绝不斜视。咽泉归于他身侧,适才的锋芒电光火石,已经消失不见。梵坛的钟声回荡,池水潺缓。众僧的诵经声渐渐恢复,氤氲雾气间,莲花绽落一刹那。老僧颤巍巍地拨云探望,只见净霖衫摆摇晃,干净利落地登上高座。
底下的吠罗仰颈窥探,见得临松君漠然端坐,竟连一丝笑容与得意也没有。眼里平波如井,通身没个人气。
诸仙原本酒酣耳热,筵席虽有拘束,却也能讨到些众乐的快意。谁知临松君坐了高台,底下竟都一个劲的拭着冷汗,席间落针可闻。
“百年难见一次的临松君。”东君稍稍掩面,酒喝得太饱有点想吐,便不顾形容地撑地爬起来,哽着声对周遭说,“都偷着乐什么?笑出声啊!光明正大地瞧!过了这村可就……”
话没完,东君便连滚带爬地跑去吐。
吠罗跪不住,觉得周围凝着气氛不舒坦,便瞅准机会,也跟着爬起来,抖出帕子要给东君。
东君接了帕,待漱了口,掩着帕对吠罗眨了只眼,笑道:“好人,帕子我便借了。晚些时候东边见,我洗净了还你。”
吠罗被他眨得心肝乱跳,又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把后背,登时魂都要飞了,慌不迭地点着头,小犬似的跟着东君。
东君拭着唇角,酒气浓重,面上却看着醒了不少。他对高阶上的九天君拜了拜,说:“净霖方归,君父必然舍不得使唤他,那我便占个便宜,讨个彩头!”
“多半是为了中渡大雪。”九天君笑容满面,兴致勃勃,转头对净霖温声说,“你闭关封识,故而不晓得,为得你出关这一下,中渡已遭了场雪难。他春唤不醒,须得你助他一助。”
净霖闻声看向东君。
东君笑一声,说:“睡了一场,不认得我了么?这目光盯得我心里慌。”
净霖仅仅略扫一眼,便又转回目光。他稍颔首,说:“听凭父亲差遣。”
东君敛了笑颜,觉得好生没趣。他将手中的帕叠了,说:“那便待散席之后,你我一起走一趟。”
“不急一时。”九天君对下方朗声说,“另有一事迫在眉睫。几百年前,九天门齐力抗海,在座诸位皆对邪魔深恶痛绝,我们也丧失了许多好儿郎。好在天降大任于我九天门,虽历经磨难,却终铸成无上功德。当时北方苍龙居地不让,饿死了无数无辜百姓,但为全抗海大业,九天门始终忍让避退,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苍龙到底没能抱守本心。”
黎嵘已料得九天君要说什么,他陡然抬眼,看向对面的净霖。净霖余光睨来,却是喜怒皆无。
“……念苍龙也曾心系众生,到底不好将他功德抹去。但他后来贪纳血海,遭众魔袭身,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曾告知三界……”
“……杀戈君一心卫道,也是无奈之举。北方大妖群聚,此事不好解,拖到今日便是为了等临松君出关……”
九天君红光满面,大力地扶着净霖的手臂,说:“如今净霖出关了,此事便不能再拖。你与东君下界时去趟北地,将苍帝已死的消息知会群妖。若是遇着阻挠,只管……”
苍帝已死。
无数人默念着这一句,不论是仅剩的几位知情人,还是茫然不解的过路客,他们都注视着净霖,似乎想从临松君这里窥探出些什么。然而临松君既不躲闪,也别无情绪。
黎嵘在这一刻记起那场大雨,他扛着的净霖,净霖在雨间失声痛哭,即便狼狈,却是个人。可他如今端坐在净霖对面,见得这个不是人,而是一把历经锤炼的天下剑。
临松君没有心。
东君半途就溜了,他躺在老石上,面上蒙着吠罗的帕。他不满地吹起帕子一角,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白瞎了我百般盼望的眼。你瞧他,那还是人么?连哭笑都失干净了。”
醉山僧面池而坐,他抱着降魔杖,回道:“看着挺端肃,想必是个正经人。”
“人不可貌相,我也是个正经人。”东君说道。
醉山僧冷笑:“你不过披着人皮罢了。”
“总好过你心藏怪胎。”东君讥讽着,“前几日又投梵坛去,人家硬是看不上。我早说你心陷红尘,断不干净。”
醉山僧定了半晌,看池面涟漪,他说:“我已经忘了。”
“你这杖叫什么?”
“降魔。”
“如今天下无魔,你降谁?你不过是心结难解,情劫难渡,一心困于那前尘景中。”东君枕着臂,说,“我断定你此生都无法做佛。”
“谁说天下无魔。”醉山僧半回首,“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走。”
东君忽然开怀大笑,他说:“好个秃驴!假惺惺地说了一通,不过是想借着我的光图个永生!你滞留在臻境已经百年,何不登入大成?”
醉山僧望着莲花,却不答此话。他剔尽烦丝,却发觉情丝系于心田。他时常烂醉如泥,时常疯癫若狂,每跪于佛门之前,其实都不过是徒劳遮掩。他闭上眼,便是那回眸一瞥。他睁开眼,便是数百年的孤苦伶仃。做个人太难了,他早已画地为牢,纵然天赋绝世,也永远入不了大成之境。
东君合眼假寐,听得醉山僧起身离去。他自知此问不会有回答,却似是早已明白个中缘由。他是只邪魔,披着人皮混于天地间,但这千年光阴仍旧让他似懂非懂。
不知躺了多久,东君算得净霖该来了。谁知面上帕角一掀,探开一双热切的眼。
东君当即露出笑:“小阎王,怠慢了!”
吠罗素爱美人,见东君枕臂懒散,竟一点不觉得被怠慢,而是又惊又喜地说:“我叨扰到君上小歇了吗?”
“诶。”东君缓身半起,牵了帕的另一角,桃花眼眼角都渗着艳丽。他说,“你来找我,这怎么能算叨扰呢?我在此,便是等你啊。”
吠罗见他怡颜悦色,与传闻大相径庭,不禁一张脸上都是热忱之色:“等、等我?”
“我这张脸好看么?”东君肘撑膝上,抬着脸叫吠罗看个够。
吠罗使劲点头,一瞬不眨。
“那你想尝尝什么滋味吗?”东君狡诈地沿着手帕牵住了吠罗的手指,缓身凑近。
吠罗猛地捂住口鼻,觉得热流要涌出来了。他眼见东君凑近,腿都要软了。岂料这气氛旖旎时,东君突然用力将他拽上老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摁在下边,再次眨了只眼。
“这般喜爱容色,我便犒劳犒劳你。”
凶相顷刻间震慑而出,逼近吠罗眼前,这刹那间的刺激惊得吠罗失声大叫一声,翻身就要跑。东君一把拽住他的脚踝,将人轻而易举地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