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玩闹已尽兴,不如就秉烛夜谈?”苍霁随意拭了手,提起笔妖的后领,像是拖拽麻袋一般扔到小铺木凳上。
笔妖被丢得坐不稳当,险些四脚朝天,他便又想哭。可是苍霁“咣当”的踹了凳子,颠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也不敢了,只能硬憋着一股热泪望着他们。
净霖旧话重提:“你是谁的笔?”
笔妖哭腔满溢:“颐、颐宁贤者。”
颐宁贤者并不显名,因为他于君父座下数年,既没立不世之功,也无有谋断之才。他更像诸神之下的影子,虽然毫无突出,却又无处不在。然而无处不在正是他唯一的职责,他不兼神官,只听命君父。从九天至黄泉,但凡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的耳朵。逃不过他的耳朵,便是逃不过君父的耳朵。
此人看似并无建树,却深得君父宠眷。但他脾气古怪,唯有的几次显露,便是在君父座下弹劾临松君。故而他与净霖虽无私交,却相互并不陌生。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厌恶净霖以至何等境地,曾经大笔一挥,书写长达一人高的奏文将净霖骂得体无完肤。
作为颐宁贤者的笔,不怪笔妖这般害怕。因为颐宁贤者当年的文章十有八九都是用他写成的,所以他对临松君知之甚详。
净霖稍顿,继续说:“颐宁尚未化世,你怎独自游荡于中渡。”
净霖不提还好,一提只见堪堪压下哭声的笔妖再次放声大哭。他哭得分外委屈,连嗝也打起来。
“都怪东君!”笔妖拭着泪,“他闲来无事私、私自拿我在梵坛题诗,引得众僧一、一状告到了承天君那里,贤者亦被迁怒,罚了个闭门思、思过,回头越想越愤,说‘东君摸过的,不要也罢’,便将我、将我掷了下来。我在中渡既无亲眷,也无朋友,孤苦伶仃,好、好不凄凉!”
“下来无人管你。”苍霁逗他,“自在啊。”
“我怕死了!”笔妖立即揣着空心杆说,“四处皆是妖怪,我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打也打不过。整日吃得不好,睡得不好,还不能再饮墨写字,怕怕怕怕、怕得要命!”
说来这只笔妖有点特别。
因为他虽然是妖,却常伴神案,因此不喜妖物,宁肯与人为伴。并且他一直在居住九天境,为人呆直,经常被颐宁贤者骂,故而胆子堪比针尖大小,一吓就会原形毕露大哭不止。下界后休说打架,就是见着强壮一些的兔妖都会撒腿便跑,偏偏香味经久不散,极易引得妖怪垂涎。久而久之,竟把逃跑练得如火纯青。
“你既然四处逃窜,怎又与楚纶待在一起?”苍霁说,“难道还帮人作弊不成。”
谁知笔妖登时跳起来,想要骂人,又在苍霁的目光中倏地软下去。他垂头丧气地说:“……你……你休要这样说,慎之学问很好,他本就是状元,不需要我作弊。况且我虽是妖物,却也不容如此行径,慎之不是那般的人,你再这样说,我便要与你……与你打……讲、讲道理。”
“你结识了楚纶。”净霖从地上拾起因坍塌震滚出的铜珠,“并与他朝夕相伴,甚至肯豁出余力陪他入京,怕不是一般的情谊。”
笔妖磕绊起来:“我是、是惜才。”
净霖将铜珠递到笔妖面前,说:“惜到为他精打细算,亲管积蓄。”
笔妖抱着荷包大退一步,他被看得透,才察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如今大妖虽有授封文书,能任一方掌职之神,却不意味着九天境已经宽厚到能够纵容人妖越界。
净霖将铜珠轻抛回笔妖掌间,说: “他病气屯积,不该活到今日。你如只是伴他一程,分界司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你私改命谱,已触律法,分界司尚且不提,黄泉一旦彻查,你与他谁也跑不掉。”
笔妖突然“扑通”跪下来,他胆怯地哭不停:“怎可如此!触犯律法的只是我。分界司与黄泉追究起来,也是我这妖物所为,与、与凡人何干!”
净霖说:“与他何干?楚纶如今已夺头魁,原本的状元因此错失。命谱随你一齐更改,这两人往后命途难料。”
笔妖以头磕地,他哽咽着:“我已知错,可、可是!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慎之死不成?他本当如此!若是随命而丧,他这一生便沦于黄土,我岂能忍心……”
苍霁说:“你救了楚纶,另一人必沦于无名。可见不仅人会亲疏有别,妖也如此。天下诸般情意往来,真是麻烦。”
净霖静立片晌,说:“将你与楚纶的事情尽数道来。”
楚纶腿脚不便,志却高远。他幼时拣亲戚的残羹冷炙而活,待到十二岁初显名声时,便以嗟来之食为耻,不肯再受人施舍。他家徒四壁,穷得揭不开锅,所用书卷尽是自己亲手誊抄来的,打开那陋室之门,却连一点灰尘也摸不到。
楚纶时常因为读书而废寝忘食,他本有腿疾,身体也不好。十九岁时得人保举,入京赶考,结果铩羽而归。回来后便更加手不释卷,期间为人讼师,却常接贫民官司,为此没少风餐露宿,也因此更知疾苦。
二十二岁再度入京赴考,再度名落孙山。楚纶此时已旧疾累身,年纪轻轻便常浸药汤。落榜不仅挫了他的锐气,更使得他愈渐拮据。一夜握笔疾书,写到一半竟呛血不止,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横卧榻上,桌上素面尚温,炉上药汤已煨。
有了此次之后,楚纶便常写着写着陷入昏睡,偶然翻得残卷,却发现纸页写满,具是他的字迹。可是楚纶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继续过。他逐渐察觉身边常伴一人,虽然看不见,却时刻都在。
一日楚纶撑首而眠,夜间听见风雨打窗,他似是昏睡,仍不醒来。不过须臾,就听得桌对面脚步轻巧,趴下一人凑近来观察。
楚纶不动。
那人便轻轻挪过纸,蘸了蘸墨开始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楚纶悄悄睁眼,见乌黑的脑袋对着自己,桌上正挽了袖子奋笔疾书。楚纶探首而观,那人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竟是个少年郎。
两厢对视,少年郎倏而大惊,吓得他一肘磕到墨里,翻溅了墨汁,迸得脸上皆是墨点。他一叫,楚纶也吓了一跳,又见墨飞出来,便猛地后仰,这一仰仰翻了倚子,摔了个结实。
常人摔便摔了,可楚纶这一下摔得不好,椅子砸着胸口,竟呕了血出来。他撑身残喘,觉得浑身冷汗直冒,胸口突突难止,越跳越慌,越慌越眼前发黑,大有不大好的意思。那少年郎慌忙来扶,抱他半身。说来奇怪,楚纶一得他抱,便觉得胸口稍缓,冷汗也不那么汹涌。
少年郎边抱边哭:“你若是今夜死了,便是被我害死的!这可怎么是好,我不害人的!”
泪珠雨似的下砸,楚纶几次欲开口,都险些喝上一口。少年郎越哭越凶,干脆仰头大哭。他哭得响亮,已经忘了怀中的楚纶,楚纶被眼泪泡了半晌,几欲淹死的时候才见他记起自己。
“见你病气积累。”少年郎可怜地摸着他眉心,抽泣道,“替你除一除。”
楚纶终于得以张口:“敢问……”
少年郎一口“呼”气,楚纶只觉得浑身一轻,连胸口锥痛感都渐消隐去。他心以为自己遇着了小神仙,岂料下一刻,就听得少年郎说。
“虽然是妖气,但也沾过一点贤者仙气。我尽吹与你,算作报恩。只希望你仍存志向,不……”
少年郎一口气吹得太足,楚纶没事了,他却一头垂下,“砰”的变成笔,掉在楚纶胸口。楚纶躺在地上,足足愣了半宿。他起身拾笔,见这笔平平无奇。
楚纶试探道:“……敢问尊姓?”
这笔立在指间毫无回应,楚纶捂着胸口,忐忑不已,要以为自己做了梦。他带着笔上榻横倒,非常知趣的将笔搁在枕上,被盖一半。做完后他呆了片刻,又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生魔怔了。
楚纶抱头怀疑中,又听得那笔“啪”的缩进被中。楚纶不敢再动,笔也不动,静了许久,才听笔啜泣道:“……劳、劳驾,我要闷死了……”
楚纶直直地盯着泛白的窗,陡然坐起,非常轻柔地掀开被角,恭敬地请出笔头。
笔说:“……劳、劳驾……头反了……”
楚纶立刻颠倒过来,笔在枕上躺好。楚纶一瞬不眨地盯着它,它又悄悄往下缩了缩,结结巴巴道:“你……你这般盯着我……我、我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