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胡言!”黎嵘喝止,“净霖即便行事有错,也断然不会另起他意!父亲教养这些年,最了解他不过!”
“我胡言?”檐下人冷哼,甩袖快步下阶,站在净霖身前,切齿道,“你自己说!你如何杀的陶弟?是不是一剑穿心,连句话也不许他留!你若心中无鬼,这么着急让他死干什么?将他带回门中交于父亲处置,父亲难道还能不辨黑白轻饶了他!”
“你如炮仗一般劈头盖脸的问下去,他也不知该答哪一句。”云生温声,“净霖,何不将陶弟押送回来?那北地人多口杂,眼下又正值与苍帝交涉之时,万事须得小心为上。”
净霖唇间泛白,他抬手取下腰侧短剑,横在地上,说:“父亲。”
雨声嘈疾,他抬首冷眼盯着座上。
“陶致携此短剑,奉命镇北。此剑乃他临行之时,澜海倾力所铸。我将它带回,只望能归奉于澜海坟前。陶致居北杀人如麻,我杀他——我不该杀他么?”
他此言一出,院中冷寂。惊雷爆响,衬得座中君父阴晴不定。
“你怎可这般冷漠!”净霖面前人退几步,“陶弟即便做了错事,也是兄弟,是数百年来的情谊!你说杀便杀,你连眼睛都不眨……”
净霖冷冷地转移目光,他突然站起身,犹如雨间隆起的巍峨山脊。
“陶致奸杀人女,强掳无辜,凡进言劝诫、意图回禀者皆命丧于此剑之下。我杀他,敢问错在何处?今日他违逆天道,视人命如草芥,作乱一方,死不足惜。来日但凡沦入此道之中的兄弟,不论亲疏,我净霖皆会拔剑相向,绝不姑息。”
满院闻声悚然,不料他竟当真不顾念分毫兄弟情谊,连此等大逆不道之言都能说出。黎嵘心知不好,果见君父面容铁青,拍案而起。
“那我。”君父一字一句,“你也要杀吗?!”
净霖淋雨而望,他似乎总是这般,待在旁人遥不可及的地方,与千万人背道而驰。他明白此话不可再接,心中却突然茫然起来。
他不明白许多事,亦被许多人不明白。
“父亲!”黎嵘头磕于地,“一个目无王法的不孝之子怎可与父亲相提并论!净霖杀陶弟也是大势所趋,正道所指!陶弟居北本兼安抚苍帝一脉之重职,他却枉顾垂训,耽于淫乐!净霖仗剑北行,见万里之地城镇皆废,陶弟所经之处万民苦不堪言,此等行径若是视而不见,他人该如何审视我九天门?”
“父亲在北地设立分界管制,陶弟若当真有此恶行,我等怎会一无所知!只怕是有人暗通苍帝之势,意在谋取北地!”
“净霖与苍帝素不相识。”黎嵘说,“三弟此言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到底是素不相识还是佯装不识他心里最明白不过。”三弟目光淬毒,“上回你未曾谈拢,他一出去,不过半月,苍帝便转了脾性,有意拉拢我等助力。他这样朝令夕改,不正是因为有人私下使劲?”
“陶弟常居北地,与苍帝比邻而居,若当真有什么,也轮不到净霖!”黎嵘说,“陶弟屠杀城镇,这绝非九天门教养出的东西!”
苍霁正在观察净霖侧颜,便听耳边的陶致说:“你可看懂了?从这时起,他们兄弟二人便在联手害你!”
苍霁说:“关我什么事?”
“你被净霖花言巧语所蒙蔽,心以为他当真愿为你着想,才对那黎嵘放下戒备。可笑他俩人根本未对你坦诚相待,若不是净霖迷惑,你哪会受那等磨难!”陶致说着化出少年身形,他亦盯着这一场,幽幽道,“净霖杀我为封口,黎嵘最狠毒,因为我不能开口便脏水尽泼!我居北时,虽也玩一玩那些良家子,却不曾做过屠杀之事!”
“所见之景皆为虚幻。”苍霁说,“我不信你。”
陶致仰头大笑,他笑后冷如枯木,说:“是了,你不信。你只需记着这一场,记着这一次,待你化龙之后回忆起来,便明白今时今日,谁说的才是真话。”
“化龙。”苍霁轻吹一口气,那景中的净霖便如由风拂,怔怔地望了过来。苍霁玩味着这张年少脸上的神情,口中道,“我近来常听这个词,怎么人人都道我要化龙?可惜我如今认定为鱼更快活。做龙干什么?几百年前已有人当了,我素来不愿屈于他人之下,跟个死人计较不起。”
陶致闻言冷笑,他几步晃化在雨中飘忽道:“你必成龙,自见你与他一道,我便窥得一丝天机。咱们皆在因果之中,谁也逃不掉!当日他两人这般污蔑于我,我必不会就此作罢。”
“话尚未完,便想走?”苍霁指尖化爪,在陶致注视下将那被污成漆黑的臂肉自行剜出,眸中邪肆,“这团血肉是留给我当作回念么?”
陶致见他眉间皱也不皱就将自己的肉剜出,任凭鲜血淋漓仍然谈笑自若,不禁忌惮化雾,兜头扑来。
“再新鲜的把戏玩多了,也不成了,叫人烦腻。”
苍霁鳞爪刮雾破开,听得撕裂声犹如惊天,黑雾如百川归海般的被他吞纳下腹。陶致本体化了笙乐的神躯,并不怕他撕裂,只是这一身修为皆是陶致死里脱生偷来的,若是失了,只怕再想拿回来便难如登天。
陶致当即现出邪魔狰狞的兽容,口齿撕咬着吞咽了苍霁适才剜出血肉,紧接着糅身欺来,竟要与苍霁吞个生死出来!
苍霁本相的锦鲤被咬缺了背肉,但见黑雾咀嚼声与鳞片滑动声交杂一处,竟逐渐看不清苍霁在哪里了。
铜铃“嗡”的一震,脚下青芒万丈骤亮,照得黑雾扭动显眼。天间天雷滚滚,暴雨间咽泉含煞出鞘。听得剑锋破风割夜,直削面门,陶致突然收身,对苍霁大笑。
“你看!”陶致披头散发,在净霖的剑风中嘶声,“他要杀人,连你也不管不顾,是狠手!”
苍霁断他一臂,回眸时剑芒已至眼前。他背部一沉,紧接着狂风肆虐,整个后背衣衫被剑风所袭裂成碎片,咽泉剑刃抵在皮肉,一剑削了进去。苍霁不防,猛地痛袭背部,灵海间霎时逆冲,他立刻呛血。陶致趁势重振旗鼓,张口撕得苍霁一臂血淋!
“他害你一回。”陶致嘻嘻笑,“他还要害你一回。”
第67章 哄骗
雾色消散殆尽,咽泉斜刃淌血,泡得净霖一袖通红。他双眸一瞬不眨,提刃拔出。苍霁晃了一晃,血水如股窜冒,整个后背潮湿一片,身体倒地。净霖静静甩刃,血溅脚边。他袍不沾色,越过苍霁,走向陶致。
陶致又哭又笑,说:“我今日亲眼所见,你这没有心的人。净霖,大道坎坷,不怪父亲对你另眼相待,因为只有你,才能做得这般狠绝。”
“杀人偿命。”净霖面无表情,“我的命皆可给他。但错过此时,便再寻不到能杀你的良机。”
“于是你便下此毒手!”陶致捂面挡容,他因适才的撕咬已失原貌,当下躲闪着,说,“这天底下的所有人,皆能做你手中剑,具能为你脚下路。你卫道失心,你根本是走火入魔!”
“不错。”净霖立于夜色间,说,“凡阻我卫道者,不论是父子兄弟,还是亲朋故旧,皆可杀之。”
“你疯了。”陶致弯腰退后,他绕着净霖,用面目全非的模样沙哑道,“你这疯子,你才是邪魔,你是天下最大的邪魔!你良知丧尽……不,你早已不是个人。你天生缺情少欲,是杀人如麻的好货色。”
净霖剑刃一翻,寒芒直射浓夜。他眼中无情,手下也无情,那袖陡然卷风而盈,在剑芒间招若流云。陶致霎时拔剑,与净霖相搏交错,听得锋刃碰撞。
“当年是我技不如人,死有余辜!但你与黎嵘屡次三番将屠城之说推卸于我,这便也是你的‘道’?”陶致猛力压得净霖退后几步,他隔着锋刃泄恨道,“北地辽阔,九天门插手不得,到底是谁在屠城,你心知肚明!你为保他清名,便将我说得十恶不赦,这是道?这也是道!不过是无耻之尤的诡道而已!”
净霖单手挑击,陶致掌中长剑险些飞出,他面沉如水,不为所动。
“你便凭借此等遮掩之功诓得他视你为心腹,却不料转眼又被你与黎嵘携手斩杀!”陶致掌间血花爆现,他迅速退几步,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这样赶尽杀绝,是为了什么?那三界共主的位置么!可笑啊净霖,可笑你最终也不曾想黎嵘会因此与你反目成仇!枉费你这样心机谋划,最终成全了别人,沦落至此!”他脚踢苍霁一下,冷声,“他如今记不得前尘,便又叫你玩弄一场。妙哉,你净霖何等城府,说我视人为畜,你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