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煜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接连不停。太奇怪,连鸣对他的生活习惯简直了如指掌。这种熟悉感,猛然似滔天巨浪惊涛拍岸,再急速退去留下细细绵绵的白色泡沫。
他们,像在一起生活过许多年。
苏穆煜转过身来,头回在睡着前与连鸣面对面。他看到连鸣根根细长的睫毛,柔软的唇瓣上映着薄弱灯光。
连鸣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伸手压住苏穆煜身后的被角。
他道:“苏老板?”
苏穆煜垂下眼帘,动了动眉梢,他终是轻笑几声:“连少,不要这么亲昵,我会误会的。”
连鸣久久未答,耳边空气静静流动。
窗外大雨瓢泼,雷鸣闪电勾熊熊地火。宛如哪位真人不屑仙班之列,触动天条飞身入凡。
窗户被狂风猛然吹开,吱呀一声。密密的雨线被微弱的烛光捧得晶亮,很快,屋内湿了一片。
“今夜这雨,来得是比平日凶猛了些。”
另一张草席上,“睡着”许久的安如风突然插嘴。苏穆煜起初还以为自己幻听,良久才从这似叹似念的语气中回过神来。
苏穆煜抬起头,往他看去:“如风?还没睡?”
“有点睡不着。”
安如风难得不与苏穆煜呛声,他总觉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安如风侧头看看在床上沉睡的蕊娘,压着声音道。
“今晚喝多了?初次表白没被拒,躲被窝里高兴呢?”
苏穆煜典型的人不犯我我必犯人,安如风好不容易营造的和谐氛围,被他一张嘴搅得乱七八糟。
安如风超乎寻常的平静道:“是……是挺高兴的。”
苏穆煜见其不上钩,撇撇嘴失了兴致。他把刚刚对连鸣的怀疑转眼忘到九霄云外,苏老板回头对上连少,笑:“连少,麻烦你去关下窗,冷。”
连鸣没拒绝,他甚至在起身前握了握苏穆煜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凉。连鸣皱眉,怎么回事,初夏虽无酷暑,也不至于冷到如此地步。
苏穆煜收回手,放在嘴边哈口气。他看了看连鸣关窗的背影,叹口气:“今夜,是有些非比寻常啊……”
连鸣关好窗,走回草席带了一身寒气。他没有立刻钻入被窝,倒是苏穆煜伸手将他拉进去。两具体温差别明显的身子靠在一起,均是心底一颤。
苏穆煜抿着唇道:“连少,怎么会这么冷。”
连鸣眼底一暗,往安如风看去。少年郎侧卧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毫无呼吸起伏——像是真的睡着了。
“苏老板,我抱你罢,”连鸣张开手臂,轻轻从苏穆煜腰际穿过,接着他挪动身子,两人靠得如此相近,“我只是抱着你,不干别的。”
连鸣大手一握,按在苏老板后腰处,隔着薄薄的亵衣,一掌温热与冰凉的肌肤相撞。苏穆煜天性寒凉,此时时刻贪婪着那一寸寸的温存。
苏穆煜忽然发问:“今晚喝得开心否?”
窗外闪过一声惊雷,轰隆炸开。
连鸣稍有片刻走神,等雷声一过,他低头将下巴蹭在苏穆煜的头顶:“今晚这酒喝得舒畅,只是遗憾,未能尽兴。”
苏穆煜慢慢闭上眼,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
“罢了。”
“……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今夜大雨未至时,他们四人喝过一场酒。
与上回借酒消愁大不相同,这次他们是喜结同心,庆祝安秦二人好事已成。
安如风仍然酒力欠佳,几碗浊酒下肚,撑在桌边望着蕊娘傻笑。苏穆煜笑吟吟地打趣道:“如风,咱们蕊娘比凤仙儿如何?”
安如风迟钝片刻,放下酒碗指着苏穆煜鼻子骂:“你、你无耻!怎、怎能将蕊娘与、与凤仙儿比!那、那是——”
那是风尘女子,而蕊娘是安如风心中的一轮海岛冰月。
蕊娘反倒失了常态,她闷下一口酒,豪气不减:“阿风,你这话可要不得。凤仙儿咋啦?人家不偷不抢,靠自己凭本事吃饭。你们凭甚瞧不上别人?”
安如风没想过自己会被训得一愣一愣的,瞧不瞧得上还是另一回事,他只觉此时单手叉腰,一手拎着酒碗的蕊娘顶好看顶霸道。
“我没有瞧不上。”
“没有瞧不上,那就是瞧得上咯?”苏穆煜唯恐天下不乱,笑嘻嘻地捧着酒碗找茬。
安如风继续瞪眼:“你这是强词夺理!”
反正俩人掐起架来,安如风在口头永远落不着好。
苏穆煜咕噜咕噜喝着酒,不逗他玩了。连鸣拍着苏老板的后背,笑得很是随意:“喝慢点,酒可不是水。”
苏穆煜半眯眼,舔舔唇:“就这甜味儿和度数,与水也相去不远了。连少,你酒量不行,可别看低了我。”
“是是是,苏老板千杯不醉。”
“阿煜,鸣哥,你们在一起啦?”
蕊娘漫不经心地随口玩笑一句,问得另外三人虎躯一震。
蕊娘好歹也在滚滚红尘中走过一遭,对男男之事略有耳闻。大唐民风开放,喜好男风并不算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少有人搬上台面讲,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纵观史册,正史野史什么史都好,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达官贵人,包养小倌、独宠男妃之事多如牛毛。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哪一件拎出来不是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蕊娘大胆开放,她瞧得上烟街柳巷的红尘女子,自然也不鄙视分桃而食的男男之好。
安如风却是满脑子要完,蕊娘可不要被这二爷带偏了哇!那他找谁哭去哇!
安如风慌忙伸手拽住蕊娘:“蕊蕊,听我讲,断袖当道,你可不要沉迷其中啊。”
蕊娘哭笑不得:“我要也是如此,那还关你什么事?”
安如风喝酒就傻,他愣了许久,道:“也是哦,那你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我就好奇,”蕊娘道,“你们当真在一起啦?”
苏连二人不曾想到蕊娘终究未能脱俗,女人果真都八卦。
苏穆煜道:“没有的事,连少自是瞧不上我的。”
“嗯?”蕊娘大惊,“鸣哥喜欢哪一款?”
连鸣深怕苏穆煜插科打诨,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就苏老板这一款。”
“嗯?!”
安如风吃鸡!
蕊娘也吃鸡!
苏穆煜瞪大眼睛,吃……算了,不吃鸡罢,怪怪的。
苏老板转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拒不认账:“连少,寻我开心?”
“苏老板,何出此言?”
“你喜欢我这一款,那你为何不与我困觉?为何不让我蹭一蹭?”
连鸣:……
你这都是歪理,困觉与蹭一蹭相加,不出大事才怪!
半响连鸣不说话,高深莫测回应他:“苏老板,我怕型号对不上。”
这句话涵义颇深,寓意超前。几千年后的精髓亦是安小狼与蕊娘无法理解的。俩小人儿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疑惑。
看看连鸣,淡定自若,不显山露水。再看看苏穆煜,先是惊讶片刻,最后哑然失笑。他哈哈大笑起来,乐得花枝乱颤,接着苏老板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沾了酒液,于石桌上画了个圈。
他眼神露骨,嘴角噙的那丝笑意更为请君入瓮。苏美人用指尖戳了戳那个圈儿,好似一个小洞。
他盯着连鸣,轻声道:“连少,我是这个。”
连鸣咽了口唾沫,一刹那浑身兽血沸腾。他的欲念深入骨髓,每一个躁动的细胞都叫嚣着上上上!
他坐在那里,犹感山崩地裂、山呼海啸。耳边是密密麻麻的潮水声,振聋发聩。
连鸣几不可遏地伸出食指,竖在苏老板跟前。
他道:“苏老板,巧了,我是这个。”
两人眼神相撞,似天边霞光瞬息万变。
乌金西沉,沉入直长的地平线。
苏穆煜端起酒碗与连鸣碰了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蕊娘没看明白,安如风也没看懂。俩孩子急哄哄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是那个呀?!”
连鸣大手一伸,按在如风头顶。他笑得隐秘:“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谁是小孩!”安如风喝酒话大,永远改不了,“我懂得可多了!”
“那你还问什么?”
“……”安如风闷闷喝酒,重重一哼,“不问就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