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煜倒是成了贺公馆的常客,冷佩玖起初对苏穆煜给他写新戏这件事一头雾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心底瞬间明白了原委。
苏穆煜将《觅知音》的戏本给他看,冷佩玖对上戏,总是打起一百二十分的认真来。这出戏不长,主角也就他一个。同《孽海记》相似,整场只需要一人载歌载舞。
苏穆煜的词写得不错,加上有连鸣的提点和润色,不失一出好戏。更出彩的是,这出新戏立意不错,怎么看都像是在写贺琛与冷佩玖二人。
冷佩玖不知苏穆煜这是有意为之,两人志同道合,话题什么的也能聊上。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
不过于贺琛来说,此时他倒明白了连鸣当初的心情如何。醋坛子一缸一缸地往上抬,酸味儿飘出上海滩。
冷佩玖不解:“军长也是爱戏之人,为何这般闹别扭?”
“老子是跟你闹别扭?”贺琛扯着嘴角,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你他妈跟着他去过算了,成天泡在一起,把我扔在哪里?”
冷佩玖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拿过戏本,趴在贺琛的背上:“喏,你看。我可是因为这出戏,才与他走那么近。军长你瞧瞧,我觉着你肯定也喜欢这出戏!”
贺琛不置可否,倒是拿过戏本来翻了翻。没想到渐渐的手速慢下来,他将烟碾灭,琢磨了一阵:“哼,倒是个好戏本。”
“怎么样,就这出了!等排好了唱与你听。”
冷佩玖把戏本拿回来,偏头在贺琛的嘴角亲一口。
贺琛心情大好,拍拍他的脸:“兔崽子,学会摸毛了你!”
——
两人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很快贺琛便忙碌起来。这次是有重要的接待任务,日本派人过来找贺琛密谈。
冷佩玖虽不懂这些政治之事,但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很快,失联已久的那人再次现身,要冷佩玖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这次日本与国党的秘密洽谈。
冷佩玖咬牙应下,两人按照以前的方法办事。为什么还敢这么做,是因为日方明确邀请了连同冷佩玖在内。
日本人对自己的文化有着相当的自信,同时也对中国古老的戏曲文化有着莫大的兴趣。冷佩玖作为红透中国的名伶,日本人自是想见一见。
贺琛带着冷佩玖去了。
冷佩玖不知贺琛卖的什么药,他也没有问。只是贺琛从去到回来的路上,脸色并不太好。当晚,贺琛整整一夜没有睡觉。冷佩玖凌晨起床去过一次书房,军长手边的烟头快要数不清了。
贺琛眉头紧锁,时不时揉揉太阳穴。冷佩玖不敢进去,他深怕若贺琛问他一句对今日这事的看法,自己便会露馅。
冷佩玖只得退回房间,在床上躺了一夜。
冷佩玖的戏还是得唱,此事过去第三天时,猛然有人在戏园子里朝他吼了一声:“汉奸的姘头!日本人的走狗!你他妈还唱什么戏!”
冷佩玖瞬间懵住了,戏迷们混乱起来,台下一片喧嚣。
他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何事,贺琛接到命令与日本人密谈一事,几乎没人知道。除了自己,与那个人。
那人做了什么吗?!
很快,贺琛与日本人密谈一事传播开来。几乎如开闸的洪水,堵都堵不住。贺公馆的电话响不停,甚至有激进者去找冷佩玖的麻烦。
冷佩玖的戏没法儿唱了,贺琛叫他待在家里。公馆之外围了一层守卫兵,将偌大的贺府捧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梁振再次找上门来,龚力安也神色不好。此次情报暴露,并没有截获任何电报!是有人通过口头传播出去的,还得是亲近之人。
怀疑的箭头再次指向冷佩玖,但贺琛作证,整场会谈冷佩玖没有离开。密谈后三天,冷佩玖也是与自己或贺宇在一起。
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与机会。
那究竟是谁?!
查不出那个人,整件事再次陷入扑朔迷离阶段。梁振与龚力安找不到确凿的情报,动不得冷佩玖。而冷佩玖悬着的心,到底放下几分。
贺琛的名声越来越坏,报纸上、市坊间已有人把他叫做汉奸。认为贺琛迟早会领兵带着日本人来打咱们中国人。
流言愈来愈荒谬,贺琛的情绪也愈来愈不稳定。他并不是在意那些虚无的名声,而是如果那场会谈上真有间谍,这人不仅伪装得极其之好,同时还是个心腹大患。
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放出去。
究竟是谁,有这般能力。
贺琛总觉得他快要触到真相,但前方一片浓雾。
与此同时,中`共再次发表《致国党书》,希望两党能携手抗日,而某些官员要正视自己,不要误入歧途。
这是指桑骂槐地责难贺琛,明眼人都知道。贺琛的怒火蹭蹭冒,他妈的这些人知道那场会谈的真实情况么?知道他贺琛做了些什么事?
净他妈一群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无处可说,无人会理解他。此事无疑将贺琛推入了水深火热的境地之中。
冷佩玖一边受着煎熬,一边带着忏悔。
只剩最后一次了。
这次风波之后,上门拜访贺琛的人逐渐减少。本在关键时期,人人自危,很怕沾上些莫须有的罪名来。
贺琛有一段时日没有出去,冷佩玖便每天陪在他身边,唱戏给他听。
这天,冷佩玖刚唱罢一出游园,贺琛叫他到跟前来。冷佩玖顺从地坐在他的腿上,满头点翠珠花耀人眼:“军长?不好听?”
“小玖,你跟着我,也快有一年了吧。”
“差不多了,”冷佩玖说,“军长是什么意思?”
“我有事要跟你说,”贺琛从桌上拿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大洋与船票,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这是我给你想的后路。大概没多久便要打仗了,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最快今年,最迟明年。时局越来越动荡,到时候我保护不了你。出国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冷佩玖一愣,蓦地睁大眼睛:“军长这是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小玖,你冷静些听我说。出国,在外面待着,你才有活路。一旦开战,不知要打多久,老子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许,也许哪天死了……”
“我不许你这样说!”冷佩玖捂住贺琛的嘴,“我要你活着,我也要在你身边。我不许你赶我走,我……”
贺琛拉开他的手,说:“小玖,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称心如意。你唱戏,唱尽了悲欢离合,你肯定懂。别跟我闹别扭,这些东西收下。”
冷佩玖站起身来,不去接,也不妥协。
“军长,好狠的心。我冷佩玖便是一心只为留在你身边,也不行吗?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贺琛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如何叫做生死不离,这就是。但未免也太过儿戏了点,太令人动容了些。
贺琛不与他相争,说:“之前苏联与美国不是有向你发出过邀请,希望你去登台表演?这是个好机会,我把钱与船票都给你准备好。时候到了,你就去如何?”
冷佩玖死死咬住牙:“我已经发电报拒绝了。”
贺琛说:“知道你会拒绝,你的电报早被我让梁振他们截获。重新帮你给美国和苏联那边发了一封回去,给你答应下来了。”
冷佩玖不敢置信,整个人呆在原地。他张张嘴,嗓子里发不出一个音。良久,他才磕磕绊绊道:“军、军长,你主意,已定?”
贺琛站起来,把他拉入怀中:“去美国的时间是在今年十一月,你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好好准备。小玖,去吧。已有梅先生为你开过先河,你也去吧。好好给那些洋人唱唱,让他们听一听何为天籁。”
“放开!别碰我!”冷佩玖气得发抖,他不住地在贺琛怀里颤抖着,“凭什么,凭什么你要左右我的人生!你们一个二个!凭什么都要来决定我!干涉我!”
贺琛死死抱住冷佩玖,不让他挣脱开:“听我说,小玖!你听我说。你在我身边,我无法做到认真,无法后顾无忧。你在一天,我便害怕一天。迟早日本,中`共,党国,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你就是我的软肋,别人可以一刀见血的地方!”
“我不走!”
冷佩玖歇斯底里,眼泪顺着就下来了。好不容易,他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成为了他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