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制陶大师朱夔的青苍浮莲酒盏,竟然趁自己不在用这种好东西,小气。
赌气似的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想着想着,薛藏雪按住了额头。
那日自己忽然倒在灵堂外的隧道里,足足躺了一整天才醒过来。回药铺之后被七娘柏舒关在屋子里一直不许出门。今日好容易找了由头出门,第一时间就跑到朱雀楼来,谁知大中午的竟然门扉紧锁,绕道后院看到那人还冷眼相对,薛藏雪莫名感到有些憋屈。
他闷闷地喝着酒,映月半坛果然是好酒。酒亮如水,入口甘润,透出一股清新自然的幽香,余味爽净清冽,仿佛明月夜的青莲出沼一般心旷神怡。不得不说,酒与器的色气相当,不艳不俗,配得恰到好处,对于好酒之人完全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当酒坛里的酒只剩一个底的时候,墨泽兰依旧没回来。
酒已经喝得很满足,心情依旧不怎么好,薛藏雪嗤了一声,手扶着窗栏狠狠按了下去,借力一撑就跳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指印镶在了霜色的窗框上。
过了一会儿墨泽兰才缓缓出现,也倚在窗台边上,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个指印,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到药铺,七娘就一脸埋怨拿了一件茜色大氅过来披在薛藏雪身上。
“出门也不穿多点,一场风雨一场凉的天,你就穿这么件短衫,也不怕风寒。”
薛藏雪缓缓吐出一口气,轻笑,一双清亮的眼睛弯着,丝毫看不出刚才喝过半坛酒。
“七娘别生气啊,我可是在雪山里滚出来的人,什么风能把我给吹病?”
话虽然这么说,但薛藏雪还是乖乖地穿好了衣服。
“另外,万绮楼开门了,”七娘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你去么?”
薛藏雪一顿,万绮楼终于开门了么,两件命案六条人命才逼得出一个老板,好大气魄。
“怎么不去,我还从没进过那奢侈的地方呢,”薛藏雪眼神骤然冷冽起来,“万绮楼主戳开了这个洞,那么蛇也该出来了。”
黄昏,夕阳的光清浅冰冷,斜斜挂在天上,不注意看还以为是银月一轮。
薛藏雪在万绮楼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厅里挑了一个靠着厅内围栏的座位,人不多也不晃眼。
刚落座就有小僮摆好杯盏恭恭敬敬给他泡了一杯黑茶,茶极为丑陋地飘在水面上,跟被切成小段的枯枝似的,刚硬笔直,毫无美感。但薛藏雪一问味道就知道,这黑茶不是俗品,在难闻的腐朽死寂尽头渗出悄无声息的轻柔舒缓,像是绝处逢生一般。
灵犀三茶之一,赤国黑茶,将军葬。
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竟然没几个人敢下口,或者犹犹豫豫,或者跟小僮大吵说要上点好茶,或者直接不喝放在一边。
他嘴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线,呵,极度奢侈的楼主。
要知道这茶,别说一般人,就连诸多爱茶者也不会轻易尝试。
因为它极贵。
传说神兽时代赤国有黑将军,未能挡住敌侵,许诺赤帝此生必要肃清边境匪类,安顿良家,不成不归。将军尽毕生之功穷三代之力终成一诺,祖孙三代都葬于赤国边境,至第四代终还于乡,赤帝赦免其罪,赐墨姓,归于皇族。
世人曰黑将军一诺千金难换。而西海黑茶就是茶中黑将军,长于峭壁,不经风霜不芽,不历寒暑不叶,十年方可摘取。再经一年萎凋三年渥堆,一两值千金。
第二,极苦,这茶入口后如一场大悲大恸,从舌尖苦到心里,人间之苦莫过于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而茶道大师裴渊道,将军葬得生,形似枯朽,味渗悲怨,苦尽自会甘来。苍莲生却死,冰含烈日,暖浸冷霜,花开只存寂灭。灵犀三茶唯一树白夜青空,自壤土生,临碧海长,涉空而去,踏万物之根本,得天地之纯粹,不躁不怒,非嗔非怨,无喜无悲,避寒暑,绝五味,只存自然。
所以,黑将军这种难喝得要命还贵得令人发指的茶根本没办法和苍莲茶一样成为上至达官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爱的茶。
当然,也有人就好这一口。据说会喝此茶的人,能感觉到苦到极致的一丝微甜,从心底直冲头顶,体验一把死去活来的感受。
这一次万绮楼开张并没有像以前那么夸张,只是静静的开门,没有丝竹管弦,也没有妖娆妩媚的歌舞。
薛藏雪想,这个老板也算是还有脑子,如果这个时候再来什么裸女跳舞还不得把人心都冷了。
他小口喝着常人难以入口的黑茶,表情还挺自在怡然。
突然间灯火全熄,万绮楼里的嘈杂声突然消失,接着墙壁白玉莲瓣包裹着的琉璃灯盏依次亮起,四个美艳无比的舞娘赤着脚,猫一般轻盈地从二楼扶梯上走下,脚踝上的绑着古旧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发出“嘤嗡”的铃响,却不是那种清脆的声音,而是有些低沉,听进耳朵里会让内心安定下来的声音,就像是神庙的祭祀祷告,喃喃细语。
他们穿着赤国最普遍的高腰布衫和及踝窄裙,用姹紫嫣红的面纱掩住了脸颊,仅露出一双双妙目,沉静而清澈。
薛藏雪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欲摆谱先低调啊,这风格挺熟的。
所有人都望着通往二楼的扶梯的尽头,这老板的排场够大的。
两边的乌木扶栏上突然搭上了两只手,洁白柔软。
四个人并排而下,啥时间所有人都被噤声一般。
两个相貌非凡的女子,穿着中原层层叠叠精细的衣裳,优雅端庄,走在楼梯两侧,最后倚在扶手中间段停下,中间一个穿着紫檀长衫的高挑男子拥着另一个碧色留仙裙的绝色美人从楼上走下来,明明是个男人,却比那美人更加风姿绰约,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开出了风华。
墨泽兰一眼就看到了薛藏雪,似乎完全不觉得诧异,径直走到薛藏雪面前不远处停下。
他说:“鄙人万绮楼掌柜,各位有礼。”
看起来是在跟大家打招呼,但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薛藏雪,话说完还用那双魅惑的眼睛朝他轻轻眨了一下,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万绮楼老板?这可是第一次见啊,长得真妖孽!
据说他男女不忌,莫非看上了薛家医师?
但是,等等,薛医师虽然风流倜傥,可也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来不进这烟花之地,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众人来不及反应更多,又见墨泽兰往前踏了五步,略俯身,然后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凑到薛藏雪面前说:“薛医师竟赏脸来我这万绮楼,真是蓬荜生辉。”
然后男人直起身子,朝周围人一拱手,潇潇洒洒绕过人群,就那么进了后院的门,几个猥琐的男人也跟着站起尾随而去。
“嘻嘻。”
只听一声娇笑,声似银铃。
“我们掌柜就是这个不懂事的德行,各位客官原谅则个呀。”
刚才绝色美人朝着众人柔柔施了一礼,眼神扫过薛藏雪,也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神色,说是勾引,又像是在打趣,但薛藏雪却从美人身上感受到了排斥感。
薛藏雪捏着杯子的手都快僵了。
之前在冥谷中虽然天黑,自己也是大概清楚他长什么样子的。回乌云城之后此人又装回了原来那一脸褶皱的样子。今日不知道是抽什么疯,故意扯掉面皮给这些人看。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气,大概是因为这男人是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目的就是臭显摆那张脸。
这么张扬骚包地露面之后,还敢摆谱转身跑路,也不看看后面勾引到了什么货色!
倏然站起,连杯子都忘了放下,几步奔过去,顺手给几个妄图尾随墨泽兰的不良分子扎了几针。拍拍手,薛藏雪也进了后院,还非常贴心地锁住了门。
一转头,那骚包男人背对着他站在院墙下,黑墙青瓦白石桌,石桌上一把壶一只杯。地上积的白雪上只有浅浅的一行脚印和一地的红梅,竟然有那么点孤寂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间,他就不想气了,这人...
唉...
清清嗓子。
“墨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