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和低头咳了几声,然后在他复杂难言的视线中抬起了头,笑了:“儿子,今儿可能是咱们父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要不要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也算是成全了咱们这一场父子缘分了。”
钟云从被两名纠察队员拉扯的一个趔趄,没好气地出声:“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张家和指着仍旧坐在墙根边上的人,轻声道:“跟他有关的,也不听吗?”
钟云从呼吸一滞:“……什么?”
“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钟云从的汗毛倏地竖起,直觉叫嚣着让他不要听,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怎么?”
“你几个月大的时候,右眼受到了感染,造成了眼角膜白斑,几近失明。”张家和笑着告诉他,“我不忍心让你瞎了一只眼,所以就拜托了一个熟悉的医生,帮忙找到合适的配型。”
钟云从的指节僵硬指尖发白,他隐隐猜到了后续,却不愿相信。
“我那个熟人很给面子,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对象,他给我看过那孩子的照片,我现在还记得,他长得很好,脸颊上有一颗痣……对了,我那个熟人,名叫徐文鑫。”
钟云从恐慌地回过头,却看不清苏闲的表情,他低低地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孔。
钟云从筛糠般发起抖来,彻骨的冷意嗡鸣着充斥全身脉络。
原来他的眼睛,是因我而瞎的。
“不过失去一只眼睛,对他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事……”张家和的唇边浮着莫测的笑意,他细心地捕捉着钟云从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你猜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苏闲听到这里,眼睑微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那个时候,正是疫情刚爆发的时候,虽然病毒传播速度惊人,但城里多少还有些幸免于难的人……苏闲也是其中之一。
那应该归功于他母亲对他的严密保护,所以那时候梦川人的心里还是残存着希望的——毕竟,他们之中还是有健康的人的。
只是后来,再怎么严防死守,病毒还是将那些人一一侵蚀,苏闲觉得要是没有那场意外,他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但如果没有经历那场可怕手术的话,他应该能快快乐乐地多过几年。
是的,他就是在那场极其简陋的手术中不慎被感染了“失乐园”病毒的。
现在想起来,依然是一场难以挣脱的噩梦。
现在听完前因后果,他竟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可他的眼和嘴犹如干涸的泉眼,流不出眼泪,哭不出声音
苏闲猛地弓起背胛,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般,肺叶里一阵炙烫剧痛,一股腥腻温热的液体涌上喉间,变成一串鲜红的血泡从唇齿间溢出。
钟云从昏昏沉沉地听完当年的那场孽债,头像是要裂开一般,又见苏闲吐血不止,他眼前的画面仿佛被撒上一层碳粉,模糊成一团黑色的影子,渐渐都离他远去。
仿佛置身于深海,极度深寒与厚重黑暗重重裹绕,?6 88 页, 缤恢徊幌孕蔚木奘纸屎矶笞。粲嗡浚傺僖幌ⅰ?br /> 钟云从重重地倒了下去。
第205章 重生
苏闲做了很多很多梦。
时间跨度很大,从幼年到成人,因此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也都似走马灯一般轮流出来走过场。
大多数人都吝啬,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多停留一阵子的,也就那么几个。
苏闲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要走到头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梦。
他一个人处在梦中的世界,身边的过客来来往往,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等到自己死了,也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成为……某个人的镜花水月。
等到那个人过完自己的一生,垂垂老矣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想起自己。
苏闲笑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坏。
可浮于表面的释然,掩盖不了心底的戚然。
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甘的。
为什么?为什么还放不下?一了百了不好吗?
他茫然无措地伫立着,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乌压压的人群如海市蜃楼般开始消散,最后,只留下一个人影同他遥遥对视。
他还是初见之时的模样,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朝气,他一只手捂着右眼,满脸的悲色。
放不下的,并非他一个。
不,不对,所谓的一了百了,不是真正的释怀,只是逃避的形式而已。
他也不想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要把藏在心底的话都告诉他,他不能让他在自责与痛苦中度过下半生。
他必须再见他一面。
苏闲的心脏猛地一震,眼前蓦然一片开朗,像是一冬沉眠过后,终于破土而出、初见天光的新芽;也似迷失在茫茫海面,无数次乘风破浪后重遇灯塔的航船;亦是山重水复、行到末路,终得柳暗花明的旅人。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要退路。
睁开眼的时候,唯一守着他的郑飞已然趴在矮柜上沉沉睡去,苏闲扫了他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静立于病床边上的女人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凝视着她,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外面很不太平,你知道吗?”宗沅淇笑吟吟地出了声,她的声音清甜娇软,但并未刻意压低,因为此时外头几乎没有人,至于室内的郑飞,想必不会轻易被吵醒。
“东城的异种已经彻底地泛滥成灾,噩梦重演,市民们在极度恐惧之中,纷纷龟缩不出,但各家储藏的食物耗尽之后,恐慌又深了一层。挨了几天饿,他们终于忍耐不住,出门找吃的,可一出门,反而沦为了异种的口粮。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们对治管局的意见自然不小。”
宗沅淇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见苏闲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嫣然一笑,又继续讲述。
“偏偏今天又出了那么一桩子事儿,人们对于治管局的不满已经到了沸点……这会儿治管局的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死伤者的家人。当然了,其中也有不少是浑水摸鱼想趁机讨点好处的人,反正治管局肯定是整个‘孤岛’最不必担心异种来袭的地方,他们也没了顾虑,就那么无休止地吵闹着,拿不到补偿誓不罢休。”
今天的事,自然只能是宗正则那件事,苏闲锋利地剜了她一眼,终于开腔:“你不是宗沅淇吧?”
她莞尔一笑,没有反驳。
“你到底是谁?”
她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还带了些亲切慈霭,看的苏闲浑身发毛,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喜欢吃城东老街的白糖糕,这次来瞧你,应该给你带一点的。只是现在一片混乱,那间铺子,早就关门了。”
苏闲登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知道他幼时爱好白糖糕的人并不多,严格地来说,只有两个女人。
他母亲,和他母亲的闺中密友,朱慈。
苏闲想起小时候朱慈常常登门拜访,每次都会带上各种点心,其中少不了的就是白糖糕,因为他喜欢。
他也因为这个,对朱阿姨非常喜欢。
可她分明早就死了。
苏闲盯着床边的女人,并没有显露太多的错愕之色,毕竟“孤岛”是个荒诞不经的地方,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换了一副身体。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沅淇”能够眼都不眨地置宗正则于死地,甚至让他死后背负污名。
他冷眼相对:“你还想怎么样?”
宗沅淇,不,应该说朱慈才对,她微笑着在床沿坐下,指尖轻轻拂过苏闲苍白的脸颊,无视了他眼底的厌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外边的风雨飘摇。
“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治管局的麻烦来的并不简单。是这样的,一开始呢,那些危在旦夕还忍饥挨饿的市民们,他们的怒火是对准综管局的,毕竟所有的物资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面对群情激愤,综管局压力不小,却也不甘心就这样交出手里所有的底牌,这才想出了祸水东引的法子。”朱慈摇头失笑,“不想治管局的局长也正好捅出了个大篓子,恰恰给瞌睡的人递上了枕头——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了残忍暴虐的治管局局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