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途:“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本来就不爱和人谈他这个病,以前也就只有他师父和天行君晓得,而且他师父把他带上天衍峰后,这病也没怎么发作过,渐渐地也就没有过多的关注他了。
只有他自己晓得,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
后来下了山,他都靠封闭五感来压制体内狂乱的真气,每天活得比那些主张清修的修士还要清心寡欲。
苏仪也仅仅是知道个皮毛。
萧途觉得该治不好还是治不好,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只会搞得大家都跟着不痛快。
他之前还盼着一个天衍君能治好他,现下得知是“魇”,他连奢望都不敢了。
他都已经给自己设计好了归宿。
等他控制不住的那天,他可能会去南疆。南疆有个大魔王,挺厉害的,又跟他没什么关系,说不定能杀了他这个大魔头。
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须得回答眼前的问题。
林歧一直等着答案。
萧途目不转睛地看着下人扫雪,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在万千魇动中挑挑捡捡,最后挑了个中规中矩的说:“也没什么,就是不太好睡觉。”
恶魇噬神。
人睡着之后,神识是最脆弱的时候,最是方便它们趁虚而入。意志若是不够坚定,很容易睡一觉起来就改天换地了。
当然,起不来也是有可能的。
林歧脸色有点难看。
很多年前,孟阳州晚上总是做噩梦,他当时以为他是被殳阳平的鬼故事吓着了,根本没放在心上,觉得过段时间就好了。
结果后来好没好他也不知道,孟阳州不跟他睡了。
……原来,竟是这样吗?
萧途呼吸一滞,手脚顿时不知往哪儿放。
林歧突然抱住了他,像是要将他按进血肉,宽大的衣袍从他的头上拂过,将他拢了个囫囵。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萧途脑袋也好像被他撞懵了。
“怎么了?”他晕晕乎乎地想。
林歧穿的是睡袍,和他的人一样不拘小节。
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地系着,一里一外各自只系了一根,导致他胸前敞开了大片胸膛。被风吹得久了,有点凉。萧途的脸贴在上头,像是贴上了一块冰。
可是他的心跳却依然很醒目。
萧途的心也跟着砰砰砰地吵了起来,心莲恣意地疯长,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曳。他直觉要不好,连忙推了推林歧,可是没用。林歧依旧紧紧地抱着他。
萧途的心越跳越厉害,几乎到了喉咙口。
在他的心夺喉而出的前一刻,林歧终于松开了他,顶上的衣袂落了下去,雪色的天光鱼贯而入。萧途抬起头,目光从林歧的胸口往上,穿过喉结,一直扫到了他的下巴。
林歧长得好,萧途就算不想承认都不行。
修行人一般都长得好,因为体内的气会不断地修缮自身,使人不断接近于“道”。
如果单看长相,萧途不得不承认,林歧是他见过的最接近于“道”的人。
少年时候的他太过飞扬,久看易腻,不免俗,此刻却不同。此时的林歧金玉犹在,光华内敛,一颦一笑都如清风掠影,碧池生波,一切都恰到好处。
虚无大道,自然为性。
近“道”者近自然。
萧途丹田内摇曳的心莲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林歧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温和的眉眼柔出了水:“别害怕,我会想办法的。”
心莲颤了一下,开出了花。
那是一颗跃动的心脏。心莲只有从结出莲心的这一刻起,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心莲。
心欲动而神不止,身欲行而识不分,魂欲出而魄不蜕。
此为心动。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暗潮
萧相头天在大罗耶寺碰了一鼻子灰,顷刻间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闲寂了许久的大罗天总算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罗耶寺的香火昨晚升上了天,无数百姓将取回来的骸骨放到真神面前,请求神使给予超度。还有些没找回孩子的百姓偷偷跑到了漏泽园,打算将刚刚埋进去的枯骨刨出来,也放到真神的面前。
不过还好,漏泽园的守卫们眼尖,及时阻止了他们荒唐的举措。
失去了孩子的百姓们似乎有些疯魔。
但好在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最后也只是口头教育了一下。
萧途还不知道摩西已经被抓。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回到了天衍峰,早年搭好的葡萄架已经结出好几季的果,架上架下一片紫色。
他穿着藏青色的道袍,看晨星交替,薄日初升。他悠哉悠哉地躺在青松下,一边磕果子一边晒太阳。
他还酿了一杯葡萄酒,香味传到了山下。
只可惜,酿造人手艺顶好,酒量却不行,刚尝了没一口,就醉了。
酒洒了一地,一个人扶住了杯。
他从山下走上来,不见外地拿起酒杯舔了舔余下的酒渍,遗憾地笑道:“暴殄天物。”
萧途以前的梦境一片黑暗。
没有阳光,也没有人。他每天都在受折磨,每天都在疲于奔命。他本以为,梦里的他一辈子不会知道“悠闲”是什么样子,直到遇见黎明。
“醒了?”
林歧动了动胳膊,被压麻了。
以前阳平也爱靠着他打盹,就算在床上,也是不肯好好睡床的,好像不靠着他就不叫睡觉。
“还真是亲生的。”他暗自叹了口气。
萧途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手一抖,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心虚地往旁边挪了一屁股。
林歧顾着揉他那被压麻的肩膀,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靠在柱子上,跟他商量:“我要离开两天,让知意给你温脉好不好?你放心,他只要不见血,还是很靠得住的。”
“你不去春会了?”
“去,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找个人。”
“很重要?”
“很重要。”
萧途点了点头,抱着剑走了。
林歧看了一会儿,心说他这是闹什么别扭呢?他挠了挠头,没想明白,回屋换了件衣裳,也走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北蛮撞一下运。
不为别的,只为求个安心。
大罗耶寺里,瓦黎擘的脸色有点差。
天顺朝的人太多了,就算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入了教,那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在外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根本控制不住。
罗耶教虽说在大罗天里站稳了脚跟,但怎么说也是“宾”,现在还不是锋芒毕露的时候。而且他们这脚跟还是大罗天的皇帝给的,万一闹大了上达天听,事情还真不好说。
那群蠢货居然吃饱了撑的去漏泽园偷骸骨,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神使现下不在,大罗耶寺若是在他手里搞砸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
“王,其实也不用担心。”
“怎么说?”
“大罗天的皇帝您也见过了,太平皇帝,安于享乐倒是其次,关键是贪。”同行的使节指了指身后的神像,“咱们真神不是有求必应吗?”
瓦黎擘抬头看了看真神。
他之前给皇帝献贡的稀罕玩意儿,都是从真神那里求来的。皇帝拿到手也确实喜欢得很,所以才会对他另眼相待。
皇帝甚至还表露过有拜见真神的意向。
瓦黎擘道:“你是说,把大罗天的皇帝,变成真神的信徒?”
使节点了点头:“大罗天的皇帝去盛仙门修身养性,是为了什么?为了几天后的奉天大祭能顺利进行,但是王,他萧禹可是个纨绔啊。他在山上能住得安心吗?”
瓦黎擘尚在思索,使节继续说道:“相信他们大罗天的神,他要守规矩,相信真神,他可以随心所欲,您说,他会怎么选?”
正在盛仙门里修身养性的皇帝穿着一身最普通的藏青色道袍,把自己完美地融入了太常山的山清水秀之中。
他今年六十七岁了,从生下来那天起除了玩就没干过别的什么事,吃了盛仙门的上品金丹也没练成什么大能,丹光比那群北蛮亮不到哪儿去。
他就练了张脸,方便他出去勾搭莺莺燕燕。
路过的盛仙门弟子看见他,以为是哪个同门,“师兄”“师叔”喊得不亦乐乎。
“哎,叫师兄,别叫师叔!”
他摸了摸脸,心说这群没眼力见的,爷爷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他吊儿郎当地走在山道上,看见个坤道就去勾搭:“哎,这位师兄……”
所谓修身养性,不过是换个地方拈花惹草。
在太常山,也不用身后跟着一堆人,反正没人知道他是谁,也不会有谁敢在盛仙门对他动手。他有时候还挺喜欢来这边的。
他还有一个梦想,想去南边的洞玄派逛一逛,听说那里的坤道修的是双修之法,格外得正点!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道袍的小黄门跑了上来,老远就拉长了嗓子喊:“陛下!”
萧禹此时正和坤道聊得起劲,小黄门这一嗓子直接差点让他当众破功,坤道一言难尽地瞧了他一眼,连忙告罪离开。
萧禹:“……”
他一巴掌打在小黄门的头上:“如果没什么要紧事,看我不砍了你的脑袋!”
他的语气过于严厉,然而小黄门一点也不害怕。他还嬉皮笑脸地说:“陛下,小的都欠了您好几百个脑袋啦。”
萧禹一看他跟个什么似的,无奈地靠在栏杆上,又好气又好笑:“行了,什么事?”
瓦黎擘等在太常山下。
萧禹在盛仙门,就算盛仙门心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一点防范都不做。太常山戒严,非本门弟子不得入内。
瓦黎擘等了半天,总算是等到了萧禹屈尊来见他。
萧禹现下也没换衣裳,还是那身藏青色的道袍,无文也无饰,看着相当得寒酸。他人瘦,也没个仙风道骨的气质,一身的流氓气息撑不起道袍,道袍也撑不起他。
瓦黎擘一看就觉得,他肯定是在山上受苦了。
萧禹笑着问:“爱卿找朕何事?”
瓦黎擘把萧禹请到一边,自以为很隐秘地说:“陛下,您上次说的那个宝贝,臣找着了。”
萧禹:“怎么找到的?”
瓦黎擘看了一眼旁边的盛仙门弟子,把声音压得更低:“那天陛下说了之后,臣就心里有愧,总觉得没有为君分忧,很不是东西。”
萧禹也不说话,就拢着袖笑,笑得高深莫测,远远一看,还真有出世高人的模样。
瓦黎擘继续道:“臣就去求了真神。”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浪涌
萧途掰着指头算,离冬至还有几天。
他从禹余关就开始算日子,就怕赶不上论道大会。此时又在大罗天耽搁了两三天,时间就更紧了。他着急得屁股坐不下一时半刻,整天在丞相府里晃来晃去,下人还以为他在练功。
林歧走了后就没再有个音信。
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要搁以前,萧途肯定就不等他了,可是现在不是情势有些不同了么。萧途一想起林歧,身体里揣着的两颗心就跳个不停,头疼得厉害。
他往丹田上拍了一下:“跳什么跳?脸呢?”
心莲顿时不动了,紧接着,他本身的那颗心却愈发地变本加厉起来,好像要把心莲的份一起跳了,浑然已经不要脸。
萧途按下葫芦又起瓢,根本按不过来。
他有些崩溃地想:“我当初为什么不嗑药?盛仙门现在还收徒弟吗?”
他不想修内丹了,这个心他老跳。
苏仪那天半夜就走了,留了张字条,说想师父了,要先走一步。萧途知道她是怕挨揍。
王砚悬在丞相府里养伤,每天一逮着空就过来缠着他,整天这儿也喊疼那儿也喊疼,一定要他抱着亲亲吹吹。
萧途把他锤了两顿后,老实了。
唐欢来过一次丞相府,没穿月见袍,穿的是红黑的世子服,来捡他那只命大的兔子。因为他身后跟了一堆人,萧途暂时按住了想打他的冲动。
唐欢捡走他的兔大爷后,就坐车走了,萧途听了两耳朵,世子爷打算“单刀赴会”,现下去的是太玄山。
萧途更急了。
可是林歧依旧没消息。
萧知意在他跟前来晃了几天,明里暗里向他打听林歧去不去春会。今天问了还不够,第二天还得问,好像隔一晚上就要变卦似的。
林歧又不在,变不变卦又不是他说了算,萧途本来就被两心律动折腾得身心俱疲,萧知意还从早到晚跟他提林歧,提得他没脾气。
怪不得长辈都说,心动期最好找个旮旯闭关,省的让一些有的没的趁虚而入。
可惜他领悟得有些晚了,他都被糖衣炮弹戳了好几个窟窿了。
他又等了一天,下定决心等过完奉天大祭他就走。
一直到他在丞相府里磨掉了几层皮,把王砚悬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奉天大祭才总算是在紧锣密鼓中,款款而来。
这天一大早,王砚悬就人模狗样地过来找他。
王砚悬让九派的灵药供着,大伤已经没有了,就一点小伤整天叽叽歪歪地叫。
不过被收拾得多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萧途不是十二年前的王逸了。
“哥。”
王砚悬给家里写了信,把萧途的事简单说了下。不过略去了“魇”。
家里人年纪大了,尤其祖父母,心脏可能受不了。
今天回信已经到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萧途说。
王家想见他。
王砚悬知道家里人是怎么想的,他们恨不能把人从此按在家里,当金丝雀养着。衣食无忧倒是无忧,不过萧途肯定不愿意,少不了要为难。
他的爹妈他自己知道,年纪逐渐大了,开始有些不讲道理,萧途肯定待不下去。而且他还要去赶春会,太玄山和皇崖天是两个方向,根本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