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顾不得嘴角的血,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知道究竟是被震的,还是激动的。
一齐修阵的天玄派弟子愣了一会儿,也都将手中符箓一抛,手舞足蹈地提前开始庆祝起来。韩序一只手臂靠在树上,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就在他们认为大功告成的时候,风后门上那串金色的符文忽然发出更耀眼的金光,然后……破了。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薄雾渐渐散去,九派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那画着繁复符文的风后门一时分崩离析,竟不知是萧途的剑太利,还是它本身太弱。
可是天道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同一刻,黑云压城,天衍峰上不见一丝天光。
萧途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世上清气与浊气是相对的,也有着他们自己的平衡。内丹道修行炼精化气,扰乱了天地间“气”的平衡,所以才会有天劫。顺凡逆仙,一步一劫,就是这个理。
境界越近仙,天道就越是不能容忍。
传闻明溪真人渡劫飞升,足足引来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了他七天七夜。而后才踏破虚空,羽化飞升。
天衍峰上的天雷已经孕育成型,一道一道地打在山巅之上,萧途记得那里。
山顶云台。
林歧闭关的地方。
这一刻,不止是他,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在遥望西南,凡人朝天叩拜,修士驻足观望,连重新整合的沧涯军也都放下了手中刀剑,低下了头。
半晌,天雷终于消散,天色骤晴。
萧途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只觉得整个衣裳都汗湿了,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顿时响起一串嘎嘣脆的声响,在密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天道之下,没有人能逃脱。
韩序到底长他几岁,先他一步回过神:“风……”
他一开口就破了音,整个喉咙也好像是被铁锈水灌过,冷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大阵压塌了风后门。”
萧途身上的汗顺着手臂,滴在听潮剑锋上。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太玄之风穿透他的衣裳,从他的后背穿透他的脊骨,他整个骨头都好像带上了一层冰晶。
听潮属水,他本不该这样怕冷。
他望着山巅,心底是挥之不去的凉意,仿佛有什么突然脱了弦,徒留下空落落的一个黑洞,漏着风。
他晃了一下,本能地往天衍峰上跑。
他甚至没想起御剑。
韩序看着他仓惶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对,太安静了。
他跟着往山上走,天玄派的弟子问道:“风后门怎么办?”
韩序:“按之前的再布一次,暂且将就着用。”
他可能也没有想到,因为他这一句话,竟然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一个火种。
天衍峰上已经站满了人。
天衍派……九派都没有统一的衣裳,可能是因为发家不易,没那么多钱每个人都做一身。可是有一件衣裳是全天下人都通用的——孝服。
通常不大有人走的山路上插满了白幡,一路上都是披麻戴孝的天衍派弟子,从前山一直跨过上清池,到了无人涉足的后山。
萧途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后来的韩序扶了他一把:“小心。”
萧途连滚带爬地往山上跑,他从来没觉得天衍峰有这么高过,任凭他如何努力都爬不到顶。
前山的葡萄架还结着?7 19 页, 笃笃墓樱庑┒际撬厣胶笄鬃匝模褥羝窖隼吹囊榈枚啵上Я酥魅耸背2辉冢虾玫墓右参奕瞬蛇ⅲ炝擞掷茫鞔耗啵O碌目葜τ种匦鲁こ瞿勖纾ń峁?br /> 萧途一眼没看,径直跑上了山。
等他终于跑到山顶的时候,他没看到那个人。活的死的都没有看见。
山顶的风比山下的风更凉,他看见所有人都低着头,殳阳平红着眼,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三尺云台,好像魂都没有了。
“他呢?”
“人呢?!”
萧途按着殳阳平的肩膀,几乎要将他按进地底。
殳阳平肩膀上传来剧烈的痛感,他好像才终于回了魂,对着云台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把萧途带了个踉跄,身后天衍派的弟子也都朝着山顶跪了下来,风声里,幽幽地响起了天衔派的《送魂歌》。
天劫降世,要么死,要么活。
可无论是死是活,都不会这么安静,除非是……形神俱灭。
然而,形神俱灭的人,又哪里有魂可送呢?
萧途脸色煞白,可他还是挂着竭力作出来的笑,把旁边的天衍派弟子拉了起来:“别跪,起来。”
他的声音和手,都在发抖。
他一直拉了好几个人,可下头是成百上千的天衍派弟子,披麻戴孝地跪满了整个山路,毫不留情地剪断了他最后一根弦。他突然崩溃地抱着头哭了出来:“别跪啊……他没死。他不会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玉令递到了他眼前。
上头赫然一个“衍”字。
萧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只落在云台之上。
殳阳平哑声道:“他入山的那天跟我说,自古成人九死一生,成圣更是与天争命,天衍祖师尚且争不过,更何况他。”
林歧说:“我嘛,本来就该是个养不活的命,得人相助,才至如今。这次若是争赢了,算我白赚,争输了……输了也不亏,就是之后这天下,得靠你们了。你把‘天衍令’给他,不愿意的话,就放出去吧。”
萧途忽然扫了他一眼:“你知道?你知道他没把握还让他进山?”
然而话刚说完,他就偏过头:“对不起,师父,你让我静静。”
他可真是糊涂了。
林歧要做什么,谁拦得住?
殳阳平把天衍令交到他手里,叹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
路过上清池的时候,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个身影坐在石头上,里头扬起一阵浪花,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也不生气,温柔地擦了擦水,打趣道:“上清池都快让你洗干啦。”
“师父!”
殳阳平伸手抓了一下,那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也因为心神不稳,一头栽进了池子里。
“掌门!”
第71章 第六十九章 承运
“哎,听说了吗?天衍君……”
“嘘。”有人打断了他的闲谈,“不要乱说话。”
先前那个人左右看了看,捂着嘴,没多大会儿实在是忍不住,小声问:“可是,没了天衍君,今后谁来保佑咱们啊?”
太玄山上的长明灯灭了,九派皆身着缟素,头系孝带,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孝期。
每一任天衍君仙去,九派乃至内丹道大多数门派,都会替他服丧,以谢传道之恩。
半个修行界都是一片惨白。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些心怀鬼胎的人,打起了如意算盘。天衍君陨落,天衍君的君位也就空了出来,修行界以实力为尊,没有人不肖想着那个位置。
以往九君之位常年被九派垄断,他们没有办法,可是天衍派近些年除了出了个林歧,再没听说过有谁比较出挑。孟阳州不知所踪,殳阳平烂泥扶不上墙,论道大会上苏仪倒是个好苗子,可惜,她太小了,还没长到能问鼎九君的时候。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太玄镇里,前来吊唁的云山派没有急着上山,而是坐在客栈里,冷眼看着从四面八方来的人涌上山。
他们穿着各自门派的衣裳,颜色都不深,是刻意调好了的。手臂上系了条白色的带子,神情沉重地往山上走。
云山派的大长老关上窗户,问:“天衍令现在在谁手里?”
刚打探消息回来的弟子说:“听说在他徒孙手里。”
“那个小丫头?”
“不,是他的大徒孙,论道大会上没露面。没人见过他。我刚刚也没见到他。”
大长老若有所思,没有参加论道大会?
有点意思了。
是因为达不到要求,还是因为超过了限度呢?
萧途坐在天衍峰的葡萄架下,手里拿着一盏灭了的长明灯。长明灯一旦不亮了,和普通的油灯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更干净一点。
长明灯也是魂灯,燃的是九君封君承运之时的心头血,灯芯一灭,一点痕迹都找不着。仿佛那个人从未来过。
人死之后,东西最先忘记他,再才是人。
再等过一些年头,人也记不得了。
萧途把灯放在胸口,想感受那遗留下来的温度,可是没有。整个魂灯都冷冰冰的,比他的心还冷。
他另一只手上紧紧地握着一粒莲子,那是他从三尺云台上找到的,还闪过一道非常淡的光。如果不是他眼尖,很可能就忽略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它带了回来。
“大师兄,各派都到了。”
“我不去。”
“大师兄!”
来请他的弟子急红了眼,如今不知多少人盯着天衍君的位置,若是让别的人拿了去,祖师的面子往哪儿搁?
没有天衍君的天衍派,又算什么?
萧途至今没办法接受林歧身死的事实,以为不去祭奠就不存在了。他在天衍峰缩了好几天,把自己隔绝在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悲怆之中。
奉命来请他的弟子请不动他,也打不过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殳阳平从山下走了上来。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他从小没心没肺,可不代表他什么都看得开。生死他就看不开。
看得开生死的要么死了,要么成圣了,反正不会像他这样烂泥扶不上墙。
他六岁就入了天衍派,从小长在林歧身边,跟他的感情比和他那一大家子的三亲四戚深得多。他爹过世的时候他有条不紊地操办后事,并没有别人说的“梁柱倒了”的感觉,他后来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当时林歧站在他身后,当着那根顶天立地的大柱子。
之前林歧二十年没回山,刚刚被赶鸭子上架的他什么也不懂,可是他一点也不怕,因为他知道林歧只是暂时离家,总会回来的。
可是现在,他终于体会到“梁柱倒了”倒了是什么感觉,是精疲力尽,是无处回首。
“你太师父说了,你要是不愿意,就将‘天衍令’放出去。”
“不。这是他的东西。”
“那你就站起来,去跟天下人说,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萧途不说话了。
他就低着头看自己手里的魂灯,翻来覆去地看,屁股上好像长了钉子,就是不挪地。
殳阳平在他面前站了很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途从小就倔,他自己想不通,谁也逼不了。
这时,前山有弟子来报:“掌门,大家要见师兄。”
殳阳平淡淡地说:“不用见了,天衍令给他们。”
弟子一惊:“掌门!”
殳阳平漠然地朝萧途伸出手,萧途知道,那是找他要“天衍令”。
可是怎么可以?
天衍令从铸成,就一直在他们天衍派手里,而且还是林歧留给他的。他甚至还能从上头闻到林歧身上那若有似无的熏香。
林歧不爱熏香,他嫌麻烦。
直到上次伤后,他整天呆在相府里闷得发慌,才把文人雅士那一套都捡了起来,把自己活成了一只里外都精致的猪。
此后身上就常带着淡淡的香味,什么味道他都要试一下,一天一个样,不带重复的。到后来身子稍微利索了一点,他能做的事多了,这活计又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通常隔个好几天才会想起来去附庸一次风雅。
再后来,回到天衍派,他就更没闲心去做那些没意义的事,基本上身上又只剩下了皂角的清香。
萧途用从南疆带回来的“故园”茶,做了一块香饼,放在衣柜里。他觉得这个味道非常好闻,名字也起得应景,我心安处即故园。
天衍令上,残留着“故园”的味道。
他舍不得放手。
他站了起来:“我去。”
紫气峰上到处都是人,看见萧途等人过来后,都自行让开了一条道,等他们走得没影了才低声交谈起来。
“下一任天衍君?”
“八九不离十了,殳掌门都走在他后面。”
“紫色丹光?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
萧途走进祖师殿,打量的目光忽然就全都落到了他身上,以及他腰间的天衍令。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放出周身丹光,一时紫气东来,紫气峰成了真正的紫气峰。
“诸位,有话就问吧。”
“天衍派果真人才辈出。”
“不才。”
萧途站在新增的牌位面前,不跪也不拜,这才有人注意到,他还穿着红裤衩,连个白布条都没系。
有人心里就开始犯起了嘀咕。
他们远道而来的都还有个样子呢,这算什么?
云山派长老说:“殳掌门,令徒也太不把天衍君放在眼里了吧?做师父的得好好教育呀。”
萧途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大长老忽然觉得体内真气停止了流动,只有一瞬。
是错觉?
萧途问:“你想要天衍令吗?”
还来不及等大长老思考清楚,他的心思猛地被揭穿,脸一阵红一阵白,萧途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对众人说:“想要就来拿,说那么多屁话我也不会给。”
本来场上有许多人都盯着天衍令,可是在看见他身上紫色的丹光后就歇了大半,天下步入还虚境的人能有几个?
大长老一看盟友打起了退堂鼓,心里啐了一声,一群没用的饭桶。
云山派是外丹道,身上修为无论多高,身上只会发金光,大长老虽然对萧途有所顾忌,但他一想到自己修的上百年的道,难道比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