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跟着她的沧涯军一遍又一遍地挂断着萧途的传音,都心虚得不行,“好像不大合适。”
苏仪吐掉嘴里的麦梗,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管他合不合适,我倒要看看这帮孙子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再说了,任务还没完成呢。”
教堂前排着长龙,每个人都在低头祈祷,苏仪等人趁着没人注意将末尾的几个人拖到了一边,一记手刀下去就完成了变装。
苏仪把黑色的面纱往头上一绕,只露出一双促狭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还真是多亏了他们藏头露尾,要不我这张阴魂不散的脸还不知道该怎么藏呢。”
沧涯军缀在队伍的最后,跟着前头的人一点一点地往里头挪,到教堂门口的时候,苏仪伸长了脖子往里望了一下,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苏仪浑身一僵。
那手冰冰凉凉,像是让九幽泉水浸泡过似的,苏仪顿时打了个寒颤,有些半身不遂地掰回了自己四处张望的头。
“别回头。”
那个人用低低的声音说。
苏仪从来没听过哪个活人的声音像他一样腐朽,对了,还有他的手。
那个人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苏仪却觉得皮肤上还清晰地残留着被触碰过的痕迹,那人粗糙的皮肤仿佛是从棺材板上抠下来的朽木,一点一点地拼成了皱纹——刮得人生疼。
他是从九幽之下爬回来的幽灵吗?
队伍又朝前移了一步,幽灵继续说:“不要东张西望——尤其是女徒。”
“……”苏仪问,“阁下缘何助我?”
幽灵再没有答话,随着里头的人有条不紊地出来,苏仪他们也跟着走了进去。
教堂的中间矗立着一根权杖,权杖上端成月牙状,里头嵌着一个水晶球——水晶球是悬空的。
教长让所有人围着水晶球跪成一圈,然后开始歌颂真神,嘚啵嘚啵老半天,还是说的西洋话。苏仪听得直翻白眼,好在有黑纱挡着,不然准得露馅。
她看见之前在她身后的“幽灵”就在她的对面,低垂着眉,虔诚地倾听着。
苏仪不断地向他投去目光,可人家压根不理她。
教长冗长的歌功颂德终于结束了,他换成了大家熟悉的语言说:“真神看着你们,你们有什么想对真神说的吗?”
所有人一致做起了礼拜,苏仪蓦然惊醒。
先来的师兄们说卡耶起疑心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快——而卡耶如果要想抓人,最快地排查方法就是做礼拜。
大罗天的人有几个会罗耶教的礼拜?
之前来的师兄没准就是这么被识破的。
沧涯军互相望了望,苏仪他们常年奋战第一线,侦察也算是分内的事,是沧涯军里最了解罗耶教的一支队伍了。
这次出来前他们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做做礼拜糊弄人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但是……
卡耶显然没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罗耶教的礼拜本质上是一种献魂术,做个形式不行,最终还得把魂献出去。如果是全天下的人在都在做那还好说,浑水摸鱼卡耶也不知道,可是现在一次进来不到二十个……卡耶既然敢用这个方法,说明他最后一定能查到是谁。
谁也不知道卡耶这次会吸多少魂力,冒然献魂万一最后损己利人……
人的魂力一旦衰弱,人就更容易被控制了。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再加上他们是修士,修士的魂力都是大家起早贪黑一点一滴修出来的,献魂无异于是割肉。
教长的目光向他们投了过来,苏仪微不可察地吐了口气,我不会被控制的。
我不会交出我的身体,不会交出我的灵魂,大道是我唯一的信仰,我的精神不会被腐朽所摧残——我来自大罗天。
我有足够美好的天堂,不屑与污秽同流。
第104章 第一百零二章 敌友
萧途一路上就没停止过联系苏仪,可是这回不是被挂断,而是根本没人应了。
他下意识地展开通讯网查了查,见苏仪等人的光点还在,才觉得心里闷着的一口气松了。
林歧捡起一片树叶,朝它吹了口气,那树叶一路朝城中飞过去,林歧道:“走。”
教堂大门被什么削了一块下来,留下的部分也显得摇摇欲坠,教徒们在门口跪成一片,教长哆哆嗦嗦连头也不敢抬。
卡耶把手放在断痕上摸了摸,平静地说:“鸣鸿刀。”
小卷毛低头捡着碎了一地的水晶球,他连一点碎渣也不放过,全部收到了掌心里,最后再一念咒语,将他们重新拼了起来。
他抱着复原的水晶球,献宝似的送到卡耶面前:“主。”
卡耶:“……”
小卷毛从来也不会看时间场合,只晓得做他自己认为很要紧的事,可就算如此,他做得也慢条斯理,恨不得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
卡耶有时候真的很想掰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可是最后都忍住了。
果亚是他最后的念想,他不能去苛责于他,追根究底,果亚之所以会这样,都是源于他的无能。所以他只有不断变强,强到无视这个世间的一切法则。
果亚看见卡耶收下了水晶球,微微地笑了下,这才算是了结了最要紧的事。
卡耶把水晶球收进掌心里,下令道:“全境搜查沧涯耗子。”
这次为了排查耗子,教徒的魂力都存在这个水晶球里,卡耶时常抱怨魂力不够,果亚便记了下来,把“魂力”当成了第一要务。
可是他不知道,水晶球碎过一次后,里头的魂力也跟着散了。
“都散了吧。”
卡耶走后好大一阵,林歧才将身上的结界撤了,正准备说话,萧途却朝他摆了摆手,示意有信号接入。
林歧立马不说话了。
萧途皱着眉,不停地在附近走来走去,想要找个听得清楚的地方,然而无论他怎么找,那边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实在是很考验人的耳力。
不知听了多久,萧途才勉强拼出一个内容来。
传信的是那两个失去消息的天衍派弟子,他们前几天就已深入河北腹地,打探到卡耶功力受阻的消息正准备回山复命,谁知道临走的时候卡耶起了疑心要彻查,他们只好跟着进了教堂。
倒霉的是,他们在的那片的教堂是卡耶的容身之所,他们为了不让卡耶怀疑,进行了献魂仪式。
卡耶这回吸取的魂力比往回要多得多,萧途派去的人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让卡耶吸走了大半,十年修为直接就没了。
通讯网以修为为连接点,当时就塌了。卡耶觉得他们的魂力有点不对劲,可是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普通人,也没查出来就听说南方出了异变,让人把他们看着就走了。
后来有一个老头把他们救了出来,用仅剩的一点修为搭起了这座通讯桥,撑着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塌了。
“起渊和起久是上次联考的一二名,起渊谨小慎微,起久胆大心细,如果没有这件事,就这两年,他们应该就要结丹了。”
“不关你的事。”
“他们来找我之前,师父跟我说,我们跟河北长年累月地打,门里已经青黄不接了,起渊和起久也才刚刚成长起来,他让我三思。”
萧途最开始是想自己到河北探查的,可是跟殳阳平交代事务的时候不小心让起渊和起久看见了,回头就打了份板砖厚的报告,争着要去河北。
那报告写的,风险与对策事无巨细,把所有风险都人为地降到了一个可控范围之内,萧途当时就有些动摇了,现今各门各派几乎都打空了,长老们一把年纪总不能派他们去上战场,年轻的又刚从象牙塔出来,狗屁不通,太平时候还能下放到各个地方交流交流,但这会儿哪里还有功夫去让他们经受磨练?
猪圈里的猪还得等养到一定程度才杀呢,他们连猪都不如,一般刚刚长开就要开杀了。
所以萧途最后放他们去了,只是说好要及时通信,安全第一,他们也确实功成即将身退,谁知道临到头来在阴沟里翻船。
起渊和起久躲在一个教徒家里,把他们救出来的人就是这家的主人,让人比较意外的是,这家主人是个西洋人。
西洋人是个老头,看着得有七八十岁了,皱纹能抖出几层深沟来,走路必须拄拐。
“联系上了?”
“嗯,多谢,敢问太爷如何称呼?”
老头步履蹒跚地给他们端来两碗水,扯开的衣袖露出了右手背上的一道伤痕,起久好奇地问了句,老头“哦”了一声,像是反应迟钝似的,拖着老朽的声音说:“这个啊,当年被一个小崽子烧的——我叫摩西。”
与此同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起渊和起久愣了一下,立刻警惕起来,下意识地要去拿剑,摩西却在听完敲门声后,说了句:“没事,你们的人来了。”
萧途和林歧被迎了进来。
起渊和起久看见林歧的那一刻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当年林歧渡劫失败,送魂仪式声势浩大,九派弟子足足守了三年的丧,连皇帝都发了讣告悼念……那这是谁?
“起久,不认得我了?”
林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当年他在太玄山上给人指点剑意的时候,起久是来得最勤的那个,恨不得晚上也赖在天衍峰,林歧对他印象很深。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满十六,没正式入山门,还用着本名。
起久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从塌上跳了起来:“天衍君!”
林歧在他俩的额头点了一下,一道真气直奔丹田,看见了里头将近旱死的心莲。
“还好,”林歧心想,“还没死。”
他旋即再次注入大量的真气将心莲包裹了起来,成为了久旱甘霖,枯黄的叶子渐渐地开始回春。他说:“心莲还在,我暂且给你们养着,不过你们要想回到从前,得从头开始炼气了。”
起渊和起久本以为自己大道已断,没想到还有转机,激动地快要哭出来,立刻就抛弃了他们的顶头上司——正儿八经的天衍君——转投了过气的林歧门下,把这阵子收集的情报一股脑都交给了他。
林歧哭笑不得地抱着一堆未经整理的草稿,又要去转给萧途,而萧途这时候却神情严肃地盯着摩西。
“在下是否和阁下见过?”
“种子。”
萧途:“!”
摩西掐了一个子午诀:“得小魔王度化,折服于大道。福生……无量天尊。”
他的手背上,露出了那条无法消除的疤。
第105章 第一百零三章 大爷
“大爷,您是要上天啊!”
苏仪把鸣鸿刀往地上一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爷从头至尾无动于衷,偏偏在他们准备献魂的时候揭竿而起。
这一起不要紧,旁边还有好几个教徒也跟着跳了起来,看样子还是一伙的,苏仪当即就留了个心眼,和沧涯军交换过目光,把自己装成了他们的人。
以大爷为首,这群人训练有素,再加上沧涯军的入伙,教堂根本拦不住,很快就退到了门口。
大爷这还舍不得走,拉着苏仪问:“等等,你们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吗?”
苏仪:“……”
她辛辛苦苦伪装潜入,现在居然要她暴露身份?
大爷一皱眉:“来不及了,先走。”
苏仪掏出鸣鸿刀朝身后的人挥了一下,然后带着大爷一路跑到荒郊野岭,她们刚走,卡耶就到了。
灌了一路的风,大爷咳个不停,坐在地上也不见有谁来扶一下,到最后还是他自己的人赶到了才得到两下安抚。
大爷说:“小姑娘,人家让你献魂就献魂啊?几岁了?毛毛躁躁的,修为不要了?”
“没了再修呗。”苏仪光棍地说,“大爷,我师父都没您管得宽,快省着点心吧,您看您这黄土都埋过脖子了,怎么还想着英雄救美呢?”
大爷:“……”
鉴于大爷实在是半死不活的一个,酝酿了半天也没恢复过来,他只得抬起手颤巍巍地指了指他的徒子徒孙来代为讲述。
卡耶此次的排查针对的其实并不是苏仪他们,想想也是,卡耶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苏仪他们刚踏进河北就知道了,所以到此等地步完全是他们倒霉。
大爷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在河北反邪教。河北一开始是在卡耶的强压之下不得不信真神,心本来就不那么诚,大爷就瞅准这个空子一个一个地去拉拢,十几年如一日地拆着卡耶的梁柱。
前些年好拆,可是越到后来,百姓们尝到的甜头越多,已经不大能被他们收编了。
卡耶在有求必应上从来不吝啬,基本上只要去求,都能实现,所以大家不干活也不种地,整天活在编织的美梦里,精神逐渐被腐朽,在没有意识的时候一点一点地交出自己的灵魂。
大爷的队伍就混在教徒之中,一旦风紧,他们就跟真正的教徒一样,献魂。
今天如果不是赶上了苏仪他们,也不会就这么翻脸。
“所以您才让我暴露身份顶缸?”
大爷瞥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说:“沧涯沧涯,不就是像大海一样管得宽吗?要为人民服务呀。”
苏仪:“大爷,我还真没见过像您这么大爷的人民。”
“但是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苏仪问,“所以你们经常都在献魂?不会出问题吗?”
“怎么不会?”一个年轻人说,“很多同胞心智不坚,被再次策反,好几次差点事迹败露。还有我们这些人,别看一个两个年纪轻轻的,其实周身都是病。”
人的魂魄一旦受损很难,除了靠时间来让他自己修复,他们本人是很难改善这个状态的。
就算是林歧,他也在轮回中,用了将近百世来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