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君……”
他浑身一颤,像是迷失的船舶突然找到了方向,濒临沉沦的意志竟又开始死灰复燃,他动了动手指,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不能认输。他想。
他还活着呢,他的仇还没报。
这些枯骨的仇,也都还没报。
他的胸前亮起了一道青光。
那是他师父给他雕的护身符,挂身上好些年了,从来没起过什么作用,当然他也不指望有什么作用。护身符,也就是求个安心。
护身符是特制的,是他师父用雷击木给他雕的天衍君,全天下就这么一个。和广大护身符一样,也不灵。
至少他带了十二年,从没见过天衍君显圣。
然而此刻,护身符却有了反应。
青色的灵光把整个耗子洞都照亮了,从他的胸膛里穿透了进去,暖暖的,有点像林歧在给他温脉。
青光划破了幽暗的神识海,血雨腥风也都退避三舍,萧途盘膝而坐,掐诀成印,血色的枷锁忽然破碎开来,惊起一阵血浪。
海内海外,两个人,同时变印。
“我还活着。”
“我还有天衍君。”
第19章 第十八章 罗耶
大罗天里有一座大罗耶寺。
大罗耶寺是朝廷敕令修建的,四方诸国的使团前来觐见时,都在那里下榻。
几天前,毗茨列派来了朝觐的使节。
毗茨列是个弹丸小国,自古以来便是天顺朝的附属。前些日子他们国内闹内乱,朝圣军入住皇都,从此改朝换代。
可是在准备上奏天顺朝承位登基之时发现,国主印和大国师印鉴不知所踪了。
毗茨列的国王和大国师都由天顺朝册封,此次新国王亲率使团来大罗天,就是为了正名。
按理说,贼子窃国,天顺朝本该发兵助国王军平叛,可是国王军并没有向天顺朝求援。而等到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天顺朝便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新国王带着使团来了天京。
他也没有空手来,而是带了无数珍贵贡品,足足铺满了整条天街。他是真的掏光了毗茨列。
他还挺会投其所好,皇帝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手头有的,立马就拿出来,手头没有的,飞书一封,遍寻四海也要呈上来。
皇帝很喜欢他。
今天酒池肉林里的新鲜玩意,也都是他从毗茨列带来的。
这也没什么,皇帝喜欢就喜欢了。
可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皇帝君临四海,毗茨列既然奉上了无上诚意,天顺朝就必须给予其相当的尊重,以此来安诸多属国的心。
现在的毗茨列,信奉罗耶教,尊真神。
天顺朝就必须尊重他们的信仰。
大罗耶寺修在皇城,闹市。
随着罗耶教徒的增多,大罗耶寺愈发地为大众所知,更有甚者不远千里也要过来朝圣。
大罗耶寺四周都有护卫队,是罗耶教的教卫。
教卫是大罗耶寺的教长从世界各地带来的忠实信徒,一旦接受了教长的教令,对待教众便有至高无上的处分权,天顺朝也不能过分干涉。
大罗耶寺享有充分的自治权,他们有不能随意侵入的领土,有完整的教条法律,有虔诚的信徒,还有统治者一般的教长。
大罗耶寺就像一个国中之国,四仰八叉地横在大罗天里。
耗子们就躲进了里面。
萧常本就对大罗耶寺的存在嗤之以鼻,待从王砚悬口中得知当年的惊天大案与罗耶教相关时,立即派人封锁了大罗耶寺。
此间正是晌午,罗耶教徒正在里头做礼拜。
他们一天什么都不干,就只做礼拜,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无动于衷——他们做礼拜的时候不能中断,否则就是对真神的不敬。
罗耶教的新国王已经拿到了册封的诏书,新做的国主印和大国师印鉴也都赐到了他手上。按理说,他本该启程回国,择日登基的。
但他没有。
他以奉天大祭为借口,向天顺朝皇帝讨要了观祭的期限,皇帝允了。
奉天大祭,也是宣扬国威。
教长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看着比萧常还要苍老。
他握着权杖从大罗耶寺里走了出来,每一步都走出了他的德高望重。教徒们跟在他的身后,教卫队挡在他的身前,他自己却温和地笑着。
萧常无凭无据,到底不敢和他们撕破脸皮。
教长身边跟着毗茨列的新国王瓦黎擘,再旁边就是毗茨列的史官,萧常作为天顺朝的国相,当着这一张嘴和一杆子笔,实在是不太好轻举妄动。
“果亚教长,奉天大祭临近,本相奉皇命,对全城进行例行检查,请通融。”
“大罗耶寺不归你们管!”
说话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教徒,萧途瞥了他一眼,是个东方人。罗耶教真正有规模地进入天顺朝,也就这一二十年,他才几岁?
二十岁有吗?
萧常看了一圈,教徒们很多都是年轻人,甚至有被父母抱着的婴幼儿。他们连话都说不清,哪里懂什么信仰?!
他们生下来就成了罗耶教徒。
没有选择。
萧常看着那个教徒,问:“那你说,该谁管?”
“真神!”
这次不止他一个,每个人都这样说。
凡罗耶寺都是真神的地盘,除了真神,没有人有权利搜查大罗耶寺。
“愚民!”萧常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朝前走了一步,身后是巡查队。
巡查队收到他的指示,一步一步地朝前逼近,大罗耶寺的教卫队没有收到教长的指令,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下意识地去看教长。
他们的教长此时却依旧笑得很和蔼。
甚至还侧了侧身,给巡查队让路。
然而就在巡查队即将逼近大罗耶寺大门的时候,一匹快马跑了过来,上头的传令官飞身从马背上跃下,宣读圣旨。
皇帝让萧常绕道。
萧常:“……”
猪。
大罗耶寺重新平静了下来。
教众们雀跃一片,认为自己守卫了大罗耶寺,守卫了真神的尊严,并且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真神。
瓦黎擘微微扬起了嘴角,低头弯腰地和教长一起走进了内堂。
“可惜了。”瓦黎擘说。
教长坐在椅子上,摘下了教袍帽,那一瞬间,一个苍老的老人忽然开始返童,皮肤变得尤为细腻,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然而,孩子的小卷毛却从一而终。
小卷毛道:“萧相国是个明白人。我们给他的威胁程度还不够让他选择抗旨不尊。他们萧家世代为相,知道该怎么和皇帝相处。”
瓦黎擘点了点头:“可惜来的不是唐定国。”
小卷毛笑了笑:“没关系。文臣权倾朝野,武将功高震主,皇帝昏庸无能,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摩擦多了,总有一天会爆出火花的——那几个人?”
瓦黎擘把耗子们引了进来。
除了领头的西洋人,剩下的几个都是东方人,早先听见萧相要查大罗耶寺,腿都吓软了,现在还在打颤。
小卷毛对他们做了个庇佑的手势:“不要怕。真神看着你们。”
林歧站在大罗耶寺外,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
他面沉如水,站了一会儿后又走了。
在人世,皇命大于天。
萧常握着圣旨,一个愣神竟走到了东街。
这里是大罗天里最繁华的地界。几百年前,这里曾是天顺朝的宗室所在,被称为王府苑。
那时候的天顺朝子嗣不像现在这样单薄,王府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宗室,抬头这个王,低头那个王,比菜市场的大白菜还不值钱。
可是现在都看不见了。
丙申一乱,宗室死的死,散的散,王府苑门庭冷落,如今只能在话本中瞧见当年兴旺。
天顺朝好几百年没再封过一个王。
天上下着雪,落在他的身上,晕开一片黑色的水渍,这时,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上。
是唐老将军。
萧常看了看唐梁,有些疲惫地说:“老唐,我这些年时常在想,太史公写丙申,为什么总用‘乱’、‘祸’这些字眼。武帝肃清朝野,使天下清明,不该用‘治’吗?”
唐梁下意识地在二人周围设起了一道气障。
与此同时,萧常缓缓地叹了口气:“独秀易折,独梁易腐。治在当世,祸在千秋。是我错了。”
第20章 第十九章 血债
王砚悬紧张地等着消息。
十二年前,他的哥哥为了救他,被人牙子带走,音信全无。
很多人都说找不回来了。
他在今天看到“魇”后,也这么认为。但他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化成耗子洞的残骸枯骨,他想的也是,他还可以报仇呢。
人牙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们找出来,一刀一刀凌迟。
萧相被皇命赶了回来。
院中的树枝也承受不住越下越大的雪,塌了。
王砚悬吐出了一口血。他的伤口也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浸染了衣衫。
他连站稳都有些吃力,血淋淋的手扶在棕色的大柱子上,给它添上了一抹殷红。
红得刺眼。
萧常没有说话。
他看着面前的血人,鲜血顺着地板的缝隙流到他的脚边,仿佛是那些被掳的孩子最后的挣扎,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替他们主持公道。
王砚悬无力地瘫在了地上,好像根本不知道疼。
他之前到“日曜日”耗子洞时,那伙传教士正在给孩子们植入恶魇,他亲眼看着一个孩子在他眼前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绝望。
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满目所视,遍地枯骨,哭声与叫声齐鸣,传教士们却充耳不闻,只在乎他们的“魇”有没有配型成功。
那一刻他就知道,从今往后,他要和他们不死不休。
他低着头,用血肉模糊的手捂住了脸。
“他们哭着求我,说,‘哥哥,救我’。”
林歧回到耗子洞,萧途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身上的血气已经散了,只余下眼角还残留着腥红。林歧有点吃惊,恶魇上身,得有多大的自制力才不会长歪?
萧途蹲在地上,把散落的骸骨一根一根拼了起来。
很多骨头已经碎了,或者是不见了,能完整拼起来的其实不多。小孩的骨骼都长得差不多,短时间内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他却没有迟疑。
他像是对他们无比熟悉,拼完后还用剑在旁边刻下了名字。
名字有些不是大名,当年被拐的孩子太小,大多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剑气深入地底数寸,土石飞裂,把他们的名字记得深沉。
这是他下山三年第一次拔剑,锋芒毕露。
宝剑藏锋,游龙惊鸿。
藏锋的是宝剑,惊鸿的是游龙。
在骸骨之后,空白的地方,他变换剑锋,一笔一划写下最后一个名字。
王逸。
他没有骸骨,却早已葬身此处。
萧途的声音有些嘶哑:“当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我的面前。”
血和泪喷了他一身,人牙子按着他的头,强迫他看着每一个人从生到死。
因为他们认为,见识到的痛苦越多,越能和“魇”相契。
前头的人都失败了。
更多的人吓晕了过去,直到被“种子”唤醒,再是死亡。
只有他,眼睁睁地看完了全场。
他要记下他们每一个人,包括人牙子。记住死去的同伴,是为了怀念,记住人牙子,是为了复仇。
大概他是个天生的邪神。
“种子”在他身上生根发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契合度,人牙子一度举行了一场祭祀大典,将“种子”献给了真神。
再然后,他们就将他丢到了黄曾天,不再管他,往别处继续寻找更多的容器。
茫然无知的萧途被殳阳平捡到,带上了太玄山。
萧途,随国姓萧,路上捡的,故名途。
“我却忘了他们。”
通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是沧涯十三卫。
十二年前那场拐卖案倾尽全城之力也找不到线索,刚好他们也在奉天大祭,于是萧相便将找人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可是没过两天,皇命下来,沧涯军要回防西北了。
谢西川小心翼翼地越过骸骨,去探孩子的鼻息。
萧途刚刚把惨死的孩子都敛了容,让他们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谢西川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却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探了探——万一呢?
没有万一。
他们迟到了十二年。
堂堂沧涯十三卫,居然连自家屋檐下的孩子都守不住。
谢西川一拳头锤在地上,窝囊!
连大罗天都不再像家一样安全,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叫沧涯三军?!
灵龟为盾,盾守大罗天。
玄蛇为剑,剑指恶虎狼。
这才是沧涯。
缺了哪一样都不算。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萧途低声念了起来。
一时有无数的星光从残骸尸体里飞了起来。仙经有言,被恶魇撕裂的灵魂不能转生。这些孩子们就这么在这无光的地狱里被束缚了数年光阴。
萧途握着剑,天衍九剑第一剑已经开始起势。他想要人为地劈开一道生门,强行把他们送进去。
第一剑,破障。
除旧迎新,象开天之辟地;力拔千钧,碎山河之混沌。
天衍九剑前三剑,走的是大开大合之势,“瞳焉如新出之犊,而无求其故”。
少年壮志凌云,三剑乾坤破。
然而就在他将要劈下的那一刻,林歧按住了他的手:“我来。”
听潮剑潮起浪涌。
听潮剑同天衍九剑的前三剑很像,都以“狂”为剑意,不过天衍九剑是少年意气之狂,听潮剑是天地唯我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