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这么久,也终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世尊亲授的真经啊,既然已经出世,又有谁能够眼睁睁看着它还如往日那般沉寂埋没?
清泉大和尚闭了闭眼睛, 继续道:“真经传世,是我景浩界一大幸事,更是我佛门一大喜事,若有需要, 便是要我等就此舍身,我等也绝不会吝惜这一副皮囊!”
净涪静静地看着他, 不发一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清泉大和尚的这句话,净涪是信的。
抛开清泉那天静寺大和尚的身份,抛开所有加诸于他头上的称号和冠冕,他也仅仅只是一名佛门弟子而已。
对于一位佛门弟子而言,得见一部真经传世,甚至是亲自为真经传世出一分力,是他们毕生难得一遇的幸事,更可能是他们千百世修行积攒下来的福祉,更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
面对这些佛门和尚的这种态度,当年的皇甫成或许会嗤之以鼻,但现在的净涪,却会沉默。
他在佛门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会了尊重。
清泉大和尚睁开了眼睛,从那双眼睑里透射出来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既轻又平,带着某种安静的力量,让人的心也在倏忽间定了下来。这样的姿态,浑不似刚刚他与净涪对峙的那般模样,也不是喝茶的时候那般高低起伏的态度。
净涪心底一哂。
这才该是一位佛门大和尚真正该有的姿态。
清泉大和尚不知净涪心中所想,他只是望入净涪平静无波的眼底,声音沉缓又有力,他道:“然而,真经的缘法在你,我等众人,不过只得了一段因果。”
是的,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缘法只在净涪。否则,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禅经数目不是只有一枚,这千万年来更是不知在多少人手上流转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有净涪一人,有缘一观而已。旁的人,即便将那记录着真经的贝叶紧紧地握在手上又如何?他们所能看见的,也就只有一枚空白的贝叶而已。
这样的人不少,就连清泉大和尚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这一部真经的缘法虽然不在他们身上,可到底还是与他们有一些因果牵系的。否则,这世间生灵万万千,如何就只有他们在真经传世的当下握了这么一枚贝叶?
因果是有,不过可惜的是,终究还是及不上净涪的那一段缘法。
清泉大和尚在心底叹息一声,再度说道:“你想从我这里取走那一片贝叶,这段因果却是不可不理会。”
清泉大和尚本待要仔细地与净涪讲解一番因果的玄妙,但他仔细看了看净涪,竟然在此时笑了一下,问道:“因缘果会这事,你该是知道的吧?对了,千佛法会那会儿,我恍惚是听清笃师兄说过,你是开了法眼的?”
开了法眼的佛门弟子,怎么会不懂得因缘果会?
当时千佛法会的时候,因着净涪开了法眼,清笃禅师还真的和好几位大和尚夸耀过。清泉大和尚听说过也不足为奇。
净涪唇边溢出些许笑意,他点了点头。
清泉大和尚又是一笑,便将这些事儿略过,只与净涪道:“既然你是知晓的,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问你,这么一段因果,你是想要现下了结,还是想要就这样搁置?”
清泉大和尚虽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他的意思,净涪能够听得出来。
不论清泉大和尚知不知道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是他静和寺中诸多贝叶中的哪一枚,也不管清泉大和尚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从哪儿得到的那一枚贝叶,那枚贝叶落在清泉大和尚手中,那就是清泉大和尚的东西。
净涪想要从清泉大和尚手中取过这一枚贝叶,就需要拿出些东西来了结这一段因果。
当然,他也可以就此搁置,不花费任何代价地从清泉大和尚手中拿过那一枚贝叶。但这样一来,到得日后,自有果报循着这一段因果落在清泉大和尚头上。
或许是福德,或许是功德,又或许是旁的什么。
总之,等到时候来临,天道自有偿还。
毕竟在天道的记载中,那一枚贝叶可是有主之物。
清泉大和尚说完这话后,便取过茶盏,又啜饮了一口茶水。
少了清泉大和尚的声音,这主持云房里安静得几可听见外头娑罗树枝叶婆娑的细碎声响。
清泉大和尚并不说话,只一口一口缓慢地啜饮着杯中茶水。
他这是要给予净涪思考的时间。
但清泉大和尚杯中茶水还未饮到三一,便见净涪探手伸入了他身前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一枚铭牌。
他将这一枚铭牌放到了矮几上,推向了清泉大和尚。
几乎是那一枚铭牌的气息显露出来的那一刻,清泉大和尚便认出来了。
那是他们静和寺的通行铭牌。
就是他当日亲手递给净涪的那一枚通行铭牌。
看见这一枚被净涪又送到他眼前的通行铭牌,清泉大和尚当即便明白了净涪的选择。
清泉大和尚什么都没说,他只伸出手,将他亲自送出的通行铭牌收回,低垂了眼睑道:“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净涪师侄替院中那口始终无法化灵的泉眼费费心了。”
净涪无声合十,轻点了点头。
待到杯中茶水再次饮尽,清泉大和尚也不说什么,只对净涪点了点头,便起身转入了内室。
净涪独自坐在蒲团上,眼睑微垂,将手中杯盏里的茶水慢慢饮尽。
茶水饮尽后,净涪又将矮几上的茶炉、茶壶、茶盏等物什一一清理归整后,才从蒲团上站起,转身往屋外走去。
内室中,清泉大和尚双手拢着一串珠串,正闭着眼睛一颗一颗地拨动佛珠。
察觉到净涪的气息出了主持云房,停在了院外的那一口泉水边上,他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身前佛龛里供奉着的佛陀,无声地叹了口气。
净涪出得主持云房,也不立时就去寻净意或是白凌,他就站在院中那口泉水边上,仔细打量着泉水深处的泉眼。
清泉大和尚说要他替院中这一口无法化灵的泉眼费费心,单从这一句话看来,清泉是要他替这一口泉眼化灵,但实际上,根据净涪此时的观察来看,却不是这样的问题。
这一口泉水的泉眼确实有问题。它的问题甚至不在于化灵不化灵的问题,它根本就是正在枯竭死亡。
白凌见泉水清灵透亮,隐有灵光闪烁,面有赞叹,但净涪细看,却知这泉水虽则清灵,却已经暗生浊气,虽则透亮,却也有暗色,隐隐灵光更是有了涣散的先兆。再听此前净意沙弥与他们说的,这一口泉眼里只剩下几滴净水......
倘若不是这一口泉水的泉眼多年来得静和寺佛法熏陶,它此时大概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所以说,白凌要用得上,还需得再历练一番。
净涪正分神间,忽然就敛尽了心思,抬头望向院门的位置。
没过多久,净意沙弥便带着白凌走了进来。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净意沙弥略年幼些的小沙弥。
小沙弥本就往净涪这边望来,正对上净涪的目光,那双眼睛炸出的亮光几乎能够晃瞎别人的眼睛。
他当下就挺直了腰,涨红了一张脸,却又不敢再直视净涪,只能稍稍低了视线,将目光错了开来。
净意沙弥没察觉到那小沙弥的变化,只急急地往净涪这边走。
小沙弥加快脚步跟上净意沙弥的步伐,低唤了几声没等到净意沙弥的回应,急切之下,竟就伸出手去拉了拉净意沙弥垂落的大袖。
一开始许是力道太小,净意沙弥丝毫没有察觉,到得后来,那小沙弥加大了力道,才终于让净意沙弥扭了头过去看他。
“师弟?”
这下可不仅仅是净意沙弥自己了,便连站在净意沙弥另一侧的白凌都侧了头过来望着他。
小沙弥的脸色已经红到能滴出血来了。
净意沙弥看着自家师弟嘴巴抖动半响,愣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他忍不住抬手一拍自个额头,无声哀叹了一会,才道:“师弟,你跟我来就是了。净涪师兄人很好的,你怕个什么......”
人很好的......
白凌就站在旁边,听见这么一句话,眉毛禁不住抽动了一下。
虽然他还是摸不透他家师父的性格,但他再怎么样也不觉得“人很好”这样的评价能落在他家师父的头上。
这可真的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啊......
净意沙弥不知道白凌那一瞬间的心思,他和净念沙弥说得两句后,又见他脸色红得简直能与山林间常见的猴子屁股相媲美了,似是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一样,便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干脆直接伸了手,拉着他往净涪那边去。
白凌自然仍旧跟在他们身侧。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亲晚安。
嗯,谢谢两位亲的地雷,谢谢支持哈。
第281章
280
净涪含笑等在原地, 看着他们三人走近。
净意沙弥领着净念沙弥站到了他面前,与他引见道:“净涪师兄, 这就是我师弟, 他法号净念。”
净念沙弥这会儿脸虽然还是涨红的,还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还是双手合十, 重重弯腰一拜,高声道:“净念拜见净涪师兄!”
净涪面上笑意加深,便也是合拢了双手,弯腰给净念沙弥回了一礼。
净意沙弥在一旁看着,很有些无语, 他伸手一捞,直接将净念沙弥提了起来, 手再顺势一推, 便就将还有些愣愣的净念沙弥推到了一侧,自己站到净涪面前,与净涪问道:“师兄不是去见师父了吗?怎么又站在了这里?”
净念沙弥一时不留神,轻易就被净意沙弥推到了一侧。甚至因着他自己的这一个晃神, 哪怕净意沙弥的动作不甚用力,他还是左右晃了一下,才终于站稳了身体。
若是换了平日,这般的推嚷打闹不过是师兄弟之间随意亲近玩笑的表现而已, 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前面有净涪这位净念特别仰慕崇敬的师兄看着, 后头还有白凌这个低辈分的师侄跟着,弄成现下这般模样,净念的面子又要往哪儿搁?净念沙弥没有径直拂袖离开已经是看在净涪的面子上了。
净意沙弥还待要再笑着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旁边净念沙弥憋闷得通红的眼眶,不由得愣怔当场。
净意沙弥愣怔着,净念沙弥憋闷着,净涪不能出声,低了一个辈分的白凌又不好作声,这院子里一时间气氛憋闷到了极致。
到了最后,还是净念沙弥打破了沉默。
他拿那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净意沙弥,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再不理会他,自己走到净涪身侧,又看了一眼泉水,也出声问道:“师兄不是去见师父了吗?怎么又站在了这里?”
听着净念沙弥这和净意沙弥一模一样的问话,看着净念沙弥那红彤彤的脸和红彤彤的眼,净涪不由得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净念沙弥那光溜溜的小脑门。
对于净念沙弥这明显与他斗气的小动作,净意沙弥丝毫不以为仵,他甚至还讨好地冲着净念沙弥笑了笑。
净念沙弥又是一声冷哼,只别了头去不再看他家师兄。
净意沙弥见此,不由得晃了晃脑袋,无声叹息。
也真不怪他家师弟反应大,如果换了他自己,也得生气。
这位可是净涪师兄啊!
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之间的你来我往白凌根本就没有留意,他的目光打自净涪的手落在净念沙弥的小脑门的那一刻就紧紧地黏在了净涪的那只手上。
不可否认,净涪的手是好看的。
他的手指修长柔韧,肤色虽然不是那种闪烁着润光的玉白,但也是好看的肉粉,有着最为自然润泽的色彩,好看得让人舍不得挪开眼去。
但白凌却不是为的这个。
他真正在意的,是净涪他待净意、净念这两个小沙弥有别于旁人的亲近随意。
当然,白凌他所谓的这个旁人,因为他跟在净涪身边的时间不长,又是第一次碰见如同净意、净念这般身份这般年纪的小沙弥,没有比较对象,所以暂时就只有白凌他自己。
白凌在意的也正是这个。
他甚至因此而心生迷惑。
净涪对他,是有点冷漠到不近人情,不像现在净涪他对这两个小沙弥一样,会对他们笑,会耐心地听着他们说话,会伸手去拍他们的脑袋......
白凌迷惑的是,现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绝对是合格师兄的净涪,和此前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冷漠比丘,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又或者,两个都不是?
白凌那目光,净涪又如何不知?
但他不过是稍稍瞥了一眼,便又收了回来,只看着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你来我往地抢占他的注意力。
净意、净念这两个师兄弟一番争持之后,到底还是净意这个师兄稳稳地压了净念一头。
他如同得胜的公鸡一般,昂着头颅望着净涪,洋洋得意地道:“师兄且说,这寺里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挺了挺胸膛,看了净念沙弥一眼,道:“我可是师兄!”
接收到净意沙弥那得意的小眼神,净念沙弥刚刚才褪去一点颜色的脸庞又再一次回到了原来的色度。但他鼓了鼓嘴巴,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他就是师弟啊,他就是比净意晚拜师啊。铁一样的事实,他能说些什么?
净意、净念他们师兄弟斗法,净涪始终就在旁边看着而已。除了眼中不时闪过的明显笑意和唇边随着这对师兄弟话语动作起伏的弧度之外,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直到这会儿净意、净念他们分出了胜负,眼看着净念憋闷在心头的那一股闷气就要爆发,净涪小小地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