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空中天女隐去,佛音低落,同样渐渐消隐无迹,留下一片祥和清净地界。
净涪心中一动,暂且将因慧真罗汉望过来的那一眼而生出的种种浮动心绪抚平,静听佛经。
山下石阶之上,恒真僧人已经不再往前走,他盘膝端坐石阶之上,犹如置身菩提树下,合十静心听经。
就连塔林里的圆微和尚,此时也都端坐在塔顶,远远面向这小灵山的方向垂眸听讲。
小灵山上下也都默然肃穆,恭听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大众中。尔时外道有疑欲决迷大乘,行来至佛所,稽首恭重,合十指掌,问无我义:‘大丈夫是一切智,常说此身无我,若身无我,本性亦无,云何说有哀号戏笑憎爱两舌等事,当何所生,是我所疑,愿赐除断,如来所言,身与本性有无云何?’”
说到此处,山巅之上端坐莲台的僧众无不心神一动,越更用心细听。而此时同样安坐在山腰各处的天静寺众僧众也都同样一个激灵,心中迷迷蒙蒙,却也牢记在心。
慧真罗汉继续宣讲道:“佛言:‘外道谛听谛受,当为汝说。’......”
这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一众罗汉、金刚俱都已经在佛经听阿难佛陀宣讲过,此时听得慧真罗汉说来,各自对视一眼,几番交流下,心中各有计较。
《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着重分辨外道和佛门大乘法门、分别虚妄,端正大乘佛教修持。如今慧真罗汉在这千佛法会上宣讲此经,是想要在景浩界中拨乱反正?
慧真罗汉并不曾在意这一众罗汉、金刚的诸般想法,他只将这篇不长的经文一字不差地一一宣讲。
“外道言:‘云何梦相?云何幻化相?云何影像相?’”
净涪忽而心神一动,继续聆听佛经。与他一般动静的,还有这小灵山上下一众看过那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僧众们。
“佛言:‘幻化非相,空非执持,梦本体空,如阳焰故,影像无色,虚假不实,如是所见,乃至一切事皆如幻如化如梦如影,当如是见。......”
这一段经文宣讲完毕,慧真罗汉手中佛印一变,告诫道:“愿尔等弟子闻得此经,能审谛观察,除断尔等疑网,作如是观,获住大乘,登临净土。南无阿弥陀佛!”
清见禅师领着一众和尚恭敬拜谢,齐声应道:“弟子等恭领法旨。”
慧真罗汉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只端坐莲座,眼睑低垂,双目似闭非闭,高深莫测。
坐在上首的诸罗汉、金刚摸不清慧真罗汉的心思,各自沉吟半响,还是按照早前准备,将佛经一一宣讲了结,并不曾再有任何动作。
待到诸罗汉、金刚将各自准备的佛经宣讲完毕,这千佛法会就算是了结了一个环节,接下来本该继续下一个环节。但也正是这时候,本来应该端坐莲台扮演一个合格背景板的慧真罗汉忽然睁开双眼,两道金色佛光激荡,生生让钟塔旁那位准备狮子吼的和尚噎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
“清见。”
清见禅师先是一愣,连忙下得莲台,拜倒在地:“弟子在。”
慧真罗汉将视线垂落,道:“山下来了一僧人,你且去将他领上山来,与他一座,令他听经罢。”
清见禅师应了一声,亲下山去,将还在山下石阶处端坐的恒真僧人领了上来,也不让他自己往莲池上摘取莲台,而是亲自为他点化了一座一品白莲让他坐了。
众目睽睽之下,恒真僧人落落大方地向着慧真罗汉叩首拜谢,又低声谢过清见禅师,这才在莲台上坐了。
说来也巧,这恒真僧人所坐的位置,恰恰在净涪沙弥旁边。
其实也不难理解,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人里,只有净涪沙弥辈分最低、修为最浅,他坐的位置自然就离中央的那处石台最远。现如今突然出现,还被慧真罗汉突然叫了上来给了一个座位的这个恒真僧人不过一个凡俗僧人,修为全无,还不入各寺沙弥排行,岂不是比净涪还要不如?
故而恒真僧人和净涪沙弥这两个垫底的,就这样被安置着坐在了一处。
恒真僧人才刚刚坐定,便迎上了净涪的目光,他不由一愣。他一路随着清见禅师走上山,自然见过现在还只在山腰各处盘膝静坐的年轻沙弥。虽然他刚刚只是粗粗扫过一眼,但入目所见,莲台之上坐着的无不是僧人和尚,却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沙弥。
他还以为所有的小沙弥都只在下面,上不得山巅呢。
恒真僧人心思聪敏,只是一个转念便知这坐在六品白莲上的小沙弥必定不简单,是以虽然不敢出声打扰佛会,也还是冲着净涪沙弥合十点头一礼。
净涪还礼见过,收回目光,视线垂落在自家莲座上细白如瓷的莲瓣上,他手指慢慢地捻动指间的佛珠。
不知是不是每一场千佛法会都是这样,但净涪觉得,今年这一场千佛法会特别的有趣儿。而这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如今最上首的那个慧真罗汉。
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辟之祖,天静寺二代祖师慧真罗汉,今日先是在这法会上居然宣讲了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后又无缘无故点了一位凡俗僧人上小灵山参加法会......
“吧嗒吧嗒”佛珠一颗颗碰撞的声音被净涪压得极轻极细,又被净涪座下的六品白莲牢牢锁在莲台之上,只在净涪耳边细细碎碎地响起,并不曾打扰到隔壁。
渐渐的,那缭乱得搅成一团团死结一样的思绪被净涪理出了一根线头。只要净涪拿着那根线头轻轻一扯,这一大团思绪就会被净涪解开一绳结。或许这一个绳结只是这一大团死结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结,但只要解开它,就能找到一小段长绳。
然而此时,千佛法会的第二个环节也要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晚安。
谢谢两位亲的地雷。
第93章 千佛法会(四)
千佛法会第一环讲经, 是由已经登临西天极乐净土的佛门前辈讲授西天流传经文。诸位前辈授经后,当有后辈受持经文, 将前辈所授佛经抄写记录, 故而这千佛法会的第二环也称受经。
须知佛门经文非常微妙,即便都是同一篇经文同一个段落,由不同心境不同修为的僧众抄录下来, 也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更会有不同的妙用。所以在很多时候,佛门僧众抄录下来的佛经也能当作镇邪降魔的无上法器。
因此,千佛法会的第二环受经,并不仅仅是由天静寺挑选出来的某一位和尚或者沙弥将诸位佛门前辈在第一环所讲经文记录下来, 而是由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众抄写记录,一一整理过后, 再分散至景浩界各寺藏经阁安放。
是以当钟塔上的大钟敲响, 坐于上首的慧真罗汉再次变换佛印,又开始宣讲《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小灵山山巅的僧众或闭目静听,或准备开始誊写。
净涪将指间掐拿着的佛珠重新带回手腕上,正要开始誊写, 却察觉到旁边递来的视线。他移过目光去,正迎上那恒真僧人的目光。他僵坐在莲台上,明明手足无措,面上却不漏一星半点, 就连净涪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了过来,他也若无其事地冲着净涪点头笑了笑, 便低垂下头,错开了视线去。
净涪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才挪开了目光。不过是一个衡量,他就拿定了主意。于是他再次解下手腕上的佛珠,闭目聆听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净涪听经渐至入神,也就不再注意那恒真僧人了。恒真僧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放松身体,也学着净涪的模样闭目听经。
其实恒真僧人出身凡俗,虽然身无灵根,但也是自小剃度出家,潜心修行,更何况如今走遍万里山河,才入得天静寺,有缘参加千佛法会,心性修持比起一般的佛门弟子还要强上几分,理应不会如此局促才是。但无奈恒真僧人如今所在的地方乃是天下僧侣心目中的圣地天静寺,参加的是天下僧侣只在传闻中的佛门至高盛会千佛法会,法会上正在授经的是已经登临西方极乐净土的罗汉金刚,身旁与他一同参加法会听经的是佛门里首屈一指的大德高僧,这等规格、这等情况,那就是他平日里做梦也绝对梦不到的美景!如今他只是稍稍出格几分,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了。
幸而恒真僧人的心性修持、佛学境界都摆在那儿,不过是一会儿,他便完全沉浸在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中所讲述的佛门妙理去了,完全忘了这身外的诸般琐事了。
慧真罗汉宣讲《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之所以会出乎一众罗汉金刚的意料,令他们惊讶莫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原因,其实就在于这经文中所描述的大乘佛法和景浩界佛门一贯修持的理论极其不符。
早先就有言,景浩界佛门自初创开始,其核心理念归属于净土宗,主将虔诚信奉我佛,主旨便是一个“信”。除“信”之外,再无其他。然则这景浩界中,也只有他们这些已经登临了西方极乐净土,和极乐净土里的其他罗汉、金刚乃至菩萨佛陀交流过后,才明白佛门中除了“信”之外,还有太多太多其他妙法。而与其他妙法相比,“信”又差了太多。
他们这些专注于“信”的僧侣,一路虔诚修持其实不算错,但因为当初二祖慧真罗汉得到的佛门传承本就不完整,兼之还有二祖本身的谋划,他们前方的路狭窄得仅能看见一道光。
所以实际上所有出现在千佛法会上的罗汉金刚都心知肚明,现如今的他们甚至可以被称为小道,和外道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正因如此,《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这一篇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景浩界佛门拨乱反正第一块基石的经文,对恒真僧人而言,就是那大旱之后久逢的救命甘霖。
恒真僧人沉浸在经文妙理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经文中的微妙佛理。他在快速成长的同时,也不禁心生疑惑:什么才是大乘法呢?
恒真僧人收获匪浅,净涪也不逞多让,更是远胜于他,就连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禅师和尚,或许也比不上净涪这一次的收获。
于佛门而言,净涪上一世的魔道修持乃至这一世的心魔修持统统都可以被归纳到外道。无论是上一世的天魔道修持还是这一世的心魔修持,净涪的境界都算不上浅薄低微。这些修行境界,如今都成了净涪叩问大乘佛法的敲门砖,成了净涪佛门修行道路上的一块块基石。
单纯的一张白纸染上一种色彩或许很纯粹,但未免太过单薄,而若早已染上黑色的白纸再度翻转重新染上颜色,与之前相比,就会厚重许多。而现如今,净涪就是这样的情况。尤其是,他此刻并不仅仅只有他自己在努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净涪怀中安放着的那枚记载着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禅经微微颤动,禅经表面更有一道道金色佛光流转。这样的动静其实不小,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修为最高的正在上方讲经的慧真罗汉和此刻距离净涪最近也应该最敏感的恒真僧人,却都没有察觉。照旧讲经的讲经,听经的听经,沉迷非常。
净涪正听着这一段经文,说来也巧,慧真罗汉正又说到那一段“幻化非相,空非执持,梦本体空,如阳焰故,影像无色,虚假不实,如是所见,乃至一切事皆如幻如化如梦如影,当如是见”,心中正有所悟,忽然眼前一转,整个人又出现在了一群罗汉比丘之中。
这群罗汉比丘最中央,坐了一尊佛陀,净涪定睛看去,正是世尊。而此时世尊正在授经说法。
净涪心中一定,以为只是这一段经文讲述的佛理与这片贝叶禅经中记载的那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述的佛理相通,故而触动禅经,引他入座,便也没有多想,认真听经。
这一听,净涪便再也没有心力去听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了。他近乎是听着世尊将那一小段经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来,又淡淡化开,晕染出一种经历百劫千生,六道流转磨练而觉性不坏的妙智慧。
净涪只觉眼前一亮,紫色的无量智慧光在识海中颤动清鸣,竟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喜悦自心底涌出,让他欣喜若狂间不觉泪流满面。
按说净涪听经之时忽然泪流满面本该极其怪异,必定惹人注目才是。但此刻听经之时,有着怪异异像的不仅仅是净涪一人。这小灵山山巅上密密麻麻坐满了禅师和尚,如今他们全都专心听经,又将经中讲述妙理与己身修持相印证,自然有人大彻大悟,茅塞顿开,也有人困惑丛生,瓶颈突起,故而手舞足蹈者有之,顿足慨叹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更有之。
像净涪这样沉默着泪流满面的,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完全能够说得上泯然众人,又有什么值得人注目?
此时沉浸在微妙经文中的诸位禅师和尚乃至上首的罗汉金刚,就连那菩提树下空荡荡的石台上忽然亮起的金光也没注意到,更何况是净涪这一个小小的沙弥?
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不过寥寥百余字,世尊讲完也没花了多少功夫。待到这一小段经文讲完,净涪还沉浸在那大喜悦之中呢,就已经被送出禅经外了。
待到净涪被送出禅经,那道在石台蒲团上升腾而起的金色佛光便也悄然无声地消失在那株巨大菩提树的枝叶间,没入一颗湛青的菩提子中,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的踪迹。
慧真罗汉的这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说完后,小灵山山巅上还是一片群魔乱舞的样子,往哪儿看都看不出往日诸位禅师和尚们的风度仪态。但上首石台下的一众罗汉金刚也不在意,只是垂目静坐,任由他们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