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漠然“恩”了一声。
国师又看向最后一人,那人气质温和,面貌更是带着几分眼熟。他刚欲开口,便被对方问道:“这位道友,便是我白鹭洲的国师了?”
商悦棠不由看了他一眼,喻景宁一向稳重,而刚才的语气,却带着一丝锐利。
国师微微审视了喻景宁一番,微笑道:“敢问这位小友是否姓喻?”
喻景宁淡淡道:“不必多想了,在下便是。”
这二人言语含义,双方心知肚明,对外人而言却是哑谜一般。
好在,国师立马就捅破了这一谜题。
他一撩衣摆,白袍银线飞舞:“我乃当今圣上钦点的国师,历问夏。多次从太上皇那里听得亲王事迹,如今一睹真人,果然风采盎然。”
商悦棠:……
等等你说了什么???亲王???
商悦棠看向喻景宁:“景宁,你?”
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是万恶的封建君主阶级!
喻景宁沉下眉眼,道歉:“先前没告诉掌门,是在下失礼了。在下想着,既然已入玄门,凡尘俗号便如过往云烟,便没有提及。”
商悦棠道:“虽是俗事,但既然你重新置身于凡尘,还是需要提及的。”
不然我们都以为你是打渔的……
喻景宁道:“下次不会犯了。”他又轻声叹道:“不过在下想,可能也没有下次了。”
商悦棠道:“白鹭洲永远都会是你的家乡。”就像他走马观花游览了三千个世界,最想念的,还是天下宫。
喻景宁微笑,随即又收敛了笑意,对历问夏道:“恕在下失礼,敢问前辈是如何成为国师的?我国历代,并无供奉仙门之举。”这也是为何,白鹭洲明明有芙蕖坊,他却在赤云城求道的原因。恩,没错,他当初没有通过芙蕖坊的试炼……
历问夏笑道:“我本是一介云游散修,偶然途经白鹭洲,见水龙作祟,便将其镇压在湖底。说来惭愧,不过是点三脚猫的功夫,却得圣上赏识,侥幸封得了国师名号。”
商悦棠心道,虽没有破解四方锁,但能让水龙沉眠个五年,这修为怎么也算得上不俗了。所以之前你到底躲在后方干嘛???
喻景宁不关心他的封号由来,只追问:“这边居民说‘人人皆可成仙’,在下想,国师一定知道其中缘由。”
历问夏道:“喻道友猜得不错。”
喻景宁道:“还望国师指点。”
历问夏笑道:“道友若是感兴趣,可随我一来。”
一道矮墙,一座高塔,正是之前看见的法坛。
矮墙用玄砖铺就,而高塔则用的正红砖块。矮墙成弧状蔓延,与塔有两处相交,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其余空地间,寸草不生,只剩黄沙,荒芜无比。
不像是青山绿水的白鹭洲,反倒像是撒哈拉大沙漠。
历问夏道:“在外看着也是无趣,不如进11" 谁叫本掌门天下第一10" > 上一页 13 页, 塔内一看?”
跟着他从高塔外的小口入内,可见一螺旋通道环绕而上,塔壁内雕刻着花纹,记录了人类狩猎、舞蹈、群居、繁衍的过程。雕纹巧夺天工,其动作细节鲜活无比。但这些雕纹的脸上,眼睛和鼻子不翼而飞,只剩下了嘴巴,配合那栩栩如生的雕刻技法,看起来甚是渗人。楼道上挤满了工作的工匠,个个目光呆滞,凿墙的凿墙,涂色的涂色,毫无交流。而到达最顶层,天幕高悬,却不见宽阔,仍旧是逼仄的氛围。工匠们麻木地将一块又一块砖搭在塔顶,如机械一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从塔顶望向整座高塔的空心内墙,可见这偌大的圆孔内全是密密麻麻的后脑勺!
空中,有修士飞过,指点江山。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蚂蚁窝,修士如同蚁后,高高在上地施发命令,而平民则默默筑巢。
东方意被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他不是没有见过浩大的工程,可是这样诡异的氛围,却是第一次见。那些飞在空中监督的修士,都长着熟悉的面庞,是他昔日的同窗,可此刻那神态却只让他觉得陌生。
东方意不免有些激动:“师叔,请问这法坛究竟是作何用途?!”
历问夏的笑容一向让人如沐春风:“东方师侄,这便是那让人人都得以成仙的法坛啊。”
东方意皱眉:“师叔,他们不懂修仙,胡说八道也罢了,怎么您也……”
历问夏道:“东方师侄,我知道你历来爱留在藏书阁内,竟然是没有听闻过‘通天塔’的名号么?”东方意一愣,喃喃道:“通天塔……可这不是世人杜撰的吗?”
历问夏道:“非也,这是某先天大能留下的法坛,可成坛条件苛刻,千年来无人成功,又加之某些小人恶意诽谤,真的也就成了假的了。”
东方意辩道:“ 无人成功,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它就是假的吗?”
历问夏仍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东方师侄,你年纪尚浅,历练不足,自然是看不透其中真意,但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之理,机遇当前,必得把握才是。”
东方意还欲再辩,便被商悦棠打断,他一向清冷的声线中,泛起波澜:“玄镇八方,朱华五行,至仙揽灵,通天彻地。我本以为这一生都难以觅得通天塔行踪,不料却在这里得偿所愿。”
历问夏一愣,道:“商掌门你也听过通天塔之名?”
商悦棠道:“曾从《月卷红莲千万法坛图》中领教过该塔风范,但它只是微具雏形,未能像这高塔一样震撼人心。”
历问夏道:“《月卷红莲千万法坛图》……敢问这是何书,我竟从未有所听闻?”
商悦棠道:“旧友编撰的书,保存于天下宫,不曾流传于外。这本书内,搜罗了全天下的法坛,将其要义要点一一罗列,唯独这通天塔,只有过去的记载。旧友对此塔,也甚感兴趣,曾闭关研究多年。”
历问夏好奇道:“不知商掌门的这位旧友,究竟是哪位神通?”
商悦棠一愣,道:“她……陨落了。”
历问夏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商悦棠笑笑:“我知道。幸好国师博闻强识,将此坛重现于世,旧友泉下有灵,也算了却心事一桩。”
两人一来一往,说得兴起,竟是将周围的人都忽略了。
东方意心中还是不甚信任这通天塔,但既然两位前辈都对此塔有所见谛,便静候在旁,凝神倾听,片刻后,便被谈话中的内容所吸引,暂时将不安抛之脑后。
而江晏凝视着师尊的笑容,不由得也弯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卡巴斯基。
☆、皇帝
以通天塔为引,商悦棠和历问夏交谈起来。两人皆着白衣,商悦棠的长袍又兀自变作一川江水,而历问夏衣角上绣的花纹则银光灿灿,不仅气氛融洽,连画面也让人心醉,仿佛两株兰草并肩而生。
商悦棠浓密的睫毛扑扇,他垂下眼道:“……此为民为国之举,就是天道无情,也不忍心让道友的心思白费。”
历问夏苍白的面容浮上一丝红晕,他的长靴在沙地中踩出痕迹,又很快被风沙掩盖。他定定望着那高塔,叹息道:“呈君吉言,如若实现我等夙愿,哪怕是舍去我的性命,也是心甘情愿。”
微风飘飘,云袖翻滚,显得他如沙漠明月,遗世而独立。
周围的修士听得内心感动无比。
历问夏并非白鹭洲人士,又是帮他们平定水龙,又是为他们修建法坛,可谓日夜操劳。敢问,天下还有何人,有国师大人这般舍己为人的精神?
他们纷纷仰慕道:“国师大人实在是高山景行。”
段宁雪听得这话,嘴角若有如无勾起一个弧度,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闯进二人之中,叉腰道:“们恭维个什么!师叔是一心只为白鹭洲,却把他的师侄忘在九霄云外了!这法坛既不能摸,又不能碰的,走一步还要当心毁坏了阵法,人家在这里傻站几个时辰,真是无聊死了!”
东方意把段宁雪拉出来,皱眉道:“师叔与商前辈皆乃大能,谈的又是法坛要诀,能听得其中一言两语,都对修行大有裨益。段师妹不听便罢了,却还在这里抱怨,未免太失礼了。”
段宁雪挣脱他的手,气呼呼道:“师兄,你也太过分啦,我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前辈们谈的话是有深意,但也太深奥了,我根本就听不懂,难道你能吗?”
东方意道:“除了对通天塔的内容着实一头雾水外,其余内容虽不能理清全部细枝末节,但大体还是能明白的。”
看着段宁雪逐渐瞪大的眼睛,他道:“段师妹……日后还是应该好好温习功课。”
段宁雪挑眉怒道:“你!”
东方意不为所动:“师兄是为你好。”
挨了一顿打击,段宁雪转移了对象追问道:“江师兄,喻师兄,你们听得懂吗?”
喻景宁方才还在想刚才塔内的雕纹,并没有注意商悦棠和历问夏的谈话。不过被问道,还是答:“在下驽钝,亦不能懂其中玄妙。段道友天真活泼,心直口快,实乃难得,东方道友也莫要太过苛责了。”
段宁雪自以为扳回一城,得意道:“江师兄,你呢?”
江晏把目光从商悦棠身上挪开,漠然道:“懂了。”
段宁雪惊讶:“不会吧?那江师兄还真是……天资聪颖。”语末,尾音上扬,好似发现什么趣事一般。
段宁雪又挑衅看向东方意:“东方师兄,你也有输的一天?”
东方意无奈笑笑,他在芙蕖坊内是首席,成绩也是第一,段师妹这是借他人之手嘲讽他呢。
商悦棠问江晏:“真的懂了?”
江晏眼中一片明朗,意有所指道:“师尊的话,徒儿当然都懂。”
历问夏笑道:“法坛之事甚为晦涩枯燥,又与平日修行无关,懂是最好,不懂也无妨。”
他抬头看向天空。
此刻,日将西沉,只剩残余,而高空之中,明月也悠然出现了半个影子。
日月同辉。
他道:“原来已到这个时间了,我与商掌门一见如故,若不是段师侄提醒,恐怕要与掌门聊到深夜,是我疏忽了几位小友。各位千里迢迢赶到白鹭洲,舟车劳顿,又与那水龙打了交道,想必需要休整一番。若不嫌弃,还请随我回宫,让宫内的俗物也沾沾玄门仙师的光彩。”
商悦棠道:“此行多有叨扰,还望道友包容。”
皇宫大殿内,九柱鼎立,当今天子喻明喆端坐于龙椅之上,发型一丝不苟,穿戴甚为得体。但那华美的金色龙袍下,却是掩盖不住的消瘦。
三年前,父皇病重,迫不得已将玉玺传给他。外有蛮夷虎视眈眈,内有奸臣妄图篡权,年仅十五的小皇帝殚精竭虑,夜不能眠,随时神经紧绷,落下了神疲乏力的毛病。
今日正准备喝药,便接到侍卫的通知:有三位仙师——其中包括他的皇叔,来到了白鹭洲。
又是修士,唉。
他虽然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但毕竟是肉体凡胎,乃是玄门中人最不愿交往的“凡人”。过去与修士交谈的经历都不太愉快,总是被那些人明里暗里地讽刺“俗气”,唯有历问夏,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度。
喻明喆有些忐忑,这天下宫近来声势浩大,他那位皇叔,会不会也是用鼻子看人的修士?
大殿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入殿内,喻明喆忙道:“国师,到朕身边来!”
历问夏对他笑了笑,摇摇头,引着三人走了进来。
随着一片胜雪白衣出现,喻明喆脸上的表情,也由不安转成了惊艳。他原本以为国师已经够超脱凡俗,不料世间上还有更加仙气飘飘的人。
他见过世上太多的美人,可她们的美丽,都脱离不了红尘,但这位仙师,却是美得让人疏离,让人心惊。
历问夏无奈道:“陛下,回神了。”
喻明喆支吾:“恩。”
历问夏为喻明喆一一介绍三人,说到喻景宁时,喻明喆神经质地摩挲着龙椅上的花纹,甚为尴尬。
喻景宁也有些别扭。血缘上,他是喻明喆的皇叔,可实际上,他六岁就被送往赤云城,别说是喻明喆,就是喻明喆的父皇、他的兄长,都记不清脸了。
再尴尬也得说话,喻景宁道:“在下接到书信,说是皇兄病危,不知他近日如何?”
谈及父亲,喻明喆忧心忡忡道:“比前些天要好些了。但父皇这病时大时小,时有时无,始终无法根治。皇叔若有时间,还是多去陪陪父皇吧。父皇他经常提起小时候和皇叔在一起的日子,说是轻松又快意的时光,必定是很思念皇叔的。”
喻景宁叹道:“自然。”他与皇兄乃一母所生,关系亲密。他离家时太小,记忆都模糊不清,可那时皇兄已经能够记事,这些年,想必是将他放在心上。
叔侄寒暄后,历问夏将水龙之事禀告给喻明喆,喻明喆听罢,道:“多谢诸位降服了这水龙,不然还不知道白鹭洲又会损失几条珍贵人命。”
商悦棠道:“此事还要多亏芙蕖坊的东方意与段宁雪两位道友相助。”
喻明喆迟疑:“段宁雪……朕记得她是国师的——”
历问夏背手点头道:“不错,正是我的义妹。”
商悦棠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段宁雪敢拆历问夏的台,原来是义妹向兄长撒娇。
喻明喆讪讪道:“朕还没有见过段仙师呢。”
历问夏笑道:“陛下叫她宁雪便可,我称呼她为师侄,是怕她在芙蕖坊遭人口舌,避免亲人相护之嫌,但陛下就不需要忌讳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