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隐隐有种难以言说的焦躁,杜子腾知道,他判断的一切已经应验,对于整座长城来说,最糟糕的一幕恐怕即将发生。
看到杜子腾,觉得他实在太过姗姗来迟的六派掌事立即走了过来:“杜宗主!”“盟主!你总算来了!”“如今……这可怎么办?”
杜子腾却是按了按手,笑道:“几位掌事稍安勿躁。”
他从容不迫地向司少文为首的一众金丹一一问了好,就像没看到司少文欲言又止的表情一般,然后他这才缓缓落座。
看到这一幕,雷山与自己门内的另一位金丹对视一眼,最后他开口道:“杜宗主,既然您已经来了,我素来知道您说话敞亮,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兰舟盟距离大雪宫太近,盟主与数位长老已经出发赶回门派,现在还不知道门中情形如何,我等也必须速速撤离,还请杜宗主你见谅。”
其余三个门派的金丹互相看了一眼,云霜仙子虽然冷淡一些,但在礼数上素来文雅客气,此时也是叹了口气道:“我等前来也是要向杜宗主您说此事……”
杜子腾的神情却没有太多意外,这注定发生的一幕,他并不意外:六大门派恐怕会彻底放弃长城。
刑明亮听到这些言语,却是惊得满头热汗地放下了传讯:“各位长老你们都要离开?!”
连平江默默在一旁听着,此时也不得不开口为雷山解释道:“刑道友,如今各派亦面临危局,尤其我兰舟盟,各大门派之中,我兰舟盟与大雪宫最为接近,大雪宫那般倒行逆施,我们现在都还不知道门内到底会有何变故……”
刑明亮却是暴躁地打断道:“再变故能有血盆口这样的变故?!你们自己看!”他指着窗外那个巨大恐怖的血色通道:“现在没准有多少妖魔已经经过这个通道降临血盆口了?还有先前那笑声,”刑明亮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们,你们这些金丹,竟然一个都不愿意留下来管管?!”
这等大变之前,刑明亮的第一反应是联系门中负责血盆口事宜的长老,本是想请对方拿个主意,结果那传讯却是石沉大海。方才他匆匆又联系城中每一个可能的、不可能的、只要他能联系得上的长老,竟然一人也联系不上,断断续续传回来的消息里,整个碧月城居然只有褚长老一人坐镇,城中惶惶不安,谁又还顾得上他一介形同流放在外的筑基修士?
而他面前,整个血盆口中央,那恐怖的空间通道还有先前那场恐怖的笑声彻底激发了刑明亮内心深处从未有过的惊恐与不安,修真界之大,他发现,竟没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处……”
这样失态之下的指责令雷山当场就有些不悦,连平江更是愤然起身道:“刑道友!还请慎言!血盆口的一切我亦与你一般从头到尾地参与,我一样不愿意见到血盆口陷入这般危局而不顾,可宗门之地,重中之重,哪个门派敢说自己可以弃之不顾?你扪心自问,长城建成,我兰舟盟从中花费多少心血?我兰舟盟几乎所有炼器大量悉数到场,支援长城炼制之事,倒是你们碧月城!”
连平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非但没有金丹修士到场出力,反而撕裂空间,魔气泄露天下危局,若说大雪宫是罪魁祸首,你们碧月城也是罪责难逃的帮凶之流!你刑明亮竟然还敢有脸指责?!”
在这样的指责面前,刑明亮仓皇的目光扫过在场一个个修士,面对都是一张张冷漠至极的面孔,他心中千万惊惶无尽苦水只能就此咽了回去,颓然坐倒。
说实话,在场谁人都知刑明亮在碧月城中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虽然是对碧月城愤恨之至,却也迁怒有限,如果不是刑明亮方才那话得罪了人,也根本不会有人专门同他计较。
雷山却是起身对杜子腾道:“杜道友,血盆口一事我们兰舟盟悉数撤离,说实话,就是论道义,我们兰舟盟也觉得自己对整个修真界而言已经仁至义尽,并不会觉得心中有愧。”
这倒是大实话,相比于其他门派对于血盆口几乎不闻不问的态度,不管兰舟盟出发点如何,但若论付出,六派之中无出其右,确实可以说问心无愧。
“先前盟主匆匆离去之后还传讯过来,只道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杜道友你,我兰舟盟上下同您一道炼制长城,获益匪浅,如今将您独留此处,说来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是迫不得已,盟主反复交待务必请您谅解。”
杜子腾却是摇头道:“司盟主太客气,宗门重地,这样重大的变故之前,他前往救援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雷山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事,以我兰舟盟与御兽宗的交情,现在也不怕说出来让您笑话了,”雷山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道:“我兰舟盟近来的日子并不好过,说来羞愧,忝为所谓六大门派,我兰舟盟的家底恐怕与其余几家难比,如今这等变故之前,我兰舟盟……实在是不太可能再继续支应血盆口的一应开销。”
这一句话犹如惊涛骇浪重重打在在场所有掌事心中,就算是连平江,他也没有想到盟内这个决定来得这般突然,这般果决。
虽然御兽宗在血盆口内发挥着显眼的作用,但是不得不承认,六大门派才是真正以灵石、以资源支援血盆口运转维系的原因。
对于血盆口的家底,一众掌事心中再是清楚不过,六大门派在炼制长城中是支援了一大笔资源,可是炼制过程中,便已经消耗了部分,后来,那几次与妖魔的大决战中,长城升空、散修们的耗费都已经将灵石、资源消耗得差不多了……
掌事们将目光看向自己门派的金丹修士,在看到一张张略带歉意却十分坚决的面孔时,他们的心真的沉了下来,如果失去六大门派的物资支援,长城恐怕最终逃不过成为一座废弃死城的命运。
想到这里,六派掌事心中都不由自主升起种种复杂滋味,有的人是觉得连这最后的容身之处都要被放弃,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可去之处的绝望悲凉;有的人是觉得,这处地方原本自己不过是想着混混打发日子,可现在竟要这般放弃,竟然也觉得心中难以割舍……
千般情绪竟是一一在心头浮现。
而身为被告知人,杜子腾却是蹙眉说了一番话:“可是,这长城的修建,兰舟盟付出了那么多的物资,就这般轻易的放弃?”
说到长城本身,雷山一怔,随即苦笑道:“杜宗主,明人不说暗话,我兰舟盟亲自打造的长城,自己最是清楚,这长城原本是当成固定工事而筑,坚固耐用。那种种灵活机变之处皆赖你杜宗主对于器纹的驾驭之功,若是这长城到了我兰舟盟手中,甚至到了六大门派哪一派手中,亦不过只是一堆很坚固的城墙,别无他用。”
而且,如果兰舟盟所料不错,每一次长城的变幻,哪怕是这位杜宗主再逆天,其所需要消耗的神魂之力,长城本身需要消耗的灵石都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这样的灵活机变,实在是有些鸡肋。
这一点,在四派金丹私下无数次暗中讨论中已经十分明确。
然后雷山顿了顿道:“而且,早先我派愿意投入物资、甚至诸位长老加入炼制兰舟,亦不过是希望能将妖魔困于此地,可如今……”他叹了口气萧索道:“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这长城,已然可有可无。”
随着长城意义一同消逝的,还有兰舟盟曾经寄托其上、名扬修真界、重振门派威名的野望,原本几番大战之中,长城在杜子腾指挥之下固若金汤威力逆天,那野望眼看就能实现,如今,却皆随着碧月城与大雪宫的倒行逆施而付诸东流。
兰舟盟的放弃,门派之危固然是原因之一,这种门派光复的期盼落空之后的心灰意冷恐怕也是情理之一。
这种心灰意冷在场中弥漫开来,连那些心绪复杂的掌事们最后心头亦是只有心灰意冷四个字:在血盆口多少折腾,有怒有怨,也有无数灵石落入腰包,而如今,当一切即将成空之时,也只剩下了心灰意冷,有再多的灵石亦没有办法拯救内心那种空茫无着落的悲凉。
杜子腾的目光却始终沉静如水,似半点也不受这沉重情绪影响一般,竟然执拗地再次问道:“兰舟盟,是真的决定放弃长城,从此之后,不再过问。”
雷山一怔,开始不解其意,自己说得这般明白了,难道这位杜宗主这样聪明绝顶的人物还不明白吗?还是不愿意明白?
他再次点头一字一句道:“是的,我兰舟盟决定放弃长城,从此之后,不再过问。”
连平江黯然当场。
云霜仙子见状,心中轻叹,看了一眼同样神情黯淡的桑雪,起身道:“杜宗主,恕我直言,哪怕是于整个修真界而言,长城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原本投入那么多灵物炼制一堵墙就已经十分荒诞,但能将妖魔困在这里,六大派只出钱不出力,便也觉得这笔买卖可以做,但到得现在,空间裂缝将在任何地方随时可能出现,妖魔也是这般,长城作为一堵墙的存在,已经再没有半点作用。
而如果利用那所谓器纹变幻之功,变成其他模样,先不说巨大的神魂与灵石消耗——就算变成其他的法器,以六大派的实力,重新投入资源炼制的也必然会威能更高。
这长城,如今不过是个彻底的无用之物,弃之没有半分可惜。
“我云华山庄决定放弃长城,从此之后,不再过问。”
妙思书院的金丹修士心中亦是充满了遗憾,这位杜宗主在符纹上的造诣恐怕堪与院中的赫连长老一较高下,但那般的图纹最后却浪费在了长城这样一个注定被放弃的地方。
“我妙思书院决定放弃长城,从此之后,不再过问。”
杜子腾的目光看向映芒真人,他人在窗边,看着底下那些讨论着《战魔·贰》的剧情,激情昂扬说要继续斩妖除魔的散修,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力的惋惜:“我春山池……决定放弃长城,从此之后,不再过问。”
杜子腾表情却始终冷静如故,仿佛没有被这一句又一句的“放弃”给击垮,反而像那汹涌冲击之下屹立不动的岩石一般愈发坚硬强大:“好。兰舟盟、云华山庄、妙思书院、春山池已经决定放弃长城,不再过问,至于碧月城、大雪宫二派,自私自利、倒行逆施,不顾天下苍生,我血盆口联盟亦不屑与之为伍,今日诸位作个见证,我血盆口联盟与这二派割袍断义,再无瓜葛!”
“自今日起,这我血盆口联盟彻底脱离修真界六大门派,独立于任何门派的管辖之外,自今日起,长城内的一切将由我血盆口联盟独立自主地进行裁断!”
“可是,我血盆口联盟将永远不会放弃斩妖除魔之职!为保护联盟内所有修士的生命财产而不惜一切代价!”
第219章
杜子腾这番话回荡在长城内每一台收音机上,甚至是更早之前,六派金丹们放弃长城的话,也一样,如实地传达给了每一位散修。
散修们先是久久沉默,再然后却是握紧了拳头,他们本就是散修,身如浮萍,飘如飞絮,没有归宿,没有庇护,可现在,他们自己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联盟,六派不肯再支应他们,他们靠自己也一样能够斩妖除魔,保护自己,在这越加险恶的修真界生存下去!
四派的金丹,从雷山以下,皆是沉默,他们没有想到,话已经说得这样分明了,御兽宗宗主竟然不肯放弃长城,这位杜宗主再如何逆天,但这些金丹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御兽宗,并不宽裕。
一个门派,固然可以说是有强大的修士就有一切,但这所谓强大的修士最后决定的,也不过是一个门派的资源。
似这御兽宗,这位杜宗主再如何智多近妖,殚精竭虑谋划的,不也是利用血盆口之事多做些买卖为御兽宗多谋划些灵石吗?
如果御兽宗真有灵石的话,又怎么可能潦倒到这般地步,还会用那么多的智谋来图谋血盆口这点利益。
但以这位杜宗主的本事,如果不是在血盆口,在别处,恐怕也一样可以掀起无数风浪,令御兽宗慢慢发展,为何偏要在血盆口时局危殆之时还要困守此处,他难道不知道困在此处,前后夹击之下,又少了六大门派的支应,他们御兽宗也许就会同这座冰冷的城墙一样注定被妖魔吞噬吗?
映芒真人看着窗外原本兴奋却安静沉默下来的人群,心中却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他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杜子腾道:“杜宗主,长城很好,请您务必守护好它。”
其余的金丹十分惊讶,完全不知道映芒真人为何会这么说。
杜子腾却是洒然一笑:“那是自然。诸位也不必觉得对不起长城,六大门派对血盆口所做的一切终于是有意义的。”
至少,这个联盟已经形成,谁也不能轻易将它击垮。
“我知道如此多事之秋,诸位皆要返回门派,我亦不勉强挽留了,只是,六派于我血盆口联盟助益良多,杜某这段时日与诸位相交,诸位这段艰难时日中的相助,亦是感佩于心,于公于私都且容我为诸位饯别一场吧。”
饯别啊……如今的修真界已经是朝不知夕,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当即就有金丹修士慨然应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那便再叨扰杜宗主一次罢!”
上面的意思既已透露出来,下面自有修士端了佳酿灵果等物上桌。
这宴会的气氛并不算沉重,严格来说,六大派放弃了血盆口,可因着领头这位的豁达,倒也不存在什么交恶之说,只是这气氛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头顶那已经将整片天空点染成绯色的魔气就像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落到谁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