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出来?”三人带一小鬼,于夜色中穿过,落至伏辰身前,一人素衣英气,一人俊朗洒脱,一人卓然而立。
细看伏辰,一身黑衣黑袍,年纪约三十有余,一头乌黑青丝胡乱扎着,鬓间隐约几缕白发,散在肩头,再看双目,眼如星辰,趁着月光,熠熠生辉。
白浩上前,作揖施礼,道:“参见前辈。”宋东阳并不说话,折扇翻转,一手背立。
叶瞬道:“月离向魔,伏辰如星,一毒一救,一命一医,参见星君。”
伏辰上下打量,道:“能对我们了解如此清楚的也只有叶家人。叶家、魔族都是一摊烂账,一个活不好,一个死不安,你不好好在南海呆着,进这阴城作什么?”
叶瞬沉声:“魔道有人以血起咒,恶战可能要提前开场。”
伏辰瞟一眼宋东阳,再瞅一眼宋东阳身后的小鬼,最后眼神落至白浩腰前霜花玉,继而是手中除魔剑,道:“白家人?看来你们终是做了选择。”
“白家白浩。”白浩道。
“那么你是……”伏辰再看宋东阳。
宋东阳道:“宋东阳。”
伏辰问:“宋家?”
宋东阳点了点头。
伏辰道:“罢了,对也好,错也罢,一切随缘,都跟我走吧。”
黑暗仿若病中气息,在天地中吞吐,天边洒出鱼肚白,将亮未亮之际,黎明到来,夜色渐渐退去,众人才真正踏入了魔道。
一条大路,名曰归途,终点处便是阴城地脉,道路两旁密林、村庄、寺院一应俱全,没有人真正知晓魔道地界究竟多少盘根错节,短笛为信,曲调往通。
伏辰领着众人,绕过群山,就听到雀鸟空灵,小径之上,便是百草谷。
顺着看不到尽头的青石板路蜿蜒而上,周身水汽缭绕,不多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伏辰在前,悠悠道:“白、宋、叶,带上赵家,老一辈你死我活的争个结果,最后只能勉强求个平衡,少一辈居然要凑在一起除魔救人,看来这世间万事也并不是都能如愿。”
提到“除魔”二字时,宋东阳、白浩互看一眼。
宋东阳很想问,伏辰到底是谁,可想到那横死的四人,又乖乖闭上嘴,虽说那位下毒者的已经离开,可这二人一毒一救,还是师兄师弟,想来脾气应该也是一般乖戾。
白浩道:“前辈可是魔星君?”
宋东阳正在脑中翻来覆去思量着,没想到一走神,白浩居然轻描淡写就问出来。
伏辰看叶瞬一眼,道:“叶家人到底还是守信用的。”
叶瞬道:“理当如此。”
伏辰道:“我也不是那混账东西,你但说无妨。”
叶瞬点点头,这才开头道:“魔道魔星君,其实是两人,魔君月离,星君伏辰,师承五行,一人主命,一人主相,月离毒人,而伏辰前辈救人。魔道武学清奇,博大精深,可世人皆知,若修魔道必入魔,因此,使人望而却步,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人不甘心,想找到魔星君,习得修道避魔之术。”
白浩道:“前辈可知,人魔契约已毁?”
伏辰道:“宋家之事,我是听了些,战,不过是早晚的事。”
宋东阳问:“前辈觉得应战?”
这话问得讨巧,他们此行目的便是除咒救人,若因此善恶分界,这人态度便尤为重要。
伏辰道:“战,是一种坚持,可是,进与退、死亦生,皆为战,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宋东阳再问:“那前辈认为,何种形式才是属正道?”
伏辰道:“善恶于心,魔与宋、白、赵、叶,以及你们三人,有区别吗?”他看一眼队伍最前的小鬼,康宁从上山起,就一会拉拉树枝,一会逗逗麻雀,高兴地跑来跑去。伏辰叹一声,再道,“是战是和,不过求个安宁。”
听完伏辰所答,众人便松了一口气。往事无可追忆,唯有前路值得期待。
雨越下越大,穿过一片竹林,隐约看到几间草庐。他们一入屋,一驼背老翁便送上热茶,
宋东阳饮了一口,顿时觉得通体舒畅,精气回涌。
伏辰道:“你们暂且住下,这几天,我还需备些草药,其他事宜等我回来再议。谷内除药房外,其他到也没什么禁忌,你们若有其他需要,可以随时找阿翁。”
驼背老翁冲几人点点头,转身带着几人入了内院,百草谷在外看来,不过草庐几间,真走进去,才知内有玄机。
宋东阳看这老翁步履缓慢,却脚步沉稳,轻轻喊一声阿嗡,也不回头,他冲叶瞬、白浩,指了自己的嘴、耳,示意这人又聋又哑。
到了房间前,阿翁示意,各人入屋,这才放心退了下去。
奔波了一日一夜,真躺下来,宋东阳到睡意全无。
细细梳理,从宋家被害,到自己现在处境,无形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手,悄无声息想把宋家连根除去,想起赵红尘那夜所言,宋家遇害之夜的烟火、白书望步步所迫的狰狞嘴脸,转而,他又想起白浩那句“我陪你”。一时之间,竟生出许多苦楚。
从前,恨宋境、恨宋家,可自从那夜之后,所恨之人倾然覆灭,他的人生反倒失去方向,变得再无意义,短短一个多月,小蝶、锦瑟、还有爹的信,所见之人、所遇之事,似乎比之前的二十多年,都要紧凑,他从前以为宋家的日日夜夜足够寒冷阴暗,现在想来,真正的难过反倒是现在,漫长的时间,他如何慢慢熬过去?若是……若是此事真与白家有关,自己与白浩又将如何自处?
宋东阳展开扇子盖在脸上,逼着自己入睡。
第29章 百草
伴着雨声从入夜至天明,一开房门,山中潮气夹杂着雨气扑面而来。宋东阳一抬头,便看到叶瞬斜斜地靠在茅草跺满的屋顶上,无欲无求地望着雾气缭绕的天边。
他有时候觉得这人如断线风筝,天大地大,可现在熟悉了,才知晓这风筝的断线其实一只在叶瞬的心底。
“早”叶瞬坐起来,冲宋东阳微笑。
“怎么总爱睡人屋顶?不觉得上面有些潮吗?”
叶瞬起身,瞬间立在宋东阳面前,衣角处带了一些水迹,却丝毫不在意,道:“和南海差不多,走吧,我带你去山里转转。”
宋东阳呼一口气,心中甚是舒爽。他跟着叶瞬,一起出了草庐,入竹林旁一条小道,不远处隐约听得水声潺潺,更显这山谷空悠寂静。
远远看见一株白色小花,叶瞬附身,摘一朵放入随身荷包,道:“百草谷看似幽静,实则却是一处灵地,当真担得起百草这个名字。”
“这花花草草,我是不认得,可自从入山,经过那条青石板路和葱郁竹林,我敢打包票,若让我再走一遍,一定寻不见这草庐,阴阳、八卦、五行,相互繁杂,一步错,步步错,且不说是否配了咒法?”
“你到看得仔细。对了,你那些魔道、符咒的法子是跟谁所学?”叶瞬问。
“少年时候,母亲便把密语阁交在我手上,授我心法,还指了一位鬼面师父传我外加功力,其中便有些道法和咒语,鬼面师父离开之后,没过多久,母亲也郁郁而终。师父说过,道法、符咒也是外功,不过是让我多个法子护命保身,平日为免非议,就尽量少用,只是没想到,内丹被废之后,我反而要倚重这些……”宋东阳语音落处,低沉黯然。
“待伏辰回来之后,我想法子让他助你恢复功力。”
宋东阳笑笑道:“以前执着不过是想报仇,可自从宋家遇害之后,我反倒坦然很多。倒是你,毒素真的无法可解吗?”
叶瞬道:“其实这些年,叶家每隔一些时间,便会派人入江湖,就是为了寻求解法,叶无心也是因此而来,多年积累虽有眉目,但还需再查。”
“既是如此,那自当宽心。”宋东阳见惯了叶瞬了无牵挂的潇洒模样,与他一起,总是自在居多,心中当然盼他顺心安康,更见不得如此卓然之人有一丝拖累。
宋东阳说完,忽觉身旁之人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已经离了三丈有余。
叶瞬看着宋东阳,这人眼角眉眼总是透着洒脱自在,他稍稍停顿,道:“你是否钟意白浩?”
宋东阳顿时觉得手脚发僵,但看叶瞬双目,镇定自若,很是真诚,他微微点头,终于卸下心中巨石。叶瞬是他心中认定的执友,既是朋友,自当坦诚。
叶瞬笑得勉强,下一刻,却又坦然许多,道:“护你既是责任,也是我自愿,说到底终归盼着你好,做人随心便是。”
宋东阳朝着他走近两步,揶揄道:“老醉鬼正经起来居然是这副模样。”他抬手捏了一把叶瞬的脸,“喝酒喝的皮都干了,真是难为了你这俊朗的眉眼。”
叶瞬:“……”
宋东阳一把揽过这人,道:“说什么护不护的,放心,我也会罩着你的!”
叶瞬:“……”
宋东阳看叶瞬似在愣神,以为这人是不相信,点点头满眼笃定道:“真的,我说到做到。”
叶瞬彻底无奈:“宋东阳,你什么时候能稍微正经些?”
“你害羞什么?”他俩转个身,就拉拉扯扯往回走,突然看见前面一个白色身影,一双剑眉星目,直直得盯着自己。
宋东阳:“……”
叶瞬:“……”
白浩冷冷道:“该吃饭了。”语气淡然,似是和平常并无二别。
不过,宋东阳听得出,白少侠有些生气了。
一连几天,宋东阳都和白浩打不到照面,明明同住一个院子,算上叶瞬,三人都各怀心事。
人与人相处微妙之处便是如此,拉开些许,放几日,再见之时,已如同卡了鱼刺,若再生饮一口醋,辛辣入喉,真咽下去,也就好了。
月落枝头,朗朗乾坤。伏辰,入夜而归。
宋东阳一踏入大厅,就看到一挺拔身影,立于主位。多日未见,这人脸色微微泛白,想是连日奔波,稍显疲惫。
案上已经提前摆好了茶杯,茶叶微卷,还未完全化开。
叶瞬、白浩后脚入门,伏辰伸手,三人入座。
叶瞬道:“前辈找药可还顺利?”
伏辰摆了下手,道:“伤人既为毒,救人既为药,其实,这解药只能缓解症状,若想根除,便要以己之力,解下毒者心。”
宋东阳施礼道:“多谢前辈赐教,潮歌之咒,是否已经稳妥。”
伏辰神色略显黯然,道:“此毒以血入咒,以咒入水,以水养人,水曰润下,下既下行,由东至西,所经之地,从酆都入十里村,至青城,向南屏,达各郡、镇、村、落,汇至南海,想以一副药剂解毒,简直是妄想。”
白浩双手抱拳,道:“悠悠众生,人也罢,魔也好,可是人是魔,生而平等,就算是命也是该由自己选过才是。前辈若是放弃了,只怕世间再无人能力挽狂澜,这局也就定了!不是定生,而是定死。”
“其中厉害,我岂能不知?魔道自己都解决不掉的麻烦,现在要推给天下人?”伏辰叹口气,微微思量道,“罢了,尽人事,听天命,来日,就算入了修罗地狱,我也好见师父。”
叶瞬道:“从何入手?”
伏辰衣袖一甩,长案挪步,横于众人面前,他左手一挥,长卷展开,细细一看,山川河流、城震村落具在眼前。
伏辰指着卷上一黑点道:“十里村看似不起眼,却连接着酆都、阴城、青城之要塞,起咒之人若只是临时起意,魔人断不会如此迅速。在你们回来的路上,我也曾看到些许魔人眼泛绿光,三五成群的集结。魔道虽晚来成魔,但未免伤害身边人,大多在临死前,会彻底封印魔性。现在如此多的魔人,我想这阴谋者该是自阴城起,便早早将毒素入水,开始养魔。因为十里村距此最近,所以化魔才会如此迅速。”
“那我们再以解药入水,可能解毒?”宋东阳问。
伏辰道:“毒素入体,意在改变人之体质,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但由果至因,万物繁衍,瞬息万变,若无这最后一咒,体内之毒,也就慢慢化了。可若一旦生咒……”
“又当如何?”白浩问。
“成魔者,人也,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需以半人半魔之身躯起咒,以周身血液循行于脉,人之所有,不过如此,以此为药,方能解毒。”
“所以……”叶瞬不忍再说下去。
“于我而言,魔君星君,本就同修,若解此毒,我与师弟缺一不可,所以即便我愿意,我又如何能替师弟做这决定?”
星君月离,虽未见其人,但那日之事,却历历在目,想到那夜月离毒人时候的潇洒与淡然,宋东阳觉得脊背阵阵发凉。要让此人献身救人,只怕难于登天。
众人沉默不语,救人本无可厚非,可若是以杀人为前提,如此救来,又有什么意义?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白浩道。
伏辰道:“这几日,我翻遍师父古籍,一切需从长计议。”
白浩道:“前辈,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伏辰再看白浩,这人是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严肃,沉声道:“说吧。”
“东阳内丹被化,前辈可有方法修丹通脉,帮他恢复功力?”
宋东阳:……“”
伏辰抓起宋东阳手腕,探脉道:“宋家一脉‘同归复原’功力纯净,想不到独留下你一人。”片刻,他放下宋东阳胳膊道,“有是有,不过我为何要救他?”
白浩衣襟一甩,跪下道:“只要前辈答应,无论任何要求,白浩定当报答。”
宋东阳:“……”
叶瞬一同跪下,道:“无论任何要求,定当报答。”
宋东阳:“……”
伏辰微微一怔,道一句:“有意思……”
“我宋东阳一向独来独往,生死由命,更欠不得朋友恩情,你们若真想帮我,还是让我自己来求。”话音落处,宋东阳也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