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看完以后,他老样子问薛止的意见,“你觉得这医馆怎么样?”
薛止沉思了一会,正要说话就被人打断。
来的不是林连翘是先前离去的扫地老伯。
先前那一瞥太过短暂,穆离鸦注意到这人实际上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老,不过是因为头发已完全白了,所以给人一种年老的印象。
他皮肤黝黑,四肢粗壮,身材矮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道从左边耳朵下面一直斜拉到下巴的伤,因为缝合得太过粗劣,留下一道蜈蚣样的长疤。他穿了身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麻布衣裳,手里端着个盘子,姿态笨拙地弯下腰,将滚烫的茶水摆在桌上。
不知茶里加了什么草药,氤氲着一股奇异的药香。见穆离鸦他们没有动作,他左手虚虚握成一个环,右手托着看不见的底部,慢慢做了个喝的动作。
穆离鸦觉得奇怪,“您不能说话吗?”
他点点头,先是指耳朵,然后指嘴巴,边摇头边张嘴呀呀地叫。
做到这个份上就算是顽童也该懂了,这老者是又聋又哑。
“是晚辈失礼了。”
穆离鸦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小口,眉头顿时皱起。见那老伯仍旧殷切地望着自己,他又展颜一笑,“只是喝得太急,烫到舌头了。”
这老伯不疑有他,朝他生涩一笑,收起盘子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你察觉到了吗?”
等到这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穆离鸦放下杯子,继续起先前的话题。
“你过来一些。”
站在一边的薛止依言照做,没想到陡然被人圈着脖子拉了下来。
“嘘。”穆离鸦贴着他的耳朵边说话,“这次让我来说。”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落在薛止脖子上,薛止禁不住颤栗了一下,偏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兴许是和穆家血统有关,他的眼睛总是不能看太久,否则会让人感到一阵被吸进去的晕眩。薛止闭眼,努力抵消心头某些动荡的思绪。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两人朝夕相处十多年,薛止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穆离鸦的那个人,他看得出来,这些都不过是无心之举。但正因为是无心,他才更需要时刻谨慎。
“是厌胜之术。”
扫地老伯离去以后没过多久,林连翘就扶着个老者回来了。
这留了把灰白山羊胡子的老者应该就是这林家医馆的主人林大夫。他坐到穆离鸦对面,手中捏着先前他写下的那张药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方子是你开的?”
意识到这话有歧义,他进而补充道,“我是说开药的那个人。”
“自然不是,这方子是家父花重金求来的。”
“你要这药做什么?”
“救人。”
林大夫不依不饶,“救谁?”
穆离鸦目光落在薛止脸上,“救他。”
“胡闹。”林大夫一拍桌子,旁边的林连翘正闭着眼睛神游太虚,听到这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显然是平时没少挨训,“离魂之人大都不省人事,就算醒着也形容痴傻,哪有他这样的?”他一生行医,看过的病人无数,怎么可能连离魂之症都看不出来?
“阿止,给林大夫号脉。”不同林大夫的乖戾,穆离鸦还是那副好脾气模样,敲了敲桌子,“林大夫,若我家阿止真的有离魂之症,你就把药房借我一用,怎么样?”
林大夫哼了声,显然是不服气,“看过了再说。”
薛止伸出手,林大夫满脸不情愿地搭了三根手指上去。“这……”待到听清薛止脉象,他神情变幻了好几番,最后朝着穆离鸦低声说,“你……你和我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阿止,照看好林姑娘。”穆离鸦留下这句话后便和林大夫进了里屋。
林连翘有些局促地看了眼薛止,不知道为什么那白衣公子要这样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黑衣人有离魂症,那也应该是她作为医者照顾好他才对。
“你……”还不等她找个理由溜回自己屋继续看书,就又是一拨人找上门。
这拨人没有摇动门前银铃,吵吵嚷嚷地就进了屋,林连翘一眼就认出带头的是姚家管事的。
“林姑娘,你家祖父在吗?”这肥胖的中年人满脸虚伪的笑。
林连翘余光瞄到后排拿着绳子的几个壮汉,不易察觉地倒退了一步,“不在家,出去看诊了。”
“不在家啊。”中年人眼神乱瞟,确实没见到林大夫,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不在家,这可怎么办。”他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时肥厚的手掌一拍,“那就劳烦林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
虽然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办,林连翘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却没料到对方居然如此急迫,连她也不放过。
“不去,我不去。”她变了脸色,“我治不好,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到这一步,这中年人就绷不住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医者父母心,林姑娘不忍心看着我家小姐等死对吧?”说着就朝身后的几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动手绑人。
“我妹妹还病着。”林连翘还在找理由推脱,“我还要留在家里照顾她,不能跟你们去。”
“我家小姐可是快死了,林小姐不会连这么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吧。”
那群身强力壮的护院越来越近,林连翘吓得面色惨白,“救救我,救救我,谁也好,救救我。”她真的是病急乱投医了,朝着站在一旁毫无动静的薛止大喊,“求求你救我!”
见薛止还是没有动静,她想起那白衣公子的话,“穆公子不是说,要你照看好我么?”
“确实。”
“救……什么?”林连翘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得救了。
没人看清薛止究竟是怎样出手的,只见他身形闪了一闪,绕开那几个高壮的青年男人,手中没出鞘的剑就横在了带头人的脖子上。
“要你的人回去,现在就回去。”他语气淡淡的,不带什么残酷意味,只是做出的事情就没那么仁慈了。
冰凉沉重的木头压在那中年胖子的脖子上,像是要这么直接压断他的血脉,“我不想重复。”
被人这样制住的中年胖子哪里还敢耍横,“是是是,我们立刻就走,不再打扰林姑娘了。”
薛止松手,顺便推了他一把,这中年胖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忙不迭地爬起来带着那几个人溜了。
“谢谢公子……”知道自己是被这人救了的林连翘连声道谢。
然而薛止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让我照看好你,我就该照看好你。”
碰了个钉子的林连翘摸摸鼻子,也不恼,只是心头又升起疑惑。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患离魂症呢?
……
另一头,与林大夫一同进到内室的穆离鸦挑了靠窗边的位置坐下。
和保存着药材的阴凉大堂不同,这屋子里倒是有几分暖和的日晒,室内被什么东西熏过,残留着一股幽幽的药香,颇为好闻。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对面的林大夫身上,而是往墙角看去。林大夫不得已又拍了下桌子提醒他专心,“你怎么会有这幅方子?还有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了是家父生前专程求来的。林大夫不是给我家阿止诊过脉了,脉象怎么说的?”穆离鸦单手托腮,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林大夫总不会要抵赖吧?”
林大夫活了这么大年纪,万万没想到世间竟还有比他孙女林连翘还难缠的年轻人,又是气得直瞪眼,“脉象的确是离魂之人,可你要我信他离魂还不如让我信自己活不过今天晚上!看看他,能走能跑,也不像个傻的。离魂?你骗谁呢。”
“活不过今天晚上,林大夫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穆离鸦轻飘飘地笑了下,“我家阿止的确是离了魂,不过空着的地方用别的东西稍微填补了一下,所以看起来跟寻常人没什么区别。毕竟不是自己的魂魄,时间长了就容易出问题,需要不间断地服药才能稳定下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吗?”林大夫变了脸色,“不过是说起来容易。人的魂魄不是破了洞的衣服,打两个补丁就能好的。你……你告诉我,你用了什么来填补那人缺失的魂魄?”
知道他想岔了,把自己想成满手血腥驱使邪术的那群人,穆离鸦不得不耐心解释,“林大夫,您孙女没有说过?我姓穆。”
“穆?”林大夫一开始根本没有往那边想,直到他提起才有了点印象,“是……我想的那个穆家?”
“是,您想得没有错,是那个江州穆氏。”
林大夫长叹一声,再抬头眼中竟然有泪,“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江州穆氏被人血洗无一人幸免,哪怕消息再如何滞后也该传了出去。
穆离鸦收敛笑容,眼睫低垂,“是啊,三年了,我不知道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转眼就三年了。”悲伤在他脸上转瞬即逝,“所以林大夫,您到底准不准备借药房给我,不给的话我就去寻别家了。”
“借你就借你,我又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不过你知道这方子的弊端吗?”
林大夫恢复了一开始那副中气十足的样子,“只是制药的话小事一桩,问题在药引子上。妖血,这方子需要现取的妖血做引,否则无法聚魂。”
“家父找人开的方子,都用了这么多年,我自然知道。”穆离鸦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老糊涂了一般,“不然您以为我家阿止为何能活到现在?”
“既然你知道,还说什么三天内要,你要上哪里去找这妖血?这不胡闹吗?”
“林大夫,您知道江州穆家,难道不知道穆家上上代当家的娶了只千年狐狸的事?”
说话的同时,穆离鸦半边身子沐浴在日光之中,瞳孔透着不正常的青绿,竟然有几分像是志怪小说中的精怪。
“你就不好奇那些人是谁吗?”
不知那两人何时才能说完事回来,林连翘坐了会坐不住,试探性地和薛止搭话。
照常理来说是个人都会对方才那一遭感到好奇,可薛止又哪里是一般人,宁可低头擦拭一尘不染的剑鞘也不愿意跟她多说半个字。
她有些尴尬地瞧他,但到底是憋得狠了,看他也不像是拒绝的样子,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好啦好啦,他们是禹州知府府上的人,带头的我们都叫他姚大宝,来这里是为了请祖父上门给他家小姐看病。”
禹州府乃是禹州重地,这一任知府姓姚,单名一个越字,膝下有一子一女,。
“其实姚大宝说得也没错,医者父母心,我这样做的确是见死不救。”她有些紧张地抓着裙子,因为用力过度,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但是你不知道,不是我们不想救,而是根本就没法救。”
林连翘的声音压得很低,半点不见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活泼,“我去了的话不仅救不了他家小姐,还会给自家招来灾祸。”
听到这里,薛止漆黑的眼珠里有了一丝波澜。
“怎么说?”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不习惯和除了穆离鸦外的人说话似的。
林连翘深呼吸一次,“这事要从小半个月前说起。姚知府家的小姐礼佛归来以后就病倒了,好像是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当时请的是东街的李大夫,上门抓了两副药,说是吃两天就好了。”
只是这样的话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果然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渐渐染上恐惧,继续说,“结果在看诊归来后的当天晚上,李大夫全家都被人掏走了心肝。”
薛止停下擦剑的动作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印证她是否有撒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会不会是意外。不是意外,绝对不是意外!你听我说,后面的事情就更可怕了。吃了李大夫抓的药,姚小姐的病还是不见起色,甚至还越来越重了,知府便找了五条巷的另一位大夫。虽然李大夫出了那样的事,这张大夫心里不大愿意,可想着到底是条人命,就跟着去了。”
“后来呢?”
林连翘吞了口口水,“一样。”
结果这张大夫也出了事。事发现场与那李大夫一模一样,全家男女老少无一幸免,都被活活取走了心肝。
“加上后来的,一共死了三个大夫,全都是在给这姚小姐看诊归来以后……”死法还都一模一样,任何人都不能再说是巧合。
“妖物作祟。”
薛止一听便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林连翘捂住脸,闷闷地说:“是啊,一般人都该知道这是有……不好的东西在作祟了,偏偏姚知府不信这套,坚持他家小姐只是病了,是那群庸医治不好她的病。”
再后来姚大宝带人登门,许诺各种真金白银,只求她家祖父能上门为他家小姐看诊。
前两次他们还好生说话,被拒绝了就下次再来,这次居然就直接动手绑人了,要不是正好有薛止在,只怕她已经被带到了姚府。
“我好怕,一想到我可能会死我就好怕,我……我不想死,待会我就去和祖父商量,关掉医馆装成无人在家的样子,过段时间再开……”
这世道本就不太平,上月惠州大水引发瘟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一部分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一部分成了山中流寇,她林家逃过这一劫难却又遇到了这种事,怎能不要人心慌?
薛止听完她的讲述,问的却是看似无关的问题,“你父母不在了么?”
“不在了。”
“病故?”
林连翘摇摇头,眼眶微热,举起袖子胡乱抹了把,“不是病故,是……凶杀。”
“凶杀?”
“嗯,我记得很清楚,是去年三月初七的事。那天祖父带我上山采药,父亲和母亲留在医馆看诊,因为下了点雨,我们回来得比平日要晚。回来以后看到桌上没有饭菜,薄荷在屋里一个劲地哭,我就意识到可能出事了。”她指着西边的方向,“就是那间房,家父家母就是在那里被害的。官府上门调查后说可能是流寇所为,所以至今都没有抓到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