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
穆离鸦乜他。
“说,只要在这祠堂里……就……就不会……”闹鬼二字隐没在他唇齿间,因为对方的白衣铸剑师已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你,你笑什么?”
穆离鸦笑得面颊通红,眼睛亮如寒星。
“你还真信?”他说话口气还是冷的,“信这祠堂能辟邪,还是你妻子在此停灵就不会尸变?”
“啊……?”被说出心中全部所想的周仁一脸呆滞。
穆离鸦嗤了声,“这叫什么祠堂,干脆改名魔窟算了。”
不远处的薛止瞥他一眼,他这才稍稍收敛起那副讥诮神情。
“不信?”
周仁摇头,心底却是半信半疑——这村子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怪事了,请过巫师,也找人做过法,但大多是些狗屁不通的江湖骗子,拿了钱和供奉,胡乱泼了两盆狗血就什么也不会了。这白衣人看着是有点本事的,他说这村子有问题……
穆离鸦指着自己和薛止来时的方向,“石狮子是辟邪镇邪没错,可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门口的狮子是闭眼的吗?”
早在还未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那对雕工精细,口衔石珠,外貌凛然的石头狮子是闭着眼的。
门神闭眼,魑魅魍魉便是畅通无阻。
石狮子,闭眼?被他这么一说,周仁懵在原地老半天反应不过来。
宗庙祠堂森严禁地,内设有匾额族谱,平日里除了祭祖等大事概不对外开放,像他这样的旁系子弟一年也进不来几回,还真没注意到门口这对石狮子有哪里不对。脑子充血之下,他第一反应就是去验证这白衣人所言虚实。
“怎么不走了?”
脚还没踏出半步就自己收了回来,他僵硬地回头,那白衣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我……”他恐惧地瞄了眼门外,脸色青了又白,最后咽了口唾沫嗫嚅道,“我相信您没有骗我。”
棺材里阿清的尸身还在闹腾,但与门外形容可怖的红衣邪影相比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周仁心里门清,走远了又不代表不会回来,真贸贸然跑出去,随便撞上点什么只怕都要把命留下,还不如在此处陪这两个古怪的外姓人,起码他们刚才是实打实地救了他一命。
他脑子转得飞快,迅速爬回到椅子上坐好,抱着点微弱的侥幸开口,“冒昧问一句,闭眼狮子,是不是不大好?”归根结底他只是个迂腐书生,对堪舆这些“旁门左道”称得上一窍不通。
“何止是不好?”穆离鸦悠悠道,“就差没敞开了门请邪祟之物进来了。”
他没有告诉周仁的是,这祠堂处处古怪,闭眼狮子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处,但光听到这么个回答周仁就差点吓得再尿一回。周仁贴着椅背,努力克制着不要往厅门外边张望,“……那,那东西,那东西不会再回来了吧?”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惶恐不定,若是再经历一回先前那种事情,只怕不疯也要去半条命。
穆离鸦看出这点,没再继续吓他,转而朝薛止伸出手。
薛止黑沉沉的眼珠子里头除了一星半点烛光就是他的身影,整个人却如石像般动也不动。
“给我。”他的口气不算多么严厉,但听得薛止微弱地动了动嘴唇,磨蹭了几秒才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了他。他拔剑出鞘,撩起袖子对着自己的手腕就这么划了下去。
“你……”周仁下意识就要叫嚷,对上薛止那隐含煞气的目光,声音自动小了下来。
粘稠的血滴在石头地砖上,断断续续画了道细线,刚好将他们三人围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就算邪影再进来,只要你不跨过这条线它就找不到你。”他说话的时候,血还沿着指尖往下淌,滴滴答答的,总是让听的人分神,直到被薛止扯了下才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撕成细长的布条松松地缠在伤口上。
周仁瞄着地上那条血线,吊着心脏骤然落到肚子里,就差没跪下来给穆离鸦磕头了。
“别安心得太早,我还有话要问你。”
“您问,周某一定知无不言。”
穆离鸦随便处理完手腕上的伤,皱眉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挑个合适的说法。
“你妻子死了几日?”
“今天是第三日。”
“为何在此处停灵?”
这才第二个问题,周仁便卡壳了,“因为……我村风俗就是如此。”
“噢?是吗?”
穆离鸦说话时正看着那烧了一多半的红蜡烛,“你这妻子是周家当家主母还是贞洁烈妇?居然能有幸在宗祠停灵,不得了啊。”他口气不算讽刺,可周仁脸色当即就变了。
“这……这是因为……”他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
通常来说,能在宗祠内停灵只有男子,而且是德高望重的男子,比方说族长,再比方说举人。旁系且无后的女子会在宗祠停灵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可疑了,更不要提这夜里怪事连篇,棺中死者异动不止。
“你刚刚还说是周老二要你这样做的,也就是说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尸变,停灵于此是为了镇压,只是没想到反而加速了她起尸的速度。”
周仁擦着额头上的汗,看起来颇为煎熬,生怕对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你差不多该说实话了,这周容氏究竟是怎么死的,而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他模样清隽,细长眉眼里含着笑,若是换个环境,不在这阴森森的灵堂里,应当能惹不少女子倾心,可落在周仁眼里,竟然堪比十殿阎罗。
“你可以不说实话,我是无所谓的。”穆离鸦一手搭在棺材上,轻轻地敲了敲,仿佛在和里边那个人通气,“怕只怕里头的人不答应,你说呢?”
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东西,那咯吱咯吱的响动骤然变得更加急躁,哪怕从外边都能看到棺木小幅度地晃动。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周仁没有被吓到,反而用旁人不懂的目光盯着棺木瞧。
“月份不小了吧,都快要分娩了。”穆离鸦垂着眼,用没什么情感的语调说,“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以前也从未见过丈夫的面,但她应该是很高兴也很满意这个夫婿的。即使他不算多么的有出息,能拿回家的银钱不多,需要她替人洗衣割草补贴家用,可是他从不打骂她,也会在夜里有闲暇时教她识字,这是她之前从未敢奢望过的东西……所以她非常、非常地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这是周仁从未和他们诉说过的东西,是他和棺中死去女子的过去。
话语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戚成了压垮周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低下头,像是在呜咽哭泣。
“是……被人害死的。”
等到周仁抬起头,那张总是显得畏畏缩缩的脸庞上流露着一丝罕见的恨意。他泛紫的嘴唇颤抖着,怕对方没有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阿清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想也是。”
穆离鸦收起那副不甚正经的笑,“若是她心中没有怨恨,就算在此停灵也不会尸变成这样。”
周仁抹了把脸,抹掉上头的怯懦和惶恐,只剩下越发清晰的恨意和疲惫。
“她……他们说她和人通奸,当着我的面把她绑进了祠堂,说要替我清理门户。我在门口站了一天一夜,等得人都要昏了,终于等到大门再度被打开……他们把她血淋淋的尸体丢出来,说这就是通奸贱妇的下场,让我好生料理丧事,不要到处声张。”他用力捂住脸,因此话语声都闷闷的,“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护不住她啊,我护不住自己的妻子,还有未出生的孩子,我还有什么脸当个男人?我……我害死了她啊!”
“想报仇吗?”
正值情绪激动时分,听到有人如是说,他双目血红,先前强压在心底的悲愤此刻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想,为什么不想,做梦都想,但想有什么用?我知道自己懦弱无能,没有跟人拼命的胆子,被人威胁就吓得腿软,不如不要想,苟且偷生反而比较简单。”
这一席话饱含怨愤,又有些颠三倒四,可穆离鸦没有再像往常那般出言打断,只是耐心听着。
“我这里痛。” 不似前半夜那庸碌又油滑的男人,被剥掉了那层麻木画皮的周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按着胸口词不达意地说,“痛得不行,又苦又涩。”
“这就够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穆离鸦难得的温和,“这样就够了。人活在世上,哪个不苦呢?”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周仁怎么都听不太清。
“……是吗?”
泪眼婆娑间,周仁听到他说话。
“你还记得这祠堂是什么时候建的吗?”
“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有十余年了。”哭泣伤神,周仁头痛欲裂,只能在间隙里想事情,“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家父家母也未过世……”
他想得入神,穆离鸦安静听,至于薛止还是老样子,抱剑站在边缘处,既不参与也不离去。
“我……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只有十一二岁,因为近几年收成都不错的样子,周老二他爹,也就是当时的族长决定翻新我们周家的祖祠。对我们来说,翻修祖祠就算得上天大的事了,于是一群人商量了老半天,打外边请了个精通风水的高人……我记不太清这高人长什么样了,总之就是这样,先占星再开坛做法事,一修就修了快两年,好不容易修好就碰上雪灾。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大雪压垮了好多屋子,所以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躲到了这祠堂里。”
差不多再过几年,村子里开始有闹鬼的传闻,男鬼女鬼,死了好些人,怎么都不见好。
“我知道了。”穆离鸦不再多问,“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你且先睡吧。”
周仁想说这一晚上闹出这么多事,惊魂未定,他要如何睡得着,但说着他的眼皮就渐渐地沉了下来,跟被糨糊黏住了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我……”他张张嘴,却不知是不是哭过了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睡吧,等会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在眼睛要闭不闭的间隙里,他看见那黑衣人走过来,拉住了穆离鸦的手。
一圈圈染着血的白布被解开,落在地上,然后黑衣人低下了头,缓慢地舔舐着那道伤口。
这是在做什么?饮血?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失去了意识。
那头穆离鸦还在和周仁说话,这头薛止正抱着剑,忽然就像被人打了一拳,整个人踉跄往前跌,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连带着眼前的地板砖都晃出了三四条黑线,靠手边供着灵位的桌子才稳住身形勉强站稳。
至于喉口的腥气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血。
他是个魂魄不全的人,打很小的时候就缺了一魂一魄,全靠某种邪门术法吊着,但那毕竟不是他原本的魂魄,只是被强行锁在躯壳里续命,因此他不光喜怒哀乐都比常人要迟钝得多,更要不间断地服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晚上诸多事端,先是周老二那群人,再是这处处透着诡秘的周家宗祠,他险些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魂魄离体,最先受到伤害的就是这具躯壳,若是再不赶快,他剩余的两魂六魄也不保。
不过半掌大的白瓷小瓶内盛着殷红的药丸,他看也不看就倒出一把吞了下去。药丸入口即化,熟悉的辛辣药香挟着浓重的腥气自喉咙口蔓延开,使得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眼前的黑影也散去不少。
可他心底又知道这还不够,若要使这药发挥出十成十的药效是得配合药引子的。
至于这药引子是什么……
“你还在等什么?”
果然不论什么都逃不过那个人的眼睛。他禁不住在心里苦笑起来。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肯服药呢。”
在穆离鸦的身后,那消瘦疲惫的书生垂着头,似是睡了过去。
“我……”
“不要再让我重复一遍,我一直都是自愿的。”
最终为了活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走上前去,解开穆离鸦手腕上缠着的那圈白布,再度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来。
伤口很深,这样敷衍的包扎方式根本无法止血,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腕那一整片皮肤都伤痕累累的,新伤叠着旧的,快要愈合到看不见的疤痕上头又是比周边肤色更苍白细嫩的新生皮肉,就像一层层悲哀的年轮,要人难以想象在过去的年岁里他究竟受过多少次这样的伤。
就这么点功夫又有血渗了出来,薛止的目光被刺痛了一般,手上动作也停住。
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的穆离鸦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催促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你要是在这里倒下了,我一个人怎么办?”穆离鸦抚摸着他的发顶喁喁私语,“活着,为了我活着,求你了。我只有你了,阿止……”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见。
他的嘴唇贴在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上,湿软的舌尖一点点舔掉血迹,然后是啜饮起那源源不绝涌出来的温热血液。不论他有多么抗拒,他若是想要活就必须这样。
只怕先前穆离鸦保那书生是假,找理由割伤自己才是真的……想到那伤得不能再伤,根本找不到一块好肉的手腕,他的内心再度浮起无限酸楚。他发的誓明明是要保护好这个人,不再让他受一点苦。
濒临崩塌湮灭的魂魄再度沉入了躯体深处,好似它们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此刻不论是那哭闹不止的书生还是棺中饱含怨气的女尸都安静了下来,整个漫漫长夜没有一点点声音。
失血带来的晕眩令穆离鸦眼前再度浮现出连绵的幻觉。
那是个月亮亮得出奇的夜晚,银色的、水一般的月光将整个穆家宅邸都包裹起来,哪怕一点点灰尘都被照得透亮,使他不必摸着黑前行。他心跳得很快,呼吸滚烫,手脚却是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