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不下这口气,在穆家的藏书阁里泡了好几天,找到本提到邪影的古籍就迫不及待地翻开。
穆衍不告诉他,他就不会自己去找了么?
书中说,邪影是由含恨而亡的女子在魂魄未散时吸纳大量阴气秽物所化,多见于乱葬岗与秦楼楚馆,是至阴至邪之物。可即便知晓了邪影是何物,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穆衍不肯让他触碰那把剑。他去问祖母,祖母笑而不答,去问相熟的侍女,侍女只是笑嘻嘻地塞给他一块糕点。
再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到了可以跟父亲学铸剑之法的年纪。
从出生那一日就决定了他是穆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父亲对他的严苛不是对其他人可以比的。
他没日没夜地待在剑庐里,唯一的陪伴只有那个姓薛的少年,直到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作为穆家的主人进入到剑祠内部。
他再度见到那把由邪影铸成的短剑,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阻止他了。
在指尖触碰到?" 绮夜抄2" > 上一页 5 页, 侨窭缤舻慕7娴囊簧材撬兔靼坠矗裁吹蹦昴卵芑崮茄怠?br /> 一个被玩弄蹂躏,被心上人背叛出卖的女人到死都未曾消散的深深怨恨,哪里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能明白的?
新生的红衣邪影像是还不能适应这死去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拖沓沉重。
她身上散发着死人独有的腐臭,沿途廊柱石砖上都结起薄霜。
他们身后,周家其他人的说话声变得渺远而模糊,只有明黄的灯火晃晃悠悠。
穆离鸦无言地注视着她,忽地想起昨日后半夜,月光照不进来的灵堂里,蜡油的浓烈气味萦绕在鼻息间,他靠着薛止温暖的身体,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哭泣声。
她们都是为了什么而在无人深夜里哀泣?
红衣邪影艰难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预想中残暴的袭击没有到来,她的嘴唇颤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属于人类的血脉在他体内静静地燃烧,手中的东西倏地安静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你是要我跟着你来,”他意识到自己能够领悟对方的意图,“不然就来不及了,对吗?”
或许一般人不会答应这诡异请求,可他又岂是一般人?
他在这诡异的迷局中跌跌撞撞地走,往后又再无犀角指路,不如看看这邪物究竟要带他去往何方。
“那就走吧,你来带路。”
红衣邪影走得并未有多快,可他就是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强跟上。
离开了那风清月朗的院落,狂风几乎要将屋檐上的琉璃瓦尽数掀起,浓密的乌云逐渐聚集,天空潮湿晦暗得如同打翻了哪家的砚台,蜿蜒的电光直直垂落到远处的山头,半晌过后,暴烈的殛雷仿佛贴着人耳朵边炸开。
天雷将青石栏板炸得粉碎,穆离鸦不慌不乱,仍旧紧紧跟着前面那邪物。
所有的风水格局都乱了,一条条走道黑黢黢的,没有半点光,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会连通到何处。
到处都是细细密密的人声与嘈杂,被呼啸的风声掩埋,仍旧不死心地往他耳朵里钻。
而在这之中,他又听到了那一阵阵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从许多个方向传来。
是雾,他警醒地张望,到处都是那朦朦的灰雾,而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蛛网似的雪亮电光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而那红衣邪影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处。
他站在宽阔的街道中央,前方是晃动的人影。
“……周仁?”
他想问他有无见到薛止,话刚出口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他几个时辰前见过的那个周仁。
那个周仁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而这个周仁洗得泛白的灰蓝色袍子边角磨得起毛,不起眼处还打了两个补丁。
周仁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扒着紧锁的大门,跟只壁虎似的。
“周老二,周宏安,放她出来,快些放她出来!”
穆离鸦抬头,乌木匾额,赫然是昨夜见过的式样。
周式宗祠,四个鎏金大字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如一片怎么都不肯散去的阴云。
“放她出来!”周仁声嘶力竭地喊着,脖子上爆起条条青筋,攥紧了拳头砰砰砰地砸门,“周老二,放她出来!听到没有!”
他从未在穆离鸦他们面前展现出这一面。
穆离鸦在灵堂见到的那个男人即使呐喊也是隐忍的。
此刻,他就像任何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明知是徒劳的也不肯放弃,“周宏安,我给你做牛做马,放了阿清,只要你放了阿清,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我这条命给你都可以!”
“她是我的妻子,我是最知道她为人的。我的阿清绝不可能与人通奸,一定是你们误会她了!”
那扇紧闭的乌木门后头久久无人应声,周仁的嗓音哽咽起来,“她怀了身孕啊,她怀了身孕,还有不足两月就要生产了啊……”他的眼眶通红,怎么都不肯让滚烫的泪水滑下来,“她就要生产了啊,那是我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啊!你不能让我家破人亡……”
像是察觉到什么,穆离鸦转身,发现那周家大儿媳化作的邪影正静默地自己站在身后。
她目光落在周仁身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穆离鸦读懂了,这是悲戚,是一个生前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不可企及的愿望。
她也曾盼望过被丈夫这样寻找、需要甚至是相信着。
如果当时周家老大对她展现出了哪怕一点信任和支持,她都不至于走上这条路。
“我们就这样看着?”穆离鸦已然知晓这故事结局。
在这迷局之中,不论做什么都只会是徒劳。
邪影摇摇头,朝着院墙走去。
院墙就如水做的一般,根本就拦不住他们。穿过院墙,将周仁的幻影甩在身后,跟着邪影左右穿梭,等到前方豁然开朗,穆离鸦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夜的刑房。
刑房房门大敞,穆离鸦一眼就发现周老二和周麻子二人,他们身后还有些人,可大多面目模糊,难以分辨。
至于那跪在地上的孕妇应当就是生前的周容氏了。
“跪好了。”周麻子在周容氏肩膀上按了下,她身子晃了晃,靠手臂支撑不至于肚皮着地。
“你看到了吧,看到那女人根本不是掉河里淹死的,对吧?”
周老二抡起角落那根手臂处的大杖,掂了两下重量。
“我……我没有。”周容氏恐惧的摇头,“我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说谎。”
沉重的木头几乎要将女人纤细的脊背砸断。
“啊——!”
“想撺掇你那不成器的男人报官?告诉你,在这村里老子就是天理,你逃不出去的!”
木杖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后背,她惨叫,哭嚎,可那周麻子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嫌她太过吵闹,上前捂她的嘴。
她越挣扎,周老二就打得越狠。
“嫁进我周村胳膊肘还敢往外拐,老子就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你要怪就怪你那不长眼的爹娘给你说了这门亲事吧!”周老二咧开嘴,狰狞的五官里透着股残忍的快意,“看我不打死你!”
就算是壮年男子也禁不住这般毒打,遑论这瘦弱孕妇了。
周容氏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见她不像是还有力气吵闹,捂着她嘴巴的周麻子就松开手。
没了人支撑,她当即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她的后背血肉模糊,身下也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渗透襦裙慢慢地流出来。
“孩子。”约莫是感受到那个已成型的胎儿正在离自己远去,她无助而惊慌地挥舞起手臂,“我的……孩子。”
穆离鸦冷冷地盯着那个把他带来此处的红衣邪影。
“你就要让我看这个吗?”
红衣邪影没有应答。
她一步步朝地上的周容氏走去。
不止是她,还有数不清的红衣邪影,她们从各个角落飘了出来
那些狰狞的红衣女鬼活活钻进了她的肚腹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代替那个已经死去的胎儿,来到了母亲的腹中。
等到她肚子鼓胀得如同将要临盆,周容氏忽地微笑起来。
“孩子。”
她非但没有难受,反而双眼迷离,神情介于满足与偏执之间。
“我的孩子,你们回来找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肚子,“我……我一定会把你们生下来。”
“一定会的。”
天黑得可怖,云潮翻涌,滚滚惊雷贴着人的耳朵边砸下来。
周容氏捧着那饱满得像是要裂开一般的肚子,面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一下下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如果她没有浑身是血地蜷缩在地上,或许这般场景还能与温馨美好沾点边。
“我一定要把你们生下来。”她闭上眼,兴许是伤得太重的缘故,声音逐渐地小了,“和夫君一起,好好地把你们抚养长大,再给你们说个好人家。”
她哼唱起一段没头没尾的调子,就像是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睡觉那般。
蹲下来检查她有没有断气的周麻子正好听到这一段,眉头狠狠地拧到了一起。
“你说什么?喂,我问你话呢,不想死的话就给我……”
周容氏没有搭理他,他咽了口唾沫,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彻底暴露在视野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他站起来,倒退两步,“老二,她的肚子……”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扯着周老二的衣袖要他也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记得之前没有这么大的。”
“鬼叫什么。”周老二不甚耐烦地打开他的手,敷衍道,“让我来看看……”他语塞,面色凝重起来,“……你没看错,是真的变大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肚子就胀大了一整圈,只有瞎子和死人才看不出变化。
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琐事,只是咯咯地笑着,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说些母子间的体己话,模样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老二,这要怎么办?不会是闹……闹……了吧。”
周麻子吓得两条腿直哆嗦,根本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
这祠堂夜里闹鬼的传闻已无人不知,可他想不到的是,白天里也会出事。
他口中念念有词,求周家列祖列宗保佑,浑然不记得,眼前这女人也算是周家人。
“瞧你这点出息。”周老二鼻子哼了声,对他这副软脚虾模样极为瞧不上眼,“装神弄鬼,看我来收拾她。”
他提起地上的棍子,抡圆了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下。
“臭娘们,”他喘了口气,声音里边藏着点自己都不知道的畏惧,“你以为变成鬼就能害老子了吗?告诉你,做梦!”
棍子落在那高高耸起的腹部,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打在人的皮肉上,倒像是一块铁疙瘩。
周老二手臂震得发麻,缓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愣了半晌,换了只手继续打,边打边叫骂,“死了以后求求阎王,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招惹不该惹的人了。”
一下两下,他也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下,手上传来的触感都是粘稠的。
他机械地重复着举起落下的动作,浑然不知血花高高溅起,当中有一朵落在他的脸上,留下长长的一条痕迹,从左到右,正好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等他被看不过眼的周麻子拉开,地上的那摊东西已很难再看出个人形了。
都不需要去探鼻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周容氏是铁定活不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周老二脸颊通红,说话都带喘,“闹鬼,我让她闹。带出去,让她男人好好料理后事,顺便警告他嘴巴严点,不然这就是他的下场。”
周麻子神情纠结,显然是不想触碰面前这具碎肉横飞的尸体,但迫于周老二淫威,他不得不蹲下身。
就在此刻,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贯穿天地,将他钉死在原地。
……
至始至终穆离鸦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呼啸的狂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袖子里的那东西一刻不停地震颤。
缠着的布条松开了一些,他闭上眼,“还不到用您的时候。”他语气十分恭敬,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这么点小事,有阿止就够了。”
在目睹了所有的东西以后,他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倏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眼前的石砖上,留下一点深色痕迹。
是雨。打了这么久的雷,滂沱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他仰起头,天与地被这大雨联结到一处,几乎什么都难以看清。
雷雨交加,本应是无比嘈杂的事情,直到他听见了那一声婴孩的啼哭。他猛地展开眼,望向周容氏尸身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怀了鬼胎的周容氏并未在此处分娩,而是灵堂中借了自己之手。闭眼狮子,引气聚阴局,红衣邪影……在这诡异祠堂之中见到的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到了一起。
那看不见的婴孩还在啼哭,却因为无人应答的缘故,缓缓变得阴森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动了手,那薛止怎么办?
他半点都不在意周宏安等人的生死,这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除了薛止。
“阿止!”
在这样暴戾的雨中,若是想要将声音传递到另一个人那里,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大喊。
薛止不在这里,至少是不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