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撇开头,在厚颜无耻的家伙黏糊糊凑过来哀哀乞求半天后,轻轻嗯上一声。
跟着便能瞧见他星眸灿烂,笑得点亮一室堂皇。
※
只是这已经是许久之后,而现在苏大人进屋的时候眼睛一花,差点以为有哪个不长眼的江湖侠女想不开要来坊中将他“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下意识就运气凝鞭要招呼过去——
然后堪堪在最后关头散了气息。
他嘴角一抽,看着面前这个眼熟的女子,一身素衫清逸如仙,身姿娉婷,墨发如瀑,然而傲骨铮铮,气质绝俗。只见这女子循声回首,清水芙蓉似的俏脸上柳眉微蹙,露出一个——
委屈巴巴.JPG
苏大人一口气差点噎住,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下,冷静道:“很不错,简直以假乱真。”
委屈巴巴的玉求瑕纤腰一扭,盈盈顾盼,当真如潇湘妃子一般,堪称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然而心如铁石的苏大人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一些想笑。
他后退一步,正好错开想要这样贴过来的玉先生,正色道:
“这就过了,你这样如何还有女儿家的英武豪迈,反倒比男儿还要小意温存——倘若你觉得委屈不愿,大可不必勉强。”
玉先生:……
苏大人看他脸色僵硬,恍然道:“你到底是男儿身,虽说有些难以想象,但的确也当有娇弱楚楚的时候,可以理解,是我的错,唔……”
片刻后,笑得一脸春花烂漫、两颊梨涡浅浅的玉先生揽着美人纤腰,看着苏大人瘫软在自己肩头真正“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微肿的绯唇上娇艳欲滴。
这张檀口尝起来如花似蜜,有时候让它张开说话都是种浪费呢。
这么危险地想着,玉先生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春光正好,岂可轻负?这些细枝末节的便略过了,说好了要出门可不许耍小孩子脾气抵赖。”
“小孩子”苏大人板着一张脸挣开他,去屏风后面更衣。玉求瑕等在外面,忽然听见他声音稳稳道:“对了,毓王与靖国主,是不是你下的手?”
“什么手?”玉求瑕声音里的每一个转音都透着纯然的无辜。
苏大人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衫走出来,脸上只做了一点修饰,平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披散下来竟然天然带着软软的蜷曲,柔和了过于锐气的眉眼,虽然依旧显得有些过艳,然而却让人实在难以将之与在朝中嚣张跋扈、牝鸡司晨的苏宦郎联系到一起。
苏宦郎看了他一眼:“今日的朝会上毓王发了好大的脾气,那些烟花之地的男子传出消息说她早……咳,至于靖国主,使馆来报说昨日便匆匆离去,竟连国书都不曾递交。”
“这么急,想来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玉求瑕笑了。
苏遗奴眯起眼看他,忽然道:“那天你带我离开时,洒在他们身上的那东西……是什么?”
玉求瑕光风霁月的一笑:“是能强身健体的好东西。”
当然啦,清心寡欲,一起淫念便会泄身。既然一丁点欲念都不能起了,自然就能够强身健体了。
苏遗奴似乎被他糊弄过去了,并未多问,自顾自往脸上贴了。然而就在玉求瑕刚刚钻进马车,尚未坐好,便忽然听见苏遗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你对毓王的意见很大?”
玉求瑕一个没注意,一声“嗯”下意识就钻了出来。
六六:……没眼看了。
玉求瑕冷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只见女王大人好整以暇地双手环胸,审视看来。
等你解释呢。
玉求瑕纠结再三,忽然心下一横,对上苏遗奴:“不错,我讨厌她。”
他如此坦诚,反而令苏大人长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既然已经暴露,玉求瑕也就不再隐瞒,甚至产生了一个新想法。只见他微微抿唇,声音中透出几分冷意: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很真实,只是梦里我并不曾与你有所纠葛。”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像是不自觉地绷紧了,苏遗奴离得近,甚至能看见他的咬肌在轻轻颤抖。
“因为我很早便死了。”
“而在那个梦里,你与毓王合作……”
女尊媚色倾天下之宠宦登天路(25)
“在江南曾经有一户大户人家,家境殷实,夫妻二人乐善好施,乃是邻里有名的善人,妻主乃是镇上员外郎,一力兴办了镇中庠序,夫郎温柔贤惠,一家和乐,生活无忧。
“一家三口去镇外山寺礼佛,主持特特邀请他们留宿一宿,共赏佛事。夫妻二人十分欢喜,更捐纳许多香油。
“然而待到晚间,主持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却是请夫妻两人交出的一份武林秘籍,原来主持乃是一名武功高强的大师,与诸多正道人士一同追查,发现这份能够在武林中掀起滔天大祸的武功秘籍,可能是这户人家的家传之宝。
“夫妻两人乃是丝毫不通武艺的普通人,平日斯文的妻子跪在地上,哀求大师与正道侠士,声泪俱下,而夫郎抱着年纪尚小的儿子,被正道大侠们刀悬喉颈。
“然而没有的东西,再如何威逼也还是没有。
“小儿子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却已经懂了害怕,他吓得哭了,可直到哭得嗓子都哑了,往日疼他的娘亲却仍旧不来哄他,只跪在地上对着白日里慈眉善目的大师磕头,磕得满头鲜血却不停。
“然后小儿子的哭声吵得一个暴脾气的大侠心烦,她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武林公义,为了天下苍生,用小儿子的安危来威胁助纣为孽的乡绅。
“……就当着的夫妻俩的面,她把小儿子阉割了。从此,这个孩子沦为了人人嫌恶的下等奴仆,成为了幽闭女子都厌恶的贱民。
“但即使如此,不识相的女人仍旧不交代事实,大侠们很生气,既然已经是不死不休,便索性做绝,闪着寒光的刀冲着小儿子刺来——死的却是一直瑟瑟发抖的父亲。
“下一个是娘亲。
“大人都死了,大侠们去镇上的家中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索性一把火将房子都烧了个干净。至于那个残缺的孩子,活着对他才是最残忍的惩罚,为了惩罚他那两个不识相的父母,正道豪杰们将他丢弃在街头。
“这家人,你知道的,姓苏。”
马车慢慢踱步行走在闹市中,外头的嘈杂叫卖透过车帘传入,而安静的车内只有苏遗奴面无表情地讲着故事。他脸上的表情,乃是一片虚无到极致的空白。
讲到此时他顿了顿,微微一侧目,见玉求瑕眉头紧锁的模样,竟然忽然笑了。
马车驶出城门,他接着开口,这个活下来的小儿子的故事不长,却也不短:
“正好那时宫里的一位织造姑姑监督江南丝造,打马游街的时候看到了快饿死的小儿子,觉得他长得鲜艳,便将他捡了回去收为义子。这么巧,小儿子即使被阉割了却仍旧命贱,到底没病死染上恶疾。姑姑自觉捡了个可以随意亵玩的宠物,便时时戏弄。”
“后来这个小儿子长大了,遇到了一个贵人,他当真是反骨天生,竟以一生忠诚换得贵人相助,亲手将那个养他长大的姑姑杀了。他这一身愤世嫉俗的戾气和心狠手辣的毒心,意外受到了贵人赏识,成为了贵人最得力的一条狗,一把刀——却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苏遗奴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这笑容看得玉求瑕心疼到了极致,往日潇洒豁达的双眼,此刻竟是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他伸手想要握住对方放在膝头的手,想要给予对方一丝安慰,想要勾出一个天光日暖的笑容,告诉他一切已经过去,如今雪过天霁,今后有他相伴。
真正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出奇的平静,真正颤抖的反而是自己,而那些冲到嘴边的安慰,却也只是哽在唇齿之畔的轻颤。
在这个时候,一切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紧握在一处的双手,似乎只是在安慰着玉求瑕自己。他连指尖都透出用力来到极致的微白,然而的苏遗奴却觉得他只是虚虚覆在自己手背上,那样小心又那样珍视。
面前的这个男人,那双会笑的眼睛此刻忧郁得几能让人心碎。
苏遗奴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竟然忍不住地嘴角上翘。
让他说出这个一切的冲动来得突然,但说出一切,却并不让他后悔。
事隔经年,忆及此事,他看向身边男人的眼神中竟是难得的温软如水:
“我很清楚,我所遭受的一切来自所谓的武林公义,而如我这样的悲哀,绝不仅仅是唯一。说我报复也好,乖戾也罢,我只恨那些绿林侠客任性妄为——将武力收归中央,天下止武,才是路途的终点。”
“为了这个目标,我甘愿做女帝最忠诚的狗,最锋利的刀,我愿意与毓王虚与委蛇,只要她给我兵权。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毓王对我心怀不轨,我知;女帝随时准备将一切杀孽推给锦绣坊,我知;全天下人都看不起我这个牝鸡司晨的阉人,我也知。但只要能够达成目标,一切都是值得。”
马车最终停在郊外8" 攻略那个蛇精病0 ">首页 10 页, 的桃花林中,此时一树一树花开,桃红错着柳绿,牵手慢行的两人便仿佛林中无数同样私语的男女,平凡到让人落泪。
顿了顿,苏遗奴忽然有些踌躇,最终却在玉求瑕的凝视下坚定了决心:
“世界从来没对我好过,所以千人指、万人封又如何?以前的我,是这样想的。”
“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世界是将一切的好,汇聚在了一起给我。也许我从前的历尽千帆,不过是为了与你相见的刹那,那些种种,便也都值了。”
“你是我用今生整个世界汇聚出来的好,自你之后,光明蔓延,雪洗人间,枯木涅槃,韶华烂漫。”
“一枕相思入梦来,一枕是你,相思也是你。若你说那个梦里我没有你——可没有你的世界,于我便是最真实的一场梦魇。我这么混账自私的人,既然我已经身处梦魇,自然会不甘心地拉着整个世界同入地狱。”
枝头的桃花正当其时,微风吹拂时轻轻摇曳,苏遗奴随手接住一瓣落花,低头静静的凝着那瓣上绯色。
“放心,你的世界里,有我。”
肩头忽然一紧,下一刻,苏遗奴的满身清寒都被拥进一个紧紧的怀抱。从来克制、从来巧言善辩的人此刻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该如何说。口中说着他的世界里有自己,可意沧浪更知道,在此之前的秦卷没有自己。
然而这也足够了——至少此刻这个带着风雪气息的怀抱,却足够温暖苏大人那颗战战兢兢的心。
※
意沧浪曾经听说过一句话:每一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妖孽背后,都藏着一段不堪回首。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给反派洗白,说这话的人当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语调中带着无尽的悲凉。
然而意沧浪第一次听见这话的下一刻,身旁原本沉静如秋叶的秦卷忽然一抬手中长剑,似慢实快,剑挽天华,精妙绝伦地格挡掉对方趁他不备袭而来之招。旋即剑影化为万千银练,惊艳时光的红尘剑法过后,对手惨笑三声,终于饮恨黄泉。
“然而无论如何不堪回首,毕竟是这些过去的曾经塑造了当下的他。”秦卷昳丽的眉眼没有丝毫的波动,只安静看着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滴落。而唯有抬头对上已经看傻眼了眼的意沧浪时,那双漂亮过分的眉眼中显出几分温暖。
他说:“沧沧,我们没有人能够真正抛弃过去。但同样的过去,如何面对,却取决于我们自己。”
“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是事实,却从来不是自我放逐的理由。”
这话说的意沧浪有些怔忡,恍惚间竟觉得这时候的秦卷在说他自己。等到时过经年,意沧浪被生活迫着修炼成了老司机,蓦然回首忆及此语,却只剩下空荡荡的思念。
他们称呼轮回世界为“盒子”,是每每挣扎着爬出一个个小世界后的油然感慨;而他们这些被盒子摧折扭曲成回形针的轮回者,早已经过尽千帆,心越来越窄,窄的可能只能容下一个最深的执念。
再看这句话,在心头已掀不起丝毫波澜:这话不错,但只是一句废话。
可即使是一句空荡荡的废话,却也禁不住从心脏深处翻涌上来痛楚。
自己过尽千帆,当然可以潇洒一笑。然而现在,受尽千疮百孔的人是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宝,而正因为这些痛苦,让他终于凝成了如今这个让自己痴迷的光华无双。
这是一个痛苦的循环,让玉求瑕生气、难过、却没有丝毫办法。
※
千言万语,他只能冷冽一笑:
“不用为我放弃天下禁武。从今以前,我已做好了帮你的打算;从今以后,你我自然同楫。”
苏遗奴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他:“你不用为我如此……”
“不,不只是为你。”
玉求瑕松开怀抱,退后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许,嘴角挂着笑,他仍旧穿着轻薄清逸的襦裙,远远看着便仿佛是一个气华然、美风仪的普通世家女儿。
然而此时,他身上却忽然升起一股忽略性别、超越限制的凛冽傲然:“莫忘了我玉求瑕最是狂妄潇然,你说的不错,只区区辅佐女帝、稳定朝纲,如何能算本事?天下止武,这才算一个真真切切宏愿!”
他仙姿飘逸的模样宛如谪仙,眉眼间却是凌厉无比的狂妄,这模样,竟是叫苏遗奴都心折的骄傲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