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了看那漆黑的夜色,暗夜里仿佛有一只怪兽张开大口,等待着愚蠢的人类自投罗网。这座不夜城的天空,在干净的夏夜里连一点星光也没有。
他想岳城了。岳城有他熟悉的气息,有他熟悉的人,有……有他的家。
宁独秀自嘲地想,他其实不该和董玉农说这么多的,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都是利益驱动的生物,什么家国天下,什么神州一夜……坐在安逸的会客室里、夹着雪茄、品着红酒、谈出来的天下兴亡么?
这太嘲讽了。
夜色似乎有一点太凉,他该回去了,就算现在夜路不适合回岳城,也该回在上海的公馆,好好泡个热水澡,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这么想着宁独秀转过身,沿着街走向那辆停在路边等他的黑色轿车。
忽然,宁独秀的脚步顿住了,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一个颀长高大的人影从阴影中走出来,背着光,戴着帽,在昏暗的月色和比月色更朦胧的灯光下他的脸实在是模糊,穿着风衣的身子在地上蜿蜒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仿佛是突然之间,有人用锤子,用拳头,用鼓棒,一下下地敲击着他的心脏,那声音越来越大,那动作越来越重,一声声,大得仿佛全世界都听到了。
宁独秀看着那人摘下帽子,有些散乱的头发显然没有整理好,几缕碎发扫落在眼前。他看见这人嘴巴开开合合的说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传到宁独秀的耳朵里:
“叔叔,我来接你回家。”
菟丝花开之地主家的傻儿子(12)
随着顾雪君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宁独秀便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仿佛生出一股热流, 缓缓流淌到四肢,将原本冰冷的身体再度带回人间。
然而当他再从恍惚中回神看去,却见那等候在夜色中的青年双眸澄澈, 目色纯然, 心中不知为何, 却有一种怅然若失了。
顾雪君敏锐地发现了此时宁老板的一丝不寻常,他忽然伸手拉住宁独秀那冰凉的指尖。相触的一瞬间顾雪君便皱起了眉:“好凉, ”他抱怨了一句。
宁独秀有些抱歉, 想要缩回手,刚往回一动, 指尖上便传来一股力道,将他整只手都圈住包裹起来。顾雪君皱着眉看他, 眼里是分分明明地不赞同。他心中一哂,眼风瞥到还有几步远的轿车,连忙道:“雪君怎么会在这里呢?”
“还不是叔叔么?”顾雪君语气中略有不满,“一句不说便出了远门去, 雪君坐等都不见叔叔回来——好怕叔叔不想要雪君了!”
“怎么会!”眼见自己的小朋友似乎要委屈得哭出来,理亏的宁独秀连忙否认。
“那叔叔也不能怪福爷爷!”
面对着顾雪君认真的眼神, 宁独秀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老老实实点头说好,心中却把那丝疑虑放下, 暗自思忖:我也真爱胡思乱想, 方才竟觉得雪君仿佛如正常人一般,看到他来了, 甚至还有些心虚。然而雪君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不说话尚且有几分似模似样,一开口……果然还是那个我熟悉的雪君呀。
这么想着,宁独秀心中便带上些许似悲似喜的滋味,纵然雪君千好万好,然而终究……罢了,如今雪君比起从前时不时会有举止失常的重重阻碍,终究症状改善了许多,他不该再痴心妄想地抱着那虚无缥缈的奢望。
可人心终究是不足,若是千好万好的雪君当日平平安安,那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风华呢?宁独秀悄悄一瞥眼,看着与自己一同靠坐在汽车后座上的青年,那张如玉的脸庞一半隐在黑沉的阴影中,此刻挨着玻璃,脸上映着窗外的灯光,闭目沉沉而睡。他从福伯处知晓自己的行踪后便扭着性子要跟来,长途奔波,自然劳累不堪,也难为他坚持要见到自己。
然而心头的一番波动终究在宁独秀静静的注视中消散了。他虽然希望有朝一日雪君能健健康康,但雪君终究是他的雪君,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他的雪君,他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他,自然他变成什么模样,他也都爱之如一。
难得顾雪君出了趟远门,宁独秀便也难免有过一瞬间考虑过第二日带人好逛一逛这近几十年间格外热闹的城市。
然后他就否决了自己这个胡来的想法:现在的上海可正在搞运动呢,他们瞎凑什么热闹。而顾雪君也是十分地乖巧懂事,似乎他出来当真只是为了寻宁独秀罢了。
于是两人便收拾了点东西,再度回到岳城。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来迎接他们的却不仅仅只有织月。
宁独秀在看到织月的时候便下意识松开了手,却发现掌心一紧,看过去,顾雪君神色丝毫没有波动,然而手下却是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雪君……”宁独秀唤了声。
顾雪君眨了下眼,应了声,那模样十分无辜,这时候宁独秀如果提出松手,却反而显得有些古怪了。罢了罢了,拉着一个孩子的手又有什么大不了?宁独秀叹了口气,忽然又有些好笑,他到底还是害怕雪君受到伤害,否则按照他的性子,又怎么会这样遮遮掩掩的呢?可是他这番煞费苦心,雪君却是不懂。
顾雪君强行不懂,发觉他不在挣扎了,反而转过头来,对着他的甜甜地笑了。这让宁独秀越发拿他没有办法,只觉得这样一直宠着他也是合该的。
而此时顾雪君却在心里对着六六道:“你确定她在里面?”
“确定,她们就要出来了。”
六六话音刚落,随着汽车驶入大门,屋门打开,走出一位穿着旗袍、肩批素色披肩、生得十分玲珑温婉的年轻女子,不是宁织月又是谁?而在她身后,却小碎步也似走出来另一个少女,一身白色蕾丝的西洋小裙子,发间点缀着珍珠事物,雪白的皮肤在阳光底下有些晃眼,一张清秀的面容,生得虽然不如宁织月那般俊俏秀美,却也清秀可人。若说宁织月是精心打磨雕琢出大家闺秀,那这少女便是清水芙蓉似的小家碧玉,二人各有一番美态。
看到汽车靠近,那原本跟出来的少女一下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地躲到了宁织月的身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好奇地探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
宁织月回头安慰地对她笑了下,下一刻却伸手将她温温柔柔地拉出来。被拉出来了的少女窘迫极了,害羞地底下脑袋,手指垂在下面不安地搅合着,后背微微佝起,因为整个人太瘦,蜷缩起来便是小小一团,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而与之相比显得十分落落大方的宁织月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踌躇忐忑,或者说,她也没心情去安慰——前后脚下来的两个男人具是身高腿长的风流人物,然而她的视线却忍不住被他们大喇喇交缠在一块的十指所吸引了。
注意,不是简单如大人牵着孩子似的手拉手,而是暧昧十分的十指相扣。
宁织月脸色有一丝丝僵硬,她也是挺久没有见到这么温存的拉手方式了——起码回国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在宁织月看来,这么“复杂”地姿势自然不可能是天真的雪君想出来的,那必然是父亲了。又见宁顾两人神色如常,仿佛全然不以为意,一时间也不知道父亲是彻底不打算遮掩了还是怎样,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很是不吐不快。
然而现下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宁独秀看见自己不过几日不在家,家中便有生面孔拜访,下意识那岳峙渊渟的不凡气势便摆了出来,就算他一只手正被小朋友不依不挠地拉着,那风华也是丝毫不损的。
清冷的眼风只是随意一扫,便有一番油然的贵气与矜傲扑面而来,当真是风华无双。而身边沉默的青年只是并排而立,在他压制全场的气场之下,却也散发着自己的光华,自有一番俊朗谦和的姿态,若是初见之人,定然想不到有这般好皮相,他却只是一个痴儿。
猛地看见这风采华然,各有千秋的两名男子,初见的少女一下子就呆住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父亲,雪君,你们可算回来了。”宁织月假作看不见两人纠缠在一块的手,迎上去一步,像是要打量两人有无疲惫,正好挡住了那牵绊的手,不,她是直接迎上去,插到两人中间,仿佛无意似地勾住父亲的臂弯。
这样宁独秀自然不可能再如此暧.昧地拉着顾雪君,看见两人的手终于分开,宁织月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宁独秀心中原本便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是顺势而为,此刻注意到她的“巧合”,心中便有些若有所思。
“是父亲的错,事情发生得突然,忘了与你们说。”宁独秀顿了顿,看向呆呆站在一旁,拉着衣角手足无措的少女,她此刻轻轻咬住下唇,显得十分尴尬羞涩,一张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见他看过来,少女羞涩地低下头,细腻柔白的颈子趁着微卷的发,当真让人想到了那句“恰似那一抹低头的温柔”的诗。然而宁独秀却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所动,清冷的声音毫无波动,“这位是?”
宁织月笑意一敛,微微抿唇,却终究再度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这位小妹妹是叔白叔叔的遗腹女,从小养在族长伯伯家中,虽然族长伯伯宅心仁厚,但毕竟寄人篱下,养得便有些害生了。”
“……宁叔白?”宁独秀一愣,显然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意义不同。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毫无所觉的顾雪君,对方迎着他的视线坦荡荡地看来,黑白分明的眸中只有他的倒影。
宁独秀一时心中有些复杂,他嘴唇颤了一下,看着宁织月,她唇边挂着的微笑在他眼中,莫名带上了一份忧愁。
宁独秀定了定神,矜持地点了下头道:“原来是叔白堂兄的女儿。”
宁织月继续说:“织云妹妹性格最是温柔善良,只如今已经到了婚龄,可……她父母皆已经不在了,伯青族长事务杂多,正好我身边缺一个帮忙的秘书,便希望我们能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帮着照顾,最好是为她许配一位好人家,好定下终身。”
宁织月虽然说得含糊,然而宁独秀已经明白,她是明白自己的身世,知道宁织云是她的亲妹妹,才会如此照拂。
实际上跟着宁织月又来找他谈过,他方知宁织云一来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二来精神脆弱,自闭羞涩,甚至偶有癔症。相似的情况,竟让他不由联想到了顾雪君,心中自然平添数分怜悯。
他对宁织月本有愧疚之心,虽说当初某种程度上,过继宁织月是他与宁叔白一家的一场交易,但这么多年处下来,现在又有了这般变化,他的心情复杂可想而知。如今宁织月知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对他的态度却依旧没有变化,依旧敬爱十分——这点眼里他还是有的——更是让他五味杂陈。
罢了,织月也大了,只是照拂一个孤女,算得了什么呢?曼说织月这段时日手腕已经锻炼得日渐成熟,他宁家再怎样,一笔嫁妆也还是出得起的。
想通这一点,宁独秀便应下了宁织月想要将宁织云留下照顾、安排终身大事的心愿。
当然此话已是之后,现下宁独秀只是微微皱眉,见宁织月眼神坚决,心知她不会无的放矢,便轻轻冲那小姑娘点了下头,没有多太在意。
见他同意了,宁织月松了口气,露出感激地笑容。这是顾雪君正好插进来,拉开一个笑容,两个年轻的“未婚夫妻”好友抱了一下,宁织月还小小抱怨着:“一下就不见人,还是福伯告诉我才知晓你跟着跑去了上海,可要担心死我了。”
顾雪君眨了下眼,忽然不当回事。眼角余光一瞥,见宁独秀正仿佛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和宁织月搭在一块儿的手,立刻撒手拉住他:“宁叔叔,雪君累得快要散架了,我们进去吧!”
再被拉住的宁独秀脸色稍霁,方一矜持地点头,便见顾雪君倏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颊边犯规的酒窝浅浅,下一刻眼前景物一晃,便被大步流星地拉进屋里去了。
留在后面的宁织月暗暗咬牙:雪君这个傻不愣登的,上赶着被人占便宜还傻乐!
而从头到尾,顾雪君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家里要多一个大活人。然而他却想不到,自己那一笑、他的好叔叔那轻慢的一瞥,却在少女的心中掀起了一番滔天巨浪。
害羞的少女落在最后,抬眼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也似的走上去,仪态万千,风流隽秀,与那对关系极好的叔侄相处间,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和谐。她定定地看着,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台下角落里的看客,而万千光华,无限风流,却只会属于台上最标志的人物。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看到的那位姐姐的密友,慕容先生。说是密友,然而她对慕容先生是极为同情的。慕容先生分明已经对姐姐情根深种,那满眼的温存,便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也知道姐姐有个未婚夫,却依旧甘之如饴地付出。可姐姐却只将他当做良师益友,也是啊,有这样两位风华绝代的人物日日摆在眼前,慕容先生确实不算什么。但在宁织云看来,姐姐这样吊着慕容先生胃口,实在是有些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