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众人意料,被这么“打脸”的温见深却似乎并不怎么生气,反而在一段沉吟之后颔首:“你说的这些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也只是有几分道理而已,他并非不懂这其中关隘,只是南魏的情况意沧浪毕竟是个门外汉,并不知道其中有许多不可谓之事。但也不能否认,意沧浪所言,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至于这份讨伐计划……晁将军,你确定,这份东西乃是出自尔手?”
“自然。”晁衍之一皱眉,“怎么?莫非你还怀疑本将军做不出这一份计划,要假手他人不成?”
“非也。而是震惊于,阁下好歹也是堂堂南魏大将军,这涉及数十万人生死的国之大事,为何能如此轻忽怠慢。倘若先看你这份计划……我倒是能够理解为何斋主不同意兴兵了。”
看意沧浪那表情,分明就是一脸的“哇想不到你这么咸鱼我们老大北华以后可以好好怼了”。
温见深嘴角上翘,语气温柔:“哦?这是如何说?不瞒东煌,我对兵家之事并无太多研究,只是看这份计划,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之处,方才提出异议。如今看来,你似有可说之处?”
意沧浪假装不知道自己刚穿越来时那场打生打死把自己险些坑惨了的战役是眼前这笑语晏晏的美人策划的,配合道:
“真要我说不足,也是困难。”
“毕竟一份稀烂成这样,完全不能见人的作战计划,我也是平生仅见,教我一时之间,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但我确定,按照这种法子来,有七成的可能,怕是堂堂南魏要惨败而归,劳师动众不说还要无功而返。”
“什么?!”
“竖子敢尔!口说无凭!”
“你莫要红口白牙,瞎编劳什子浑话来忽悠人!”
“是啊!这可是我南魏军神、大名鼎鼎的晁将军亲笔写就,岂是你这等粗蛮之人能够随意指摘的!”
意沧浪此言一出,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众人愤愤不满指责。
“够了!不过就是各抒己见,你们模样也莫要太难看了!”温见深声音一冷,音量不高,却齐齐教这些年轻公子哥儿的哑了声。不管此人风评再如何奇葩,终究也是南魏顶级世家临头的少族长。
意沧浪眨眨眼道:“哦,南魏军神,抱歉,楚某孤陋寡闻,来南魏之前,却没听过这个名头。”
晁衍之脸色一黑。这个名头他并不喜欢,有什么军神是打从戍守边关起,便没有赢过一次的?只是恰逢其时,刚好在他的任期,北华在那一次的夜战之后撤退,休养生息,久未来犯,等他再回国,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这个名头。虽然觉得刺耳,然而这军神的名头,他却并未否认——日后,他必然会让这个名号名副其实。
然而对国内之人尚可,这个名头拿到楚虞这么个外人这里,就让他有些难堪了。
他刚要说话,意沧浪便又接到:
“且不说别的,这份规划当中,只有一个想法,一个思路,一个方案,那就是快,通过最快地方式到达边境线,然后一举压上,给北鲜人造成震慑。没错吧?”
“不错。”
“这就是我说的最大的问题所在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份规划,只设想了最完美的一种情况呢?你们南魏组织军队、筹备粮草的速度几何?选择调动哪一处军队进行远征?有没有进行过适应性训练?如果是远征,道路的选择以及铺设又如何?北鲜地处极北之地,气温恶劣,是否会有影响?如果由于低温降低了行军速度,早一步被北鲜人发现,又将如何?凡此种种,都是问题,可你的作战计划中,却一丝一毫相关的计划都没有。”
“这!我、我又不知北鲜的具体情况!”晁衍之愤怒地涨红了脸,强辩道。
“原来南魏的作战指挥,可以由一个丝毫不清楚情况的门外汉指手画脚?”意沧浪脸上浮现出些许诧异,无奈道,“不仅如此,这份计划里,使用的说法也太过模糊了一点,可能、或许、大约、多半、应当……你这些全都是凭一己之见,毫无实地调查作证,这预计80万军饷,也不过是红口白牙。”
“……抱歉,一时失言,但这份作战计划若是被我的军师摆上我的案头,下场绝对是丢进壁炉里烤火。”
房间内鸦雀无声,温见深听到后半段,便已经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用折扇敲打着手心,一时间,室内似乎只有纸扇敲击的声音。
晁衍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身上似乎落下了无数刺目的眼光,具是鄙视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看向倾城公主,却见对方紧皱着眉。
温见深偏偏这时还要加上来踩一脚:“这80万军饷之事倘若当真有待商榷,晁将军,本少府自会查证之后向陛下禀告此事。东煌,若由你说,这两份方案可是各自具有不足之处?”
很好,可以说是十分的反派嘴脸了。
意沧浪看着这样兴致勃勃的温见深,倒是丝毫没有反感,反而还任劳任怨地帮着递刀子:
“这嘛,毕竟我是北人,与你南人想法不同、思路不同,并不能一以断之。想来若是和谈之人手腕高超,恩威并施,或有可能不丢那个脸,不过,耻辱无,疑虑有。但若是按照此法攻打,不仅丢人丢份,更要折损无数钱财兵士,劳民伤财,愚蠢至极。”
他说得太不堪,晁衍之心高气傲,如何能忍,当即拍案而起:“狂生妄语,当真以为时无英雄,教竖子称雄?我晁衍之一心为国,天可明鉴,我为大魏效死,镇守北疆数载寒暑,从未让你等北夷侵占一寸南土,想不到今日倒要受此奇耻大辱!”
倾城公主连忙打圆场:“将军无需多虑,想来楚先生也不过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想法。而温少府……温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少说两句吧!”
“哦?爱染有多言之处?”温见深却没那份怜香惜玉之心,冷道,“温爱染只知,若是楚东煌所言为真,便因为由一个丝毫不清楚情况的门外汉指手画脚,将有无数南魏子弟客死异乡。”
他说得大义凛然,一副壮士断腕大义灭亲的模样。
士可杀、不可辱!晁衍之气到双目涨红,指节紧握咯咯作响,竟是冷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温爱染!楚东煌!你们欺人太甚!你二人沆瀣一气,颠倒是非黑白,我晁衍之若是不除你,此生枉为男儿!”
“好!你可敢赌!”温见深眼神一利,竟是迅速接到。
“有何不敢!”
“可我却不愿与你赌。”温见深冷笑一声,“你可是武功天下第一,就算脑子有坑,我却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多走两步便要咳嗽,还不是你一合之敌,这如何能比?至于其他之处——我看,你也没什么其他优势值得做赌了吧!”
倾城公主隐隐觉得情况不对,刚要开口阻止,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七皇子却忽然笑着开口:“这倒是有点意思了,那温斋主提出赌约,是欲如何?”
晁衍之怒发冲冠,虎目圆瞪,竟是想也不想地接到:“不错,你直接说吧,你要如何,不必拐弯抹角。”
温见深道:“赌约是我先提出,我自然已经有了想法。我体谅你毕竟是个莽夫,自然还是要比武斗,反正你既然是天下第一,想来是一力降十会,必定不会怯战了。但我总不能白白把自己性命交出去,除非……你我签订生死契,性命不论,我再去寻一名愿意代我出战之人,皆时,与他一同进入场中与你比斗,如何?”
温见深要的,竟是生死契!
温见深绝非是爱冒险之人,难道他当真收拢了什么能人异士,能单打独斗弄死晁衍之,甚至不惜为此冒险以身作饵?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人皆是神色各异。
温见深似乎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竟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冷笑道:“怎样?你怕了!”
“笑话!我怕?我难道还会怕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伪君子?!”
温见深眼神一厉。他虽然生得貌美,又举止夸张教人不适,但若是谁说他像女人,那便是当真踩了雷!
“不就是生死契么!我答应便是!”
听见这句话,温见深嘴角慢慢扯开一个虚假的笑容,竟是教人看了便毛骨悚然。
“好,很好。”
而不知何时抽身出核心战场的意沧浪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入眼底,若有所思:
虽然事实有些令人失望,但看起来,自己的确又当了一次温见深的刀子啊。
帝门娇之浮夸戏精与敌国大王(9)
“我不会去的。”
事后还不用温见深说, 意沧浪就主动道。
温见深面上纹丝不动地笑了:“什么去不去?你说比斗一事?生死各有天命, 我心中有数,我也与晁衍之说过了,你本就非是南魏人, 将你拖下水本就不妥。”
“你不用说这些来试图让我内疚或者心软, 我不过是个富贵闲人, 来南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又如何会再愿意让俗世缠身。你就算是以退为进, 我也不会动摇分毫。”
温见深:……
说实话, 他的确打着要利用这人的心思,就像他说的那样, 晁衍之别的没有,那一身的铜筋铁骨是实打实的, 直到现在,他也只见到过两个人在正面交锋中胜过晁衍之——一个便是那北地乾元国主荆九韶,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人。
哦,不对, 荆九韶那次是实打实把人一个照面就踹飞了,楚虞那次, 晁衍之攻是一时兴起,楚虞也不过是仓促挡住, 看不出深浅, 只能说可能堪比,并不能确定。
在他的设想中, 只有这人能不能怼得过晁衍之的问题,却绝对没有自己不能把人套路进去的问题——毕竟这人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做小伏低,他又不是瞎的,不可能看不懂。
有这么一个恋慕者是一件很满足自尊的事,但这个楚虞温柔无害又耿直清透的外表,却总让温见深觉得有哪里不妥之处,虽然有些不舍这么一个无时无刻不配合自己的蓝颜知己,但若是借他手除去心腹大患的晁衍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以楚虞的聪明才智,事后不难发现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借刀杀人,到时候两人也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拆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岂非是十分的完美?
完美是完美,可问题就是,楚虞不配合自己啊!
这家伙居然一开头就看穿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他只能拉住欲拂袖离开的楚虞,螓首微抬:“抱歉,我承认,我的确是在以退为进。”
他声音中竟是意外带着一层绵软无害的温柔,叫意沧浪心头止不住地一软。
……套路不行开始以情动人了?
见楚虞离开的脚步一顿,温见深站起来靠近了些,却将将好在意沧浪能够感受到他若有似乎的呼吸,却莫不真切的微妙距离。
“你说的没错,那日借机离开时我便想要借你心中的那一份歉意,引那晁衍之上钩。我会如此做,无非是仗势欺人,却不知道,东煌可愿意借我这个势?”
话到最后,转若呢喃。
虽然语调轻柔得宛如情人絮语,却挡不住话语当中毫不遮掩的利益交换。
意沧浪喉头一紧,转身看他:“阿深何出此言,我不明白。”
温见深眼见面前这人眼中明明灭灭,心知对方此刻心中的不平静。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出乎他意料,在他说出一切都是利益算计的时候,自己心中却闪过一丝踌躇与不愿。
但便是有迟疑又如何?——他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是以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甜笑:“你不明白我的话,我却明白自己的心意,更明白你的心意。东煌,便是为了我的性命安危,你也不能答应我么?”
温见深笑容虽暖,心中却十分冷静。他看得通透,楚虞虽对自己有那份心思,却并非是那种会为了一时迷恋冲昏头脑之人。今次之后,他怕是便会失意而走。
这就够了,这便是他之所求。
然而他却没有在楚虞的眼中,见到想象中的失望。
“哎,阿深,既然你把事情挑明了,那我有件事我也得告诉你。”意沧浪叹了口气道,“你方才的笑容,当真是虚伪得我一眼便能看穿。”
“但即使如此,我也愿意替你去达成所愿。你说的对,我的确不可能放任你出事,算作是先爱先输吧,被你拿捏住了要害,我也只能为了博美人一笑,而去跟那晁衍之一样打生打死了。”
“不过在那之后,你不要想着便能就此摆脱我。 ”
“我知你深恨晁衍之,今次便罢了,只是日后,望你莫要再这样强行将你我之间,分割成利益交换般支零破碎。为了让你欢喜,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望你莫要将我的一片痴心,与那晁衍之之流相提并论。”
意沧浪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妙地笑了起来:“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知道一见倾心能够将人逼到什么地步。打从你在那时撩开帷帐缓步走出,那抬眉轻笑的一刹那,我便已经知道啦,你我,此生难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