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瞿临答道,“让他们道别吧。”
罗星弈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把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自二十多年前“落日”爆发以来,他已经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听过太多哭泣哀嚎,但他没什么能做的。因为“落日”对普通人的致死率是100%。
所以很多时候,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对于染病的人,罗星弈会残忍地强行剥离自己的情绪,像是看一场与他无关的戏剧一般,不参与不干涉……也许就不会太遗憾。
刘域的情况恶化得非常快。或许是因为前面已经有太长时间的潜伏铺垫,在他哇的一声吐出第一口血之后,他再无力抑制痛苦,捂着心脏抽搐着蜷缩起来,不断地咳血和抽气。
黑背心“咔咔”两声给枪上膛,“他快不行了,一枪给他个痛快吧。”
黑背心这话犹如一记重锤,重重锤上了包茜的心,让她瞬间从僵化和呆愣里回过神来,感觉灵魂都甩出了体外。
包茜两三步爬到刘域旁边,看着满场站着的人,目光在黑背心等人和瞿临小雨的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罗星弈半匿在黑暗里的面容上,“再……再给点时间吧!”
她声音干涩,无助而哀求:“万一,万一他不会变丧尸呢?万一……”
罗星弈曾于危难中救过包茜一次,包茜信他,想继续求助他,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办法。
看着包茜全是泪水的眼睛和眼里的仿徨无措,罗星弈的喉咙紧了紧。他咽了口唾沫,这才放平声线,尽量理性地劝说:“‘落日’的感染率是100%,这里也没有能给他打的抗体或者阻断药物,让开吧。”
包茜紧紧瘪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受伤而难过的呜咽声音,她抓着刘域的衣角不松手,仿佛靠这样就能挽留刘域的生命一般。
“不……”
刘域咳了两声,从窒息中稍微缓过一点神来,说道:“给个痛快……吧。”
“因为我一个人要在地下呆那么久的话……会有点怕。”
他撑在地上,抬起头看向黑背心,“麻烦打准一点,我还是,挺怕痛的。”
黑背心觉得刘域怀疑他的准头是看不起他,哼了一声:“放心吧小崽,我绝对朝你眉心打,偏一点算我输。”
刘域听黑背心说得这么肯定也觉得心里稍微有点底了,他拉开包茜的手,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一边擦嘴里和鼻腔涌出的鲜血,一边找了个不会误伤到旁人的位置站好。
罗星弈心中叹气,手腕一转,手中的战术手电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照亮了这个怕黑又怕痛但从容赴死的人。
“我准备好了。”这个人说。
就在黑背心开枪前三秒,刘域吞了口中的血,忽然身体一抖,抢着最后的时间说出一句话来:“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包茜……我是为你,才加入这个社团的。”
嘴角带着一丝笑,“……包茜,活下去。”
包茜心头大震,然而枪声已经响起。
“砰!”
子弹穿透了刘域的脑袋,在墙壁上投出的黑色剪影中,只迸溅了几滴血液。然后剪影倒下了。
黑背心收了枪,吹了一声口哨跟旁边的小弟炫耀:“看吧,我说我枪技溜吧?”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刘域的尸体,眼神晦暗不明地闪了一下,口气却无不嘲讽地说:“又是一个为了啥他妈爱情的,还好老子从没有爱情。”
他从包里掏出一根皱巴巴还漏了烟丝的烟出来,点燃了丢到刘域的尸体边,继续往前走了。
罗星弈和瞿临也走上前来,路过包茜身边时,他跟小雨说:“你扶一下她。”
小雨乖乖走到包茜身边,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包茜脸上还挂着泪水,可经过刘域的死,她既不抽泣也不哭出声了。她举着血迹未干的手给罗星弈看,血迹侵染了刘域给她包好的布条,而她手上被铁丝扎破的伤口也在刚才裂开……
她颤抖着举着手,“怎么办啊……我也……活不长了。”
罗星弈简直觉得头都疼了,他看着包茜的手看了两秒,扭头便冲瞿临说道:“你刚才为什么拉我!”
然而瞿临却说:“不是这个。”他抬手虚点了点包茜下颚处一道伤口,无喜无悲地陈述:“是地铁站之后多出来的。”
“那你为什……”话正说了一半,身上的通讯器忽然震动了起来。罗星弈一顿,吞下了嘴里剩余的话,先把通讯器拿了出来。
一看来电,心里一抽,不由生出些愧疚,因为在这个时候联系他的居然是包不错。
并没有安全护得包茜成功离开的罗星弈犹豫了两秒,接通了和包不错的通话。
“你和茜茜别再过来了,这里已经……”
“爸爸!”
包不错的半身投影刚显示出来,包茜便惊叫了一声。
包不错浑身一震,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透明的半身投影人像一转头,目光欣喜地看向包茜,“茜茜!”他上下打量包茜一眼,“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膝盖都磕破了,疼不疼啊?”
来自独属于父亲的,宽厚而宠溺的关切让包茜愣住了,她鼻头一酸,下一秒就放声大哭起来。
因为母亲去世早,包不错生意忙不怎么顾得上她,所以她小时候肆意妄为,长大后更是跟着朋友搞什么“朋克复兴”任性得上蹿下跳……可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当她跌倒了、被划伤了、磕磕碰碰着了,只有爸爸会摸摸她的头,问:“疼不疼?”
昨天偷跑出家门的时候没有后悔,被丧尸追得满地跑的时候来不及想什么后悔,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的时候也没有很害怕。
可是这一刻,当她听到包不错有些虚弱的声音,看到包不错脸上的伤和血,突然很害怕,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就留在家里,留在爸爸的身边。
这样,即使是丧尸爆发了,她也会和家人守在一起,和妈妈再次团聚……
如果早知道这一次任性是有去无回,包茜是说什么也不会偷偷跑出来参加什么聚会的。说不定她不来刘域也不会跟来,早早远离这些丧尸,远离这些感染病毒。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包茜哭到哽咽,还像当年那个被同学欺负的小女孩一样,揉了揉眼睛说:“爸爸……我想回家。”
第二十六章 :出城
“……好。”视频通话那端的包不错哽咽了,信号画面很不稳定,他在影像波动中低下头,低到阴影里,无声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儿,包不错才开口:“茜茜,家以后再回,现在先跟去救你的人走好不好?”
“哪里还回得来啊!你不要骗我了!”包茜声嘶力竭地戳穿,“我听到他们说了,极乐城就要被炸成灰,我哪里……还回得来?”
“而且我也走不了了。”包茜拿手捂住嘴,大颗大颗晶莹的眼泪从眼眶跌落,痛苦的呜咽响彻整片幽暗湿臭的下水道。
血与泪混杂在一起,抹花了她的脸。
包不错万分惊愕地瞪着包茜手上的血液,然后在下一秒迅速转头看向罗星弈向他求证。他的眼光太惊悲太刺眼,罗星弈不敢和他对视,微微垂下了睫毛,错开目光轻声说:“她可能被感染了。”
罗星弈用了“可能”这个模态词稍微缓冲,但并不妨碍包不错变了脸色。
这瞬间包不错很想破口大骂,想顺着通话信号爬过来给罗星弈一拳,问他为什么不能好好保护包茜!为什么要让她遭这种罪!
可是包不错也知道,在“落日”面前,所有人都只分幸运和不幸运而已。
多余的话已经不必说了,他快速收拾好自己悲愤的心情,对包茜说:“茜茜,你不要怕,爸爸马上就来接你!”
“你走吧,我不要你来。”包茜哭着说。
包不错的影像抬起手来,似乎是想透过这层虚拟的人像投影抚摸女儿哭泣的脸庞,目光非常轻柔,与之前杀伐果断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走哪里去呢?你、你妈妈,还有我这辈子全部的基业都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已经走远的黑背心打着手电筒灯光半道折回来,看见瞿临和罗星弈几人还停着不动了,着急地催促着说:“你们还走不走啊?!这后面的一道门是按时间落锁的,再不走就要等明天了!”
罗星弈被黑背心的声音叫回了神,揉了揉鼻子,不想再看这些生离死别。他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把通讯器丢给包茜,“我走了。”
声音又轻又含混,“……对不起。”
他收了包不错的钱,却没能替他办好事,也是受之有愧。
包茜接下通讯器,抽抽搭搭地止住哭泣,摇着头重复:“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我就在这里等我爸爸,谢谢你,谢谢……”
罗星弈耳不忍闻,拽住一言不发的瞿临往前走,“走走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罗星弈拉得又急又重,一点没客气,瞿临却没怪他莽撞,因为他见罗星弈别过的脸眉头紧锁,显然也并不好受。瞿临本想什么也不说,毕竟没什么可说的,放这种既定悲剧的马后炮价值不大,尤其是在“落日”面前。但他走了几步,却还是出声宽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罗星弈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这时他才发现瞿临面色如常,仿佛他并没有目睹刘域的死亡和包家父女的隔空对话,没见无奈与悲剧,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与冷静。碧色的眼睛像是一潭不流动的水,无波无澜,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和感情,所以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感情。
罗星弈知道,像瞿临这样对抗整个军区政府追捕流亡的人,没有强大的意志是捱不下这么多年的,他的内心可能已经强大到坚不可摧,以至于不会为任何小事所撼动……
可罗星弈一直相信的是,瞿临是有人情味的。他肯救麻雀,肯为素不相识的人掏钱,为什么反而在辛苦带着人从丧尸堆里杀出重围之后,那么理所当然就接受了反转和死亡?
罗星弈想不通这点,加上他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丰富的一天所见积压了一天,此刻开口语气难免就带上了点情绪,说:“道理都懂,可理智难道能控制情感吗?你做得到,但是每个人都做得到吗?至少我做不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往前走出了十米远,留在原地的包茜的身影已经快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看不见了。看起来仿佛是他们一步步亲手将她抛弃,埋葬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小雨跟在罗星弈身边,听见罗星弈这句语气很重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敢吱声。
瞿临听后没回话,沉默着走了几步,这才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是……”
罗星弈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不是你的错,你能救的也救了,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人类就是这么脆弱。都怪‘落日’不好,它太强了!’”
“想这么说对不对?安慰人的这一套,谁不会呢?只要甩锅就好了,反正不是我的错都是不能出声的病毒的错。”罗星弈阴阳怪气地说着,忽然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语焉不详:“但有时候我在想,‘落日’才不背这个锅,酿成这一切惨剧的,明明是人啊!”
他说这话时的风格和语气,实在很不“罗星弈”,情绪里深埋着的讽刺和丧气让瞿临心尖一颤。他立即转头去看罗星弈,见他双眼如红酒宝石般流淌过润泽的红色,不禁抓住了他的手臂,语气都提了提,“罗星弈?”
罗星弈被瞿临一拉,这才像是突然被拉出自己的情绪。他眨着眼顿了一下,然后抹了一把脸,沉寂下去,跟着往前走。
好一会儿,罗星弈才又出声说:“抱歉,刚刚都是情绪上头突然中二的话,一时失言,别介意。”
瞿临回头看去,见他抬起来的脸上又恢复了恍若置身事外的无喜无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干巴巴地回道:“没事,走吧。”
接下来的行进中,两人都不再提这段插曲,只当这段对话从未发生过,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逃命上。
黑背心带路摸索着敲敲打打,还拐错了一个角,这才终于走出这条阴暗潮湿的下水道,来到一条城市排污水用的通道。
通道中央是奔流的污水,两侧是可供人行走但并不宽敞的过道。一行人都察觉到了瞿临和罗星弈之间有些停滞的空气,硬是憋了一路的话,连大气都没敢出,在奔腾的水声中安静地靠墙走到尽头,来到最后的终点。
通道的尽头是一道闸门,因为省电的设计,它每到一个整点才会开启一次,而在晚上七点之后会自动关闭,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又会打开。
黑背心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二分,离下一次闸门开启还有半个多小时,便顺着墙壁蹲了下来,舒服地长叹一声:“休息会儿吧,等开门。”
他们这一行人在后面的路程里为了赶时间,速度快得那简直是要起飞了,一刻都没停歇。这会儿大家一看时间还早,最后一道门又已经近在眼前,都不由松了口大气,坐下来稍作歇息。
罗星弈也觉得有些累了,他双手抱臂靠在墙壁上休息,站了五分钟后,顺着墙慢慢滑下来坐到地上。安静了没到一分钟,伸手扯了扯旁边瞿临的裤脚,问他:“诶兄弟,刚刚是真的不介意?”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瞿临低侧下头,看到罗星弈头顶的发旋,移开腿换了个站姿,漫不经心道:“还是说你想听我骂你两句?”
11" 逃亡套餐0 ">首页 13 页, 罗星弈觉得故事魔幻了,“哦?你还会骂人?”他笑了一下,慢慢地搭台补救:“我也是休息傻了,在这种时候被情绪左右……真是越活越回去,丢我们一队的脸。还好是丢在你这儿,想来,你应该也不会笑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