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罗星弈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另外一间房间了。装不装傻,意义真的不大。
医务人员迅速低调地退去后,房里便只剩下罗星弈一人,空空荡荡,摆着中规中矩的客厅家具,假装自己不是一个办公室。里里外外都无人看守,也没有肉眼可见的监控摄像头,显得很是随意,毫无戒心。
罗星弈细致打量了这个房间一圈,又动了动肩膀检查了一下自己差不多好得七七八八的身体,最后转过头,目光落到了房门上。
医务人员们离开时带上的门虚掩着,应该是还有人会来。
这也正是他想知道,所以乖乖配合着医务人员来到此处的原因——究竟是谁,在这个时候施以了援手呢?
其实刚一醒来,罗星弈首先怀疑的是他们这一晚的夜路都白跑了,还是被纪舒窈给抓了回去。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纪舒窈没有好心替他治伤的必要,直觉不会是她和戴立明。毕竟如果趁人昏迷,直接把他和瞿临往实验台上一铐,连麻醉剂都省了,何必费时费力替他疗伤,给他制造条件逃脱呢?
而且,罗星弈能感觉得到,这里的主人应当是在释放一种友好信号。替他修复伤处不说,给他带路的医护人员都没有那种露骨的面对实验品的狂热目光,眼神都相对客观平静;准备的会见房间也不是冷冰冰的实验室或办公室,而是选择了偏向生活化的客厅,还铺着暖系地毯……
一切都在极力让他的神经别那么紧绷。
但这样一来,对方的身份就更扑朔迷离了,毕竟罗星弈在桃源也不认识什么有实验基地和一整个完善医疗团队的朋友。
而如果这里是第三方势力,对方对他们的营救是出于对抗纪舒窈和戴立明的需要,暂时拉他们上船结盟,则更需要做进一步考虑了。
罗星弈站在原地想了想,越想越觉得第三方势力想拉他结盟的可能性很大,正在脑子里设想预演各种谈判情形时,忽然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很轻,很稳,带着一点点机械声,应该是自动寻路的轮椅。
轮椅行进速度很快,没几秒便停顿在了门前,然后,虚掩着的门打开了。罗星弈跟着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人。
见到来人的那一瞬间,罗星弈整个人都懵了,像是一下子被炸到了火星去,脑袋上爆了个洞,脑子全都嘭嘭炸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又像是在真空中呼吸困难,让他喉咙紧到说不出一个字。
虚掩的门完全打开,轮椅驶进了房间,碾上地毯后,声音消失了。
罗星弈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进门,头发花白的老人,觉得或许自己才应该是那个坐着轮椅的残障人士。
好半天,他才从地动山摇的震惊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徐……徐叔?”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焱似乎早就料到罗星弈会有的反应,看到他万千惊疑一并卡在了喉咙上的吃惊表情也没什么揭开面具后的高兴反应,只是标志性地拿出了老牌烟盒,标志性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在吞云吐雾间,用一句老套的话开场:“此事说来话长。坐吧,有得聊。”
身为被骗了全程的人,罗星弈可做不到徐焱这么淡定。他一动不动,还在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焱:“徐叔……你?你没事?”
“有事还怎么跟你说话?”徐焱惬意地吐了口烟,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舒服,愣着干嘛,坐啊。”
“你……”
“都是装的。”没等罗星弈再次发问,徐焱自己先承认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活不到再见你的时候。也幸亏你来了,给了我带了场翻盘脱壳的东风,彻底摆脱纪舒窈的监控。”
罗星弈目瞪口呆地看着徐焱,摸索着沙发坐下来,傻愣之后,他这心里一时又是急又是气又想笑,酸甜苦辣都来了一遭。
同时一直紧绷的神经也蓦地弛缓下来,松了一大口气。
又很庆幸徐焱不是真的傻了,还好不是真傻了,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那你、你就没想过告诉我?”
“我早提示过你,”徐焱夹着烟做了个送花的动作,“花有问题。你有上心吗?”
罗星弈这下才幡然醒悟徐焱当时送花给他的真正用意,心想这也藏得太深了吧,那种时候谁会想到暗示上面去啊!
他不得不摇头感叹:“徐叔,你的演技是真的好啊!奥斯卡欠你的小金人都能养活一家冶金厂了!我是从头到尾一点没怀疑你的痴傻,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徐焱老神在在地抽着烟,说道:“纪舒窈看我看得太紧,她多精啊,我要连你都骗不过去,怎么把她骗过去?”他笑了一下,还是那副老油子的样子,“怪不得说教出徒弟,饿死师父,果然凡事还得藏一手才行。”
再次提到纪舒窈,罗星弈慢慢从脑子空茫的激动中回过来神,发现剧情反转大秘密的高兴也随着眼前还没解决的许多破事渐渐淡了下去。
他重新审视了一遍徐焱。
而这次再看,心里就多了一份溢于言表的沉重心酸。
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朝不保夕的大事,徐焱又何必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连半点信息也不敢太过明显地透露给他,要完全成为一个毫无威胁的傻子,才能在纪舒窈手下苟且讨活。
明明两人也不是很久没见,之前雨夜里徐焱被纪舒窈绑架拿枪顶着头威胁他们的时候,距离虽然远了点,也算是见过面,不会超过三天。但是罗星弈知道,他和徐焱阔别了二十多年真正的会晤,正是在此刻。
以“徐焱”对“罗星弈”的身份。
现在看着徐焱多年未变的眼神,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好像他们穿越了时空,又站在“月宫”的战略部署会议室对话那样,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缭绕的烟雾还未散去。时间倒退回他还没沉眠那个节点。
罗星弈的目光,慢慢地沉淀了下来,不自觉挺直腰背,坐出肃穆的军人之姿。他看着徐焱,郑重地问道:“徐叔,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桃源的那个恩典花虫,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啊。”徐焱又重复了一遍,把手里还没抽完的半根烟,按灭在了轮椅扶手上。
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老烟枪也只能每天最多抽半根过瘾了。
等最后一点烟雾散去,徐焱才开口说:“还得从,当年那场事变讲起。”
“纪舒窈应该都跟你过说了吧,实验失败了,所有人都开始反噬……”徐焱忽然停住,抬眼看向对面的罗星弈,“包括你。你也开始反噬,只是很轻,你从没发现而已。这无底洞一样的实验,从没成功。”
“然后算是遭报应了吧,纸哪里包得住火。在我们安排你保持身体原样沉眠,等待后面的化解反噬之法的时候,纪舒窈他们发现了自己的进化失败,反噬正在啃食他们的生命,他们没有活路,便将‘月宫’掀了个底朝天。
我们当时能捞一个你,因为你的情况算是最轻缓的,但对他们是真的没有办法,只能各退一步,让他们签署了保密‘月宫’一切信息、永不重回动用的生死协议,放他们走了。并让望舒删除了所有关于他们的信息,以保他们不被望舒和羲和追杀销毁。”
“后来乱世中再相遇,我们找到了这片没被丧尸污染的桃源……哈哈?桃源?不是的,一开始,这里只是个小村落,村里的人都养着蛊虫。没想到的是,这个经过数代变异改良的蛊虫,竟然拥有吞噬‘落日’的能力,也正是以此为基础,我们开始创建‘桃源基地’。”
说到这里,徐焱忽然问罗星弈:“你一定很好奇,纪舒窈是如何让你异能全失的,是吧?答案就在这里。”
罗星弈被他说得心头一跳,感觉就要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然后听见他说道:“桃源现在的规矩,是不被蛊虫寄生者不得入内。在桃源里的每一个人,身体里都有一只小小的沉睡着蛰伏着的蛊虫。安静的时候,你这一生可能相安无事,但一旦被诱发生长,轻则疼痛,重则暴毙。”
作者有话说
没断更真的,是一直在写但是内容不多不好意思发上来,算了这个一口气太长了,咱们还是有一口吃一口吧
第七十三章 :风平浪静的午后
所以“培养花房”里那个女人的死和小青年的死,是因为蛊虫被诱发生长了?
不等罗星弈继续往下思索,徐焱接上刚刚的话题说:“我前面已经说了,蛊虫能吞噬‘落日’,歌舞剧演了这么多天,你应该也看见了吧?”
罗星弈还在想着蛊虫寄生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徐焱为什么忽然扯到歌舞剧上,但随即便明白了——那场游演歌舞剧,正是在一次次的强调花神明恩有克制魔君落日的力量!
见罗星弈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徐焱知道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了,也推知他当时还是没有真的上心。但徐焱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们都是局中人,又不是纵观全局的神仙,失误难免。
而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然得把事情说完,说清楚。
徐焱清了清粘黏住的嗓子,接着抛扔剩下的重磅炸弹:“纪舒窈的进化很厉害,反噬也很厉害,之所以拖了这么久的命还能活,都是托了蛊虫的福。他们用蛊虫的提取物来压制实验原液,阻止反噬的脚步,延长寿命。
而你和瞿临……别忘了,是什么让你们进化,从而拥有了异能。蛊虫既能对付‘落日’,当然也能对你们的身体造成影响,调试一下药物,利用蛊虫封住你们的异能,也不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罗星弈听得连连称奇,还被莫名教会了一个药毒互易的新思路,差点给纪舒窈和戴立明当场鼓掌,完全没想到蛊虫还能这么玩。说是给他们量身打造的一个陷阱也不为过。怪不得一直有恃无恐。
看见罗星弈脸上的表情,徐焱道:“你也不必自责这个疏忽。这根本是个两难问题,不被寄生,就无法入桃源;一旦被寄生,你就被掌控。但还好,没给我们丢脸,落到纪舒窈那个小丫头片子手上。”
提到这茬,罗星弈就不得不好奇一个问题,居然隔着时差问出了和欧阳瑛一模一样的话:“为什么非得寄生才能入桃源不可?”
他现在一想到自己身体里竟然还有一条虫随时捏着他的小命,就感到浑身不适。
原来这恩典花虫不仅决定着人的死,还掌控着更多人的生。
或许是罗星弈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天真,徐焱忍不住笑了,咳嗽着无奈摇头:“真是不知道,把接受了十来二十年和平时期人文主义教育的你贸然拎到这个时代,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星弈啊,你尽可以完全当这里,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社会,当我们在谈它制度好不好时,根本是在谈它的领导者是不是英明的。”
“这是戴立明那小子定下的规矩,从那次大洗牌之后——大洗牌是指,当时桃源才起步,小有成效,有了些人,也有了矛盾。矛盾……不仅在我们几个基地领导人之间,更在我们和其他民众之间。
当时有两个人和戴立明他们联手了,来偷我的权,接着又被过河拆桥,挫骨扬灰。我和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纪舒窈和戴立明倒是不费一兵一卒,登上了皇位,推行帝制,血洗基地,镇压了所有不服者。自那之后,桃源就有了‘入桃源者必被寄生’的规矩,也算是,变相的控制群众,保障自己的‘皇权’吧。”
“皇权”两个字的时候,徐焱的语气不能更讽刺。一大段话下来,他有些口渴,操纵着轮椅去给自己接了杯温水润了润喉咙,坐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继续说:“我也是在那会儿,才看出戴立明和她不安于分权管领,又在争斗中受了伤,的确傻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干脆将计就计,扮傻子了……现在看到你来,我就知道,这该是我们的局了。”
罗星弈的目光随着徐焱的位置转换而跟着转换,他侧过身,看着徐焱,第一个关心的并不是这局该怎么打,而是想到,这么多年……徐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他不能露一点马脚,不能“认识”熟人,可能连睡觉都不敢完全放松说梦话。如果自己永远沉睡在“月宫”不来桃源,他又会憋到什么时候呢?
徐焱却误会了罗星弈复杂的目光,以为他在担心眼下桃源的局面,说道:“你不必费心这里,我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布置的。现在……也正是收网时候,这些都不重要,先不用管。”
“星弈。”徐焱忽然又叫罗星弈的名字,语气比之前都重了不少,因为说完了过去,顺理就该谈现在和未来了。
而未来,是叵测的。
徐焱是个讨厌夜长梦多的人,原本他想着罗星弈才转醒,准备等他缓一缓再说这些事情,但见他的接受能力出乎意料得好,现下正是打铁趁热的时候,便把有些话也一并提了上来。
他人陷在轮椅里,又老又瘦,然而看着罗星弈时,眼里的精光却分毫不减当年,“星弈,大丈夫眼光放长远一点,这小小的桃源,根本不足以阻挡你们的脚步。你现在应该费心的,是谁,引你来桃源。我们可都没有向你发出邀请。”
罗星弈一愣,点头称是,明白徐焱是在殚精竭虑替他分析了,回道:“我和瞿临都猜想是那个真正想抓捕我们的人,后来又有Ⅲ型来到桃源‘善后’——或许Ⅲ型站的是他队,不是中央军区——难保这不是他做的一个局。”
“猜得挺好,但还不够好。”徐焱听了,微笑着摇了摇食指,循循教导他,“你应该想到的是,这个人抓你心思抓得很准,让你明知山有虎,却也心甘情愿地来。懂得利用我们为饵的人,不是熟知你的过去,就是过去的人已经和你完全站在了对面。像纪舒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