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献乃是黄帝女魃,天生神躯。她的魂灵,岂是区区泥土和树枝筑成的身体能承受得住的。淳于献被唤醒之后,身体必将因为承受不住灵气而日益衰败。这副再造的身躯,也迟早会再次化为泡影。
庚泽剑尖一抖,冷声道:“若是有办法解决,我便放过你。”
秋岸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他本性贪婪,最是贪生怕死,此刻他实在是不敢再次欺瞒庚泽了。于是他忍住恐惧,道:“神君,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看着庚泽令人心惊的神情,不由得紧紧闭住了双眼,等待着庚泽的剑刺穿他的喉咙。然而许久之后,秋岸却听到庚泽嘶哑的声音:“滚。”
庚泽收回剑之后,秋岸立即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里。
一个人站在这荒郊野外,庚泽的手紧紧地握住剑柄,甚至不敢回客栈去见淳于献。他在夜色中独立了将近半个时辰,寒风吹过他宽大的衣袖,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客栈。
裴意的到来不但没有让裴瑍轻松,反而使他更加忙碌了。
按理说呼风唤雨应是龙的本能,可是裴意莫名便召不出雨水来。他连降雨都做不到,更别提其他的。裴瑍不仅要忙碌所有事务,还要教导裴意,不多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
谢溦陪着他教导裴意时,忽然看到裴意在电闪雷鸣时握紧的双拳和泛白的指节,他疑道:“你怕打雷?”
裴意被揭穿之后便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
晚间谢溦给裴瑍到了一杯热茶,然后犹疑着问裴瑍:“裴意是不是怕打雷?”
裴瑍一怔,道:“益算星君倒是提过,但是又说他如今已经不怕了,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才无法降雨?”
谢溦觉得,大约便是这个原因了。裴瑍便表示会同他说上一说,希望能让他克服这些恐惧。
裴瑍本有些奇怪,作为龙族,为何裴意会怕打雷,却听谢溦笑道:“总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生便喜好雨水。”
听到这句话,裴瑍原本温柔的神情忽然一滞,谢溦见他变了神色,奇道:“怎么了?”
裴瑍涩然道:“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的木雕店前,谢溦笑着问他:“难道对你来说,下雨天不才应该是好天气吗?”当时他惊讶欢喜于谢溦对他喜好的洞察入微,如今却又为了自己的敏感心中有百般疑虑。
见谢溦勾住他的手指,陷入沉睡。裴瑍便将心中的担忧都暂且压下,拥着他躺了下去。
开春时,谢溦忽然跟裴瑍说,有要事要去一趟人界。裴瑍旁敲侧击地问询了一番,却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他心中总有些不敢证实的猜测,于是他悄悄地跟在了谢溦身后。
谢溦先是去找了源贞,又同源贞一起下了人界。
一座雅致的府邸中,四处挂着红布,鞭炮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谢溦和源贞隐去身形站在一旁观礼,见新郎对着花轿射出三支钝头箭,又同新娘挽着红绸跨过火盆,欢天喜地的拜了堂。
新郎面上的喜悦仿佛能够感染所有人,源贞和谢溦出了喜堂,源贞笑着问道:“如今你可是放心了?”
谢溦笑着点了点头,道:“如今沅沅有了好归宿,竟是比我父母还要早成婚……”
谢溦心中喜悦,便由着源贞笑话他。谁知源贞忽然面色一变,望着谢溦身后,惊声道:“帝君?”
谢溦飞速转过身,见到身后裴瑍苍白的面容,心底惊惶不定。
源贞上前对裴瑍道:“帝君先同谢溦回钟山吧,有话好好说。”
在天界分了头,源贞依旧有些担忧,却只能让他们自己说明白。等到了钟山,裴瑍进了屋子,沉默不语。谢溦上前去握住裴瑍的手,喃喃道:“裴瑍……”
裴瑍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半晌后,谢溦才答道:“那日你在人界找到我时,我便想起来了。”
沉默了许久,谢溦问他:“你生气了,气我瞒着你?”
裴瑍摇了摇头,涩然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谢溦试探般将头靠在他肩上,温声道:“你还记得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我盼着你能够同我毫无芥蒂的相处,就像我做土地时那样,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他怕裴瑍知道之后,又陷入对自己的愧疚之中。
裴瑍反握住他的手,他日日盼着谢溦不要想起来,无非是怕谢溦恨他。他一直因为当年的事而自责,不仅仅是因为没有管好下属,还因为自己太过自傲而没有护好谢溦,让他亲眼看着谢沅被淳于献杀害。
“旱神已死,庚泽也受了罚,我都不在乎了,你又何必让这些事桎梏你?”
裴瑍望着他,眼底却是一片通红。他从未在谢溦面前露出如此情状,令谢溦一时之间心疼无比。他哑声道:“不要安慰我。”
“明明受了委屈的是你,安慰别人的却也是你……”
听他声音哽咽嘶哑,谢溦打断了他:“不是别人。”他一双动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裴瑍,眼中是浓重的情意,“我安慰的是你。”
“这天下除了我父母和谢沅,我便只爱你一个,所以不想你觉得愧疚。”
谢溦蹭了蹭他的脸,柔声道:“你总是觉得我爱你没有你多,其实你早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和支柱。”
一开始便是他强迫谢溦,出现在一个恰巧谢溦孤立无援的时候,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后来他同谢溦在一起,感受得到谢溦没有那么爱历劫时的他,于是他总是怕。
谢溦对他微微一笑,叹道:“不要怕。”
如今他们在一起,是最好的时候,谢溦知道裴瑍是心疼自己,但是谢溦不希望他再瞻前顾后。
他只要裴瑍全心全意的爱他便好。
一滴泪水落在谢溦面上,被裴瑍轻轻拂去。他的感情本不应该是自己的枷锁,而应该是谢溦在这苍茫天地间的归宿。
他将谢溦紧紧抱住,终于在此刻放下了所有前尘过往。
第四十一章
客栈那间上房中还燃着一盏灯,静谧的夜晚中,连雪从窗棂上落下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庚泽轻轻推开门,本已快燃尽的烛火摇曳了一瞬,便熄灭了。
淳于献倚在床头,骤然被惊醒,她许久才适应面前的一片漆黑:“庚泽?”
庚泽给灯盏中加了些灯油,温柔的灯光映在他的面容上,他坐在床边:“怎么还没睡?”
淳于献握住他冰冷的手掌,道:“今日在马车里睡了太久,没什么困意。”
不待淳于献问出声,庚泽便柔声道:“我没找到那位神医……不过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一定会让他治好你。”
看出他面上笑容的勉强,淳于献心中无比酸涩,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淳于献依偎在他怀中,听着庚泽沉稳的呼吸声,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起庚泽便开始早出晚归,在各处找寻救治淳于献的方法,然而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丝毫下落。眼见淳于献一日接连一日的消瘦,他心急如焚。
淳于献躺在榻上无力起身,她低声道:“我们回江南吧。”
“什么?”庚泽心中思绪万千,没有听清。
淳于献对着他勉力一笑:“夫君,我想回江南。”
明明自己千般万般想留住她,她却说出这种仿若放弃一般的话语。庚泽一时间心底竟涌现出一丝怒气,但是被他压了下去。他沉声道:“这几日我寻到了许多奇人异士,正在搜寻替你治病的方法,等替你治好了病,我们就回江南。”
淳于献收回落在庚泽身上的目光,望着帐顶喃喃道:“这几日我总是觉得自己浮在空中,看着自己躺在床榻上沉睡,是不是阎王已经派遣使者来收取我的魂魄了?”
庚泽心中一颤,柔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切都会好的。”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庚泽,眼中是柔情万千,道:“这天地间,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总有一天是要……”
庚泽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匆忙地站起身子道:“我再去问问那些人有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淳于献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想要试着坐起来靠在榻上,却连手也抬不起来。她闭上双眼,许久才忍不住哽咽出声。若是能朝暮相伴,谁愿意先走一步?她每次感到灵体分离,心中便多一分恐慌,也多一分确信。庚泽为她如此奔波,她不是不领情,只是怕庚泽会失望。
难道剩余的这些日子都要耽于奔波和无望之事?淳于献回想起江南的雨季,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后院的鱼塘里,庚泽同她撑着伞在池塘边,几尾锦鲤见了庚泽便亲昵地凑上来,而庚泽转身折下丛中一朵牡丹花插在她鬓边——淳于献望着窗台上的雪,无比想念江南的夏日。
冬日雨雪少,江南只有几场小雪,因此裴瑍带着谢溦和裴意前往北方降雪。
谢溦闲人一个,一边嗑瓜子一边观赏裴意的数次落败。裴意法力不够,数日前才学会降雨,还是在化出龙形的状态下。饶是谢溦再不喜欢裴意,也不得不赞叹小龙在云间穿梭时的威风凛凛。然而哪怕再威风,也不过是零星几片小雪花,还未落到地上便消融了。
怕耽搁得太久,裴瑍只好亲自上阵,念诀降了一场茫茫大雪。
回到钟山时,裴瑍吩咐裴意自己去练功,然后才对上谢溦的双眼,问道:“怎么了?”
一路以来谢溦望着裴瑍的双眼闪闪发光,他拽住裴瑍的衣袖摇了摇:“为什么我从未见你在施法时化成龙身?”
裴瑍失笑道:“我若是施法还要化成龙身,那这么多年都白修炼了。”
谢溦有些失望地松开他的衣袖,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去看话本嗑瓜子了。本来还想看看苍霖帝君有多威风,看来是看不到了。
“有机会给你看。”裴瑍无奈地哄他。
谢溦本以为要等个几百年,没曾想不过三日裴瑍便实现了他的心愿。
三日后北方又要降雪,裴瑍依然是让裴意先来,然而裴意化为龙形半晌之后,连半片雪花都未见到。平日里严厉无比的帝君此时却轻咳一声,对裴意道:“今日便算了,许是你前几日太累了。”
裴意失落无比,又化为人身,静静地等待裴瑍念诀。谁料裴瑍忽然飞身凌驾在云层上,化身烛龙。而一旁的谢溦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晰些。
烛龙在云间穿梭,凝在一起的云彩遮住了太阳,但是在云层之上,阳光将龙鳞照得闪闪发亮。人界开始落雪,而在看不到的天界,裴瑍在空中飞驰,身影无比落拓洒然。
裴意本来还在疑惑以他的功力,为何还要化成龙身来降雪,却只见裴瑍离他们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了谢溦身边。
长须随风舞动,烛龙将高傲的头颅低下,递到了谢溦面前。
裴意本想嗤笑出声,却见谢溦眼中盛满了笑意,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烛龙的龙角。裴意看到谢溦目中的光芒,终是忍住了喉间未发出的嘲讽声,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背过身去。
深冬时节,淳于献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也一日比一日沉默。庚泽更是心急,他无法再回天界,也无法让天界知道淳于献的存在。但是他寻遍了方法,也不能让淳于献好起来。
难道真如秋岸所说,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淳于献清醒时总想回江南,庚泽望着她沉睡的容颜,索性抱起她,抛下所有行李和客栈里聚集的那些妖和散仙,日行千里,回了江南。
淳于献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了熟悉的青纱帐,再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陈设,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依旧是漂亮的雕花木椅和桌上新买的茶杯,她不禁微微一笑。魂归故里,一颗心也仿佛有了着落。
庚泽推开门,端着一碗鸡蛋羹,热腾腾的鸡蛋羹将香油的香气烘到了淳于献鼻间。淳于献坐起身子,笑盈盈地对庚泽道:“夫君给我蒸了鸡蛋羹?”
她没问为何今晨还在边境的客栈里,傍晚却又置身于江南这座令她魂牵梦萦的宅邸中。她满心喜悦,只想立刻尝尝庚泽手中那碗鸡蛋羹。
这么久以来,从未见她如此惬意过。庚泽忍不住也微微一笑,喂她吃完了那碗鸡蛋羹,然后点上了淳于献熟悉的熏香。
第二日麻雀在廊间叽叽喳喳,庚泽替淳于献穿好衣衫,扶着她站在庭间。淳于献喜爱一切鲜活美丽的景物,于是庚泽化开池塘上的薄冰,添上几尾灵动的锦鲤,又施法降下一层浅浅的雪,落在苍翠的竹叶上。
淳于献很是高兴,伸出手去逗弄锦鲤。而庚泽望着空中,等待着裴瑍的到来。他这里一旦施法降雪,裴瑍必定会有所察觉。
裴瑍再次来到这个庭院,看到熟悉的面容,先是无比庆幸没有带着谢溦,随后胸中便燃起了滔天怒火。他化出剑来指着庚泽的胸膛,怒道:“你怎么敢!”
淳于献失去庚泽的支撑,跌坐在地。庚泽不顾裴瑍,扶起惊慌的淳于献,让她坐在一旁,然后直直地跪在裴瑍面前,双目通红:“帝君,她现在只是个凡人,求您救救她吧!”
裴瑍恨不得一剑杀了庚泽,从前他只觉得庚泽是被淳于献蒙骗,却没想到他不但自私,还已经疯魔了,他问道:“凭她害了十几条人命吗?”
庚泽握住裴瑍的剑尖,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滴落,他哽咽道:“帝君,她已经偿还了一条命了,这条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求求您了……”
裴瑍丝毫没有被打动,他只觉得庚泽自私无比,他抽出庚泽握着的剑尖,一时间气血上涌,只觉得目眩。淳于献杀了十三个无辜的人,饶是如此,天君和他还是放过了淳于献腹中本不应诞下的幼子。她做过的一切,难道仅仅凭她是神尊,一死便能抵消?这世间没有任何人的性命比其他人的性命贵重,这是一笔淳于献根本无法偿还的债。之前的一切,不过是随着淳于献的死而不了了之,从来都不是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