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得及道谢,风越辞又咳嗽起来。
“可真像是朵娇花!”姜桓双手撑着脑后,心中暗道了一句,随即却敲了敲,转瞬竖起一道无形屏障,隔绝了风势。
林烟岚见此笑道:“姜公子真是面冷心热。”
姜桓道:“你说的对,其实我这人很和善的。”
林烟岚只是笑,听到那边吴从英叫她,便走过去给吴双涯看伤势去了。
“姜公子。”风越辞拢了拢衣衫,道:“多谢你。”
“你谢过很多次了道君,”姜桓道:“不如讲点别的?”
风越辞道:“姜公子想听什么?”
姜桓笑了笑,道:“道君声音好听,讲故事想必也是极好听的。”
风越辞微微垂眸,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他,道:“书中自有古今世事,远胜我一人之言。姜公子若是无趣,可以一观。”
姜桓看见那书比一掌还厚,顿时闭上眼,佯装熟睡。
风越辞将那本《古今通史》放在他身旁,又拿出一本《姜帝传》翻看起来。
姜桓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看到书名一下子感兴趣了,起身凑过去坐在他边上跟着看,顺便将名字很正经的《古今通史》往远处踹了踹。
书上写“九重天阙建后,姜帝陛下独居望浮宫,有人献美于前,被陛下怒而诛之。时人猜测陛下心有所属,然而终其一生未有妻妾……”
姜桓道:“我还以为道君不会看这种野史。”
风越辞道:“书无高低贵贱之分。”
姜桓道:“人呢?”
风越辞道:“亦然。”
姜桓笑了起来,“哎道君,你讲话果然好听。”
李眠溪在一旁听得实在忍不住了,提醒道:“姜学长,这本《姜帝传》乃是望川姜氏所著,是至今为止,记载姜帝陛下生平最为全面的一本书了。不是什么野史啦!”
姜桓翘着腿,吊儿郎当的模样跟旁边姿态端正的风越辞形成鲜明对比。他随口道:“我若是姜帝,知道后辈人这么编排自己,指不定死了都得气活了。”
风越辞抬眼,道:“姜公子,慎言。”
他的眼睛无疑是极美的,不比桃花潋滟,不比明珠生辉,却异常澄澈空明,隐有神性,令人沉溺其中,不禁忘却世俗忧愁。
下品美人皮相动人,上品美人兼具骨相,极品美人自成风韵,一代祸水倾国倾城。
而今姜桓不得不感叹:祸水之上,有风越辞。
他清了清嗓子,道:“……好了我不说这个,比起姜帝,我对传说中那位魔王更感兴趣,有没有写他的书?”
“没有!”吴双涯一眼瞪过去,吴从英心中忌惮姜桓,生怕自家二公子说出什么话又惹到人家,忙道:“姜公子,魔王陛下神秘莫测,是这世间最大的禁忌,还是少提为妙。”
“而且叶家人出了名的清高孤傲,自己不写就罢了,还不准旁人写!”吴从善说起来就生气:“见一本撕一本!”
他们年幼时,总能从长辈口中听到魔王与姜帝之名。无论百家氏族如何发展壮大,无论四君如何权势滔天,都无法取代旧日传奇。
“帝王”光辉皓如日月,纵万古亦难消。
只是这两位的史料极少,姜帝尚有姜家人撰写的生平事迹,魔王就只能靠大家想象与编纂了。可叶家人极度反感旁人乱写,认为这有损魔王陛下的清誉,因而见一个揍一个,揍得再没人敢写了。
比如吴从善七岁时追的魔王小传,至今没有下文,让他怨念到现在。
吴双涯总要说点什么,脖子一扬,大言不惭的评道:“姜家人也不是好东西,吹姜帝吹了几千年,要脸么!嗷——烟岚姐轻点!”
吴从英求他赶紧闭嘴。
姜桓听八卦听得开心,示意他们继续。不过众人都不想再讲,姜桓便又坐回去,跟着风越辞看“野史”解闷。
大鹏鸟速度极快,一日飞翔抵常人半月脚程,李眠溪循着记忆给它指路,很快落在了一处山野。
众人下来打量四周,只见杂草多而茂盛,长到脚腕,几乎没有落脚地方。树木苍老斑驳,叶缝间能一眼瞧得见蜘蛛网。
很是荒凉破败。
吴双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道:“什么鬼地方?”
“那天我醒来就是躺在这里,”李眠溪指了指,“我搜寻过方圆百里,前方有一座小城,进入无名城镇前三日,我与季学姐他们曾路经此地,在城中酒楼用了午饭。”
说罢,他看了看吴家三人。
吴双涯道:“荒山野岭破地方,我们肯定没走过!”
吴从善道:“就是!”
吴从英操碎了心,打圆场道:“李公子,我们需往城中看一看,才能确定有没有经过此地。”
李眠溪点头。
林烟岚在四周转了一圈,将各个东西用银针扎了个遍,道:“此处并无异常。”
风越辞未出声,由着他们商讨。大多时候,他都处于一种安静而玄妙的状态。
姜桓站在他身旁,随意看看,却忽然伸手,接住一片即将落在他肩头的枯叶。
风越辞偏头看来,姜桓扔了沾染污泥的枯叶,若无其事道:“走吧。”
一路下了陡坡,直至山脚,才见到有人走动,路旁有几处茶舍,外设简陋木棚,众人未作停留,直接进了城。
比起商南、兰溪等氏族之地,此处显得较为破旧,但两道有摊贩叫卖,其中有百姓往来,多见面貌朴实和善,各安其居而乐其业。
吴从英打量片刻,忽然道:“我们来过这里!二公子您还记得么,那日大鹏鸟飞了一天有些倦怠,您便说要找个地方歇一歇。因天色已晚,咱们都没太注意周围景象。不过我记得从善被夜猫吓到,撞到了那边的亭子。”
吴从善立即道:“我没有被吓到!”
吴双涯瞄了瞄四周,重重“哼”了声,却是默认了。
李眠溪道:“那这个地方一定有问题了。”
吴双涯道:“傻子都知道!李绵羊!”
“是李眠溪!吴二公子,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
“怕你啊!”
姜桓见他们越吵越凶,反而笑起来。
吴从英正试图劝架:“姜公子,你笑什么?”
姜桓道:“年轻就是好,你看我,想吵都吵不动了。”
这些象牙塔里长大的小孩,总会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地球上生活的岁月。比起许多老乡拼死拼活地想回去,他其实并不怀念那种生活。
只是偶尔想起,觉得那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吴从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忍不住心道:我看您也不像是会吵架的,倒像是会拿刀将人直接砍死的!
姜桓身上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质,如同一把静静沉睡的妖刀,出鞘必见血光。哪怕他表现得再散漫不羁,也容不得旁人轻视。
一群小辈们或许看不透他,却也有趋吉避凶的本能。
青牛摇晃脑袋,“哞哞”叫了两声。
风越辞道:“起风了。”
前方两个一听顾不上吵架了,李眠溪忙道:“您是冷吗?我马上找客栈!”
吴双涯憋着嗓子,嘀咕道:“本来想将家里那件雪绒衣带过来的,可惜兄长催了许久,还是没来得及完工。”
若说他们对姜桓的“敬”是出于畏惧和忌惮,那么对于风越辞的“敬”便是源于真心实意的仰慕了。
姜桓见风越辞身上还披着林烟岚带出来的白裘衣,感觉这群人真是疯魔,供祖宗都没这么妥帖的,“抬一抬你们的头,看看天色。他是在提醒你们——起风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啊。带路的,赶紧,真想变落汤鸡么。”
第6章 四无
乌云滚滚而来,利刃般的闪电划破长空,只听到轰隆的雷声乍响,大雨便倾盆而下。
“哇,这雨来的太急了!”
众人一起冲进客栈,吴从善抖抖袖子,吴从英仔细帮他擦了擦脸。
李眠溪与林烟岚走过去跟掌柜说话,吴双涯先找了个位置占着,冲他们招手。
姜桓方才走在最后,身上溅了些水,没怎么在意,却有一只好看的手伸过来,递给他一张雪白巾帕。
姜桓似笑非笑:“道君,这不是林姑娘方才给你的吗?”
风越辞咳嗽两声,道:“我并未打湿。”
方才姜桓站在他后边走,有意帮他挡了雨。
姜桓盯着他,片刻,莫名其妙叹了口气。
风越辞唤道:“姜公子?”
姜桓觉得风越辞这人有种古怪的气场,一群人护着就罢了,连他都好几次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加入“呵护娇花,人人有责”行列……难不成真是美色迷了心窍?
不至于不至于。
姜桓脑子清醒得很。
“姜学长,道君等你接帕子呢!”李眠溪从后面冒出来,戳了下他肩膀,紧张道。
姜桓接过帕子,冲风越辞笑了笑,“不好意思,有点走神,谢过道君。”
风越辞颔首,走过去时,自然而然将路中间歪斜的桌椅轻轻摆放回去,而后才在吴双涯旁边坐下,这一举一动,端方静雅,将“教养”二字刻在了骨子里。
客栈内有不少避雨的人,原本喧哗吵闹不停,此刻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姜桓怔了怔。
李眠溪挠挠头,小声道:“姜学长,虽然道君好看,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看呀……我们都是偷偷看的!”
姜桓拍拍他的脑袋,沉思道:“你们道君有没有练过迷人心神的法子?”
李眠溪一听,顿时抬高了声音:“您说什么呢!”说着,他又嘀咕了一句,“姜学长,道君迷人心神还要用术法吗?他只需笑一笑……”
发觉自己失言,李眠溪慌忙捂着嘴巴走掉了。
风越辞从来不笑,也未曾故作冷漠。
只是生来清净心,修得自在性。
幼年徒步入学宫,一朝独隐十六年。四时寒暑,花开花落,懵懂孩童变为风华少年,他在书楼中静静地长大,于书中阅尽红尘又不沾红尘。
这样的人,每天所思所想的都是什么?
旁人理解不了他,他也理解不了旁人。
谈何悲喜哭笑?
姜桓走过来,十分严肃地敲敲桌子:“哎道君,问你件事儿。”
风越辞:“何事?”
姜桓:“你会笑吗?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小辈们眼睛“刷”地一亮,按捺住激动,佯装各自说话,其实都在偷偷瞄过来。
姜桓不是第一个好奇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这么直白问出来的人。
风越辞回身接过小二送来的茶水,放在桌上,声音轻淡:“姜公子可会哭?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姜桓哑然。
懂事前不清楚,懂事后到现在,再难再累再苦再疼,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风越辞这么反问,倒是难住他了。
小辈们纷纷以茶杯掩住瘪下去的嘴角——又一个出师未捷的,有生之年还能见道君一笑么?
林烟岚笑道:“折腾这么久,饿了吧,你们想吃什么?不用看道君,他早年便已辟谷,现下身体也不好,最多饮一些药果清露。你们自己点吧。”
姜桓由衷升起同情之意,“吃不好喝不好,这日子过得太惨了。”
“你懂什么!道君自己就会做天下所有珍馐美味,只是不贪口腹之欲罢了!”吴双涯顶回去,发现大家齐刷刷盯过来,顿时反应过来,道:“是我兄长讲的。你们傻吧,华夏学宫藏书千万,当然有食谱!”
“……”
姜桓久违地感受到了被学神光芒笼罩的滋味,于是他十分嘴欠的来了一句:“既然藏书千万,可有春宫图本?”
“噗……咳咳咳!”一桌子人喷饭的喷饭,呛水的呛水,什么世家风范都不见了。
吴双涯涨红了脸,站起来拍桌子吼道:“无耻之辈!我要打死你!”
整个客栈都被他的大嗓门震得抖三抖。
姜桓漫不经心地扶好桌子,头也未抬,吴双涯便察觉一股大力袭来,硬生生拽着他坐了下去,脑门“砰”地一声磕到桌子,疼得他瞬间泪花直转。
吴从英心中凛然,他甚至没看清姜桓何时出手的。
吴双涯捂着头:“你!”
姜桓饮茶,笑了笑:“小朋友,我劝你善良。”
“……”一群人都有点被他吓到。
风越辞安静地听他们闹,目光落在窗外一片被雨打落的红花上。
姜桓挑了挑眉:“道君,你博览群书,又说书无高低贵贱之分,那自然不会落下春宫图本了?”
风越辞回道:“人之七情六欲,无不可直视者,唯有非礼勿视。”
他神思无邪,自然眉目清澄,心无外物,自然容姿高彻。
众人望着他,不禁心境平和,肃然起敬,完全把小黄书带来的杂乱心思抛之脑后了。
姜桓无言——这话题还怎么聊?
林烟岚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子,却无半分羞怯,一直在笑,反而比几个少年人要镇定,末了出声询问:“道君,窗外有什么吗?您从方才就一直在看了。”
吴从英道:“莫非您发现了什么?”
风越辞收回目光,道:“吃完饭,早些休息。”
所有人:“啊?”
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大雨不知何时停了,空中寥寥星光,月亮亦被乌云遮蔽,唯有狂风呼啸不止,吹开未关紧的房门。
风越辞坐在桌边,按着衣袖,倒了杯茶,茶水上有热气升腾,袅袅如云烟。
房间内外空无一人,他却唤道:“姜公子。”
屋顶上传来轻响,一道人影轻飘飘落地,脸上掩不住的惊奇。姜桓道:“我自认隐匿功夫还不错,你怎么发现的?”
岂止是不错,他跟踪过无数人,从未暴露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