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向萧韶的手。
两手即将相触的时候,萧韶五指轻描淡写一握。
皇后睁大眼睛。
她母仪天下,一生被人爱慕仰望,但这一刻她眼中的错愕绝望,迷茫不解,与撕心裂肺的癫狂痛苦,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含恨而死的人一样。
因为下一刻,她就身化齑粉,飘飞在无边血雾之中,茫茫天地,再不见踪影。
林疏望着这一幕,觉得她有些可悲。
到最后,她也没能明白为什么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她也不知道,她并不放在心中的那个孩子,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是怎样殷殷地敬慕着她。
不过,多说也无益,她已挫骨扬灰。
倒是凤凰庄主喊了一声“锦妹!”失了魂魄一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末了,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林疏能看出,她在方才的烈火中受了太重的伤,即使能救回来,恐怕也修为尽散,再拿不起倒了。
他没有动。
只上陵简扶了扶凤凰庄主,给她喂了护命的丹药。
林疏再看旁边。
两个弟弟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幕,连瑟瑟发抖都忘了,仿佛变成两座相依为命的雕像。
今天一天,死了太多的人。
这又是过于残酷的场面,萧瑄还好一些,萧灵阳估计心神巨震。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倾国倾城的姐姐,变成了一个男人。
萧瑄:“他……他是谁?”
他恍恍惚惚:“怎么和美人殿下,长得有点像呢?”
林疏:“是凌凤箫。”
萧瑄:“……啊?”
萧灵阳却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并不像萧瑄那样呆,甚至还对着萧韶喊了几句。
“凌凤箫?凌凤箫?你怎么了?”
萧韶缓缓转过头来。
那一眼,所有人都仿佛被泼了一桶冰水,置身无底寒渊。
萧灵阳颤了一颤,看向林疏:“他……”
“情况不好。”上陵简道:“他似乎走火入魔,神智尽失。”
林疏只看着他,然后对上陵简道:“国师大人……劳烦,带萧瑄与灵阳回国都。”
缓了缓,他继续道:“国事暂且交给你与谢大人,即位之事,由他们两人自行决定。”
上陵简看着他,目光深深:“阁主,你不走么?”
林疏摇了摇头。
萧灵阳看看萧韶,又看看他:“他好像要杀我们。”
原因无他,萧韶的眼神实在太过冷漠和空洞,周身的气势又是那样冰冷骇人。
林疏道:“现在就走吧。”
晚一步,就多一分危险。
上陵简道:“我现在就将他们带回,阁主放心。”
林疏点了点头。
但见上陵简袍袖一挥,学宫的飞舟出现在天上,他送了两个弟弟上去,最后看了凤凰庄主一眼,也将她带上。
最后,他望着林疏,道:“阁主,保重。”
林疏:“后会有期。”
声音都是压低的,似乎害怕萧韶也觉得他们聒噪,刹那间把他们变成飞灰。
上陵简最后望了林疏一眼,登上飞舟。
飞舟缓缓而去,消失在浓黑的天际。
林疏看着他们安全离开,转头向萧韶。
今日在萧韶身上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残酷。
不谈皇后,凤凰山庄的血案,那些美丽活泼的女孩子的死去,即使未曾亲眼看到,也使人心惊。林疏与她们并无太深交情,尚觉得惋惜,更何况是在凤凰山庄长大,与这些女孩子朝夕为伴的萧韶了。
杀死她们的,却又是母后。
林疏不敢想象,这只皮毛暖软的小凤凰,心中该是多么的失望乃至绝望。
而若是从前的萧韶,或许不会走火入魔,迷失神智……可现在的萧韶,即使没有发生这些事,因着身承世间怨气,他的神智都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哪怕是一丝一毫负面情绪,都会把他往彻底化身成魔的方向推一把。
所以,发生了今天的剧变后,萧韶会变成这个样子,林疏毫不意外。
至于能不能恢复,他心中也实在没底。
萧韶甚至不会认得他,也或许下一刻就会像杀掉皇后那样杀掉他。
但林疏知道自己不能走。
萧韶就算真的彻底不再是人,为怨气所控,变成横行世间,掀起怨鬼之世的大魔,他也就当自己养了一只黑鸡崽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
萧韶没有动,只站在这万古长夜滔天血海中,看着他。
眼神之冰冷,无法言说。
林疏走到离他极近处,伸手按上他的左胸。
今日上午还像正常人那样跳动的心脏,此时已经彻彻底底停了。
他抬头望萧韶,轻声喊:“萧韶?”
没反应。
再喊凌凤箫,喊大小姐,喊殿下,喊韶哥,连表哥、哥哥都喊了,都没有反应,萧韶甚至又感到聒噪,不悦地蹙了眉。
这人不悦,那是要把人挫骨扬灰的。
林疏只得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萧韶化身雾气,消散了。
幻身只能幻走自己的本身,身外之物当啷一声落地。
萧韶只有一个身外之物,那就是无愧刀。
林疏:“……”
走了?
他有一丝窒息。
刀都不要了,这次是真的危险了。
危甚。
他捡起无愧刀,又看见落在一旁的羿日神箭,想了想,也带上。
还是要找萧韶,去哪里找呢?
他茫然回头望,见来路已经被无边的血海填充,连路都看不见了。
他又放出神念,观察方圆千里的情况。
凤凰山庄被血雾之海淹没,而这方圆千里之地,则被漆黑长夜覆盖。
或许更远处,乃至整个世间都是如此,但他神念也有限,看不到了。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萧韶,至于能不能哄回来,另说。
林疏茫然地抱着刀在山庄穿行,可是血雾之浓,只能看得清身边一尺的东西,无异于盲人摸象,大海捞针——甚至有几次险些撞墙。
林疏对着血雾喊了几声“萧韶”,也没有任何回应。
陷入绝望之际,无愧忽然颤了颤。
似乎是吸饱了血,这柄刀的血煞之气浓到了几乎要滴下来的程度,比之最初的那把无愧,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
果子也曾说,折竹可以变人,同悲可以变人,天底下所有的兵器都可以变人,但无愧,对不起,他一个果子都不会给无愧吃的,因为这刀杀伐太重,血气太浓,又是上古的神兵,会变成怎么样的残暴之人,可以想象。
但是此时,林疏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无愧实力增强,也就意味着刀的灵性增强,兵器和主人之间精魄相连,它或许能感知萧韶的位置。
当即便问无愧:“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无愧又颤了颤。
似乎是知道。
林疏道:“带我去。”
当即便感受到手中无愧刀身出现一股牵引力,冥冥中引着他往某个方向去。
他跟着无愧的指引前进,也不知绕了多少方向,终于依稀认出了身边的景色。这地方他来过。
是大小姐的房间。
房间抽屉里塞着很多金银首饰,珠钗衣裙。
庄主管教得严,山庄的女孩子们买了过于鲜艳的东西,不敢自己拿着,都是委托大小姐代为藏着。
房间的正殿,他看见萧韶。
他就走过去,继续喊名字,试心跳。
萧韶被他叨叨得不耐烦,又瞬移走了。
林疏继续找。
于凤凰山庄大殿再次捕捉鸡崽。
鸡崽再次瞬移。
于练刀厅再次捕捉。
再次逃走。
……
林疏已经不记得自己找过了多少地方,简直是疲于奔命,而无愧想必也很累。
这个萧韶也不杀自己,就那么看着自己,然后瞬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找到萧韶,发现这地方,他很熟悉。
湖中,红莲摇曳。
是那间婚房外的景色,他跟着无愧的指引,来到了湖心亭。
萧韶黑衣华丽,墨发半束,身形挺拔,气质高华的一个背影,背对着他,单看背影似乎萧索落寞。
林疏也没有别的法子,上前继续:“萧韶?韶哥?哥?”
萧韶这次连看也不看他了,直接蹙了眉,然后面无表情抓了林疏的肩膀。
森寒之气笼罩全身,林疏立刻感受到了濒临死亡的恐惧。
他还不能死,于是挣了挣:“你不能杀我,我是你——”
话未说完,就被萧韶往前带,动作极端粗暴,但并不是下手要杀。
林疏闭了嘴。
他被萧韶丢进了房间里。
哦,不是房间,是房间的床上。
林疏悚然而惊,寻思着那我看你也没忘什么。
但是下一刻,萧韶转身,走了。
走后,还关上了门。
林疏:“?”
他都做好以身饲魔的准备了,就走了?
鸡崽的逻辑,怪哉。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准备推开门,继续捕捉。
指尖堪堪碰到门框的那一刻,他陡然顿住了。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指尖开始,缠在了他的手上,继而如同一条藤蔓般,缠住了他的手臂和腰,还分出一根在他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将他往回拽。
这气息明明白白,来自萧韶,而且很纯正,不同于血雾是由怨气凝成,这是萧韶自己的灵力。
既然来自萧韶,那就不是林疏的修为能抵抗得了的。
果然,反抗失败。
林疏:“?”
这架势是不让他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场景:韶哥の小黑屋
第190章 清净
他被那灵气藤蔓按了回去。
按回之后, 那些黑色藤蔓便消弭了, 只是右手手腕上, 缠了一圈黑色灵力,无论怎样都弄不下去。
林疏觉得不行。
他再次起身,这次还没等往门口去, 就被灵气又缠住了,原来那灵气藤蔓并没有从他身上消失,而是隐在了衣下——虽说质地柔软, 可以随意变化形状, 像是锁链,但其坚韧之处, 不可挣脱,简直是锁链。
萧韶和他捉迷藏, 有把他扔进来,锁在屋里, 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人又究竟存了几分清明在?
林疏不得其解,但却知道萧韶现在极端危险,说不得哪一刻就会维持不住人身, 彻底化为怨气厉鬼。而依照往日的经验, 唯一能让萧韶好一点的,就是他在身边。
他就盯着那灵力藤蔓的走向。
萧韶武学上的造诣自然是深厚的,灵力流转生生不息,难以寻到破绽。
但林疏自忖,虽说萧韶因着有了怨气之力能完全压制他, 但若只是灵力,他在武学上的学养也未必就比萧韶低。
当即仔细观察那手腕上那道黑气的流动交替,过一刻钟,果然寻到破绽,猛地一道剑气就是斩了过去。
虚空仿佛激起涟漪,发出金石相撞之声,结果却不如林疏所想,那黑气只是被斩了一道豁口,并没有完全断裂,他一想,这萧韶吸了凤凰残魄的力量,恐怕又有所提高。
思及此,他又想自己剑阁源远流长的数千年传承,未必便不如那只上古凤凰,当即默念心法,剑气,剑意齐出,一往无前,即刻将那黑气斩断。
没了束缚,他又拿起无愧,要无愧给自己引路。
无愧这次却没声息了。
林疏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往门口走去。
却未想一步迈出,猛地被一股大力再次按倒,几股比先前更加坚硬柔韧的灵力藤蔓,再次把他束缚在了床上。
而且,这次将他束缚在床上之后,这些诡异的东西也不消失了,就那么与这张红绸软幔的婚床融为一体,将他牢牢地制住。
分别有四条藤蔓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另有一条缠在腰间,还有一条细软些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林疏不断尝试挣开,自觉将毕生的修为都用在了上面,也不过是让那些藤蔓上多了一些无足轻重的裂痕。
却招得那藤蔓在他身上愈缚愈紧,紧紧勒住一般——而且还在缓缓游走,而且因着在衣下,又是无形之物,外观上看不出。
若是别的东西,在他身上这样碰,他早就犯了过敏的症状,头昏欲呕,浑身僵硬,但是这是萧韶的灵力和气息,简直和平时萧韶的真人无异,这一番挣动下来,他居然被这藤蔓逼得微微气喘,身上那些被藤蔓勒住的地方更是细细颤栗,不可抑制。
他身上有许多地方经不得触碰,被萧韶郁闷嘀咕过几次“你实在过于敏感”之后,除非这人存了作弄的心思,一心要把他弄哭的时候,否则也是不大碰的。但这些与萧韶气息无异的藤蔓,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他身上游走,单单是腰上的一条,就让他死去活来,更遑论其他。
林疏不敢再动一下,但呼吸还是急促着,停不住喘。
一时间眼前恍惚,看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大红软纱,心想萧韶莫非要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然而想着萧韶情形堪忧,又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便又运起功法去挣脱藤蔓。
藤蔓陡然变本加厉,在他身上各处游走,他浑身发软发颤,眼前都模糊了,根本聚不起灵力来与藤蔓抗争,被生生逼出了眼泪来。
既落了第一颗泪,就有些莫名的委屈,一边想着萧韶神色冷漠的一张脸,一边又想自己明明修了无情道,为何不能断绝一切知觉,好过被区区几株藤蔓折磨成这个样子。
委屈着,又想起生死不知的萧韶,觉得心下一片茫然。
他使不上力气,死死抓住了手下的床单,闭上眼,假装自己是一条死鱼。
但是再怎么假装也没有用,藤蔓变本加厉在他身上缠绕刮挠,他浑身都在抖,死死咬了嘴唇,不发出声音,挣扎不出来,只能有限地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