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雷霆声中,他缓缓道:“只求天降紫雷,焚我神魂,绝我罪孽。”
他一字一句:“萧韶向天地,自请兵解。”
话音落地。
明亮紫雷,撕开阴沉天幕。
兵戈杀伐之气,比之渡劫雷霆,何止强盛百倍。
狂风骤起。
而萧韶岿然不动。
此时他却不像那世人口中的妖孽了。
无人知他手中兵刃,是无愧刀。
他一生行事,是无愧事。
无愧刀,杀有愧人。
血溅三尺,结冤孽,但不沾身。
林疏手中琴先发铮铮杀伐之音,转而有疏阔潇洒之意。但见长天秋水,鸿雁北去,极目远眺,天地无穷。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此曲名为《侠客行》。
作者有话要说: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李白《侠客行》。
第196章 黯然销魂
雷霆轰响, 仿佛一团极烈的炽盛光芒, 挟无边肃杀凛冽之意, 自九天倾落。
林疏的整个视野被紫与白的强光淹没。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不想闭上眼睛。
奇异地,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 只是曲至尾声,拨错一弦。
他甚至想,萧韶, 你终究求得圆满。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很多年。
光芒如潮水退去那一刻, 天上笼罩已久的阴云,以山庄祭天台为中心, 渐渐渐渐,向四周散去了。
天光乍现之中, 林疏看向祭坛中央。
空空落落的祭坛,似乎没有人存在过。
他抱琴上前,抽出祭坛上的无愧刀, 还刀归鞘。
无愧刀长鸣。
他手指有些颤抖, 将它佩在身上。
眼前忽然飘落一片红。
他伸手接住,看见乃是一枚与小臂差不多长的,金红色的凤凰羽毛。
是萧韶身上的物件么?天雷没有毁掉。
他不知,只握了这枚隐隐有灼热温度的羽毛,而后收好。
那枚因果镜子, 也飘飘悠悠浮过来,悬在他身侧。
做完这一切,他抱琴转身,欲归去。
却见方才呆立祭台一侧的诸门派侠士,有志一同地上前,而且各自拔出了刀剑,竟对他成围攻之势。
为首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道:“无归客已死!那邪门的法术,定在此人身上。”
众人附和:“若是留此人,必定后患无穷!”
还有人道:“你若识相,就交出法门,发誓与无归客再无关系!”
他们动作便又坚定了些,各自使出神通。
林疏冷眼看这些形形色色人群。
有人斩妖除魔是真,有人浑水摸鱼也是真。
毕竟,无归客身边的小白脸,毫无修为,只会弹琴,是大家亲眼所见。
而他跟随无归客已久,定然知道无归客那诡异可怖的修为从何而来。
怀璧其罪,若那怀璧之人弱小可欺,名声又坏,也怨不得旁人觊觎。
他没有动作,任那些人上前。
却见一把重剑,横在了自己身前。
苍旻随即闪现在他身前,道:“林兄并非心怀歹意之人,你们若想杀他,便先杀我罢。”
越若鹤身形如一缕轻烟浮现:“我也来。”
与他们一同的还有位林疏眼熟但不认识的弟子,依稀记得当初藏宝阁蹲守折竹姑娘,这人是带头那个。
当即有人道:“苍老前辈,越堂主,你家的后生怎的也被这妖人所惑!”
苍老前辈道:“林小友于老朽有恩,秦道友,恕老朽不能从命了。”
越堂主亦是这样说。
林疏知道他们并不想害自己,却碍于各个门派之间的交际,不能出手帮助。
那位“秦道友”便道:“你们也有你们的苦衷,只是这三个后生,既然与妖邪为伍,也留之不得了!”
当下众人便要向他攻去!
苍旻道:“林兄,你放心。”
然后便闭目结守御阵。
但他尚年上,修为怎可与那些已成名的仙道前辈相比。
正当此际,却听半空传来一声清喝:“大胆!”
灵素与鹤长老落地,一同来的还有云岚与清卢。
鹤长老沉声道:“谁敢伤我剑阁阁主?”
灵素半跪林疏身前:“阁主,我等来迟。”
“无妨。”林疏轻轻道。
群雄并没有将这些放在眼中:“此人追随无归客,众所周知!你们既然一力维护,我们亦无话可说,刀剑无眼,诸位,可要小心!”
但见刀光剑影齐齐袭来!
挡在林疏身前的这些人,亦纷纷要出手。
林疏道:“且慢。”
灵素回头:“阁主……”
林疏将琴放在地面上,缓缓拔出折竹剑:“我去罢。”
“可……”
林疏道:“你且放心。”
见他越众而出,“秦道友”眼中闪现贪婪之色,挥刀而至!
林疏握着折竹冰凉剑柄。
没有花哨的招式,也没有灵力,没有气机。
一式只有空架子的“月出寒渊”,与秦道友的刀相撞。
秦道友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跌落在地,浑身仿佛失了力气:“你……你……!”
林疏望向其它人。
他原以为自己将就此隐于青山田园,未想到世上之人,并不欲他得到清净。
也是,若无绝顶的修为,便有人趋之若鹜,即使今日有人挡了,他日还会再来。
但萧韶……既然安心离去,又岂会放任他被这些人所欺。
在那人的督促下,他对《寂灭》,已略有些理解了。
其余那些人,看到秦道友落败,原先有些畏惧,但看秦道友似乎并未受很重的伤,便高呼一声,一拥而上。
林疏只站在原地。
那些漫天的人影,在他眼里,全都模糊了,变成形形色色喧嚣吵闹的影子。
萧韶说世人肮脏。
他一生却为世人而活,又为世人而死。
他不知世人肮不肮脏,只知萧韶,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天地忽然寂静,他和世间一切人一切物全部失去联系,茫茫天地,唯独他一人,
他也仿佛失去感官,眼耳鼻舌身意,全都空茫一片,仿佛虚无。
寂静。
虚无。
寂灭。
当年青冥魔君将自己幽闭入无光无声无感之洞穴数百年悟得寂灭,他那时的感觉,是否与自己现在之感类似?
秋风一起,万叶飘零。
千般繁华,终究梦境。
他恍惚间又闻到寒梅香气,要使人就此迷失其中。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
面对着一哄而上的众人,他抬剑,出剑,荡剑。
刹那间灵光一现的招式,佐以恍惚间体悟的寂灭虚无,竟电光火石般照亮他的脑海。
他使出这一招的同时,想起这一招的名字。
黯然销魂。
《长相思》最后一式,然而其中又不可缺少青冥魔君《寂灭》的遗风。
众人似被虚空中看不见摸不着之物所冲击,横倒了一地。
林疏收剑归鞘。
其余的人既惊且惧,望着他,不敢再上前,最后撂下几句狠话,灰溜溜退了。
苍旻几人还留着。
林疏道:“多谢。”
他便捡起琴,抱着它,随意选了个方向,朝天涯尽头走去。
阴霾散去,草长莺飞的二月,远山透着淡淡的烟青,又因日光的不足,透着羸弱,像晕染得极淡的山水画卷。
他走在山间,被绊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后,冰弦琴因琴身不稳,咔哒一声,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括,一个雪白的纸封飘落下来。
林疏接住了。
是个信封。
也不知何时被放进琴里的,上面写了四个字。
吾爱亲启。
林疏是没有哭的,今日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变化。
可这四字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春日的风沙就迷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出自曾国藩写的一副挽联。
终卷·刀剑如梦
第197章 无愧
一张桃花笺, 熟悉的笔锋和字体。
疏儿, 见字如晤:
近日, 心绪纷繁。夜半未眠,见你睡颜如许,万般悲喜, 俱上心头,遂成此书。
萧韶赴死之意已决,仙君展信之时, 我已销人身, 下黄泉,为阴司一孤魂野鬼, 此生不复再见。君知我意,赴死之由, 无须赘述。古语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此身虽承累累罪孽, 然终无愧天下之人, 唯独负你甚深。
思及此,搁笔数次,久不成书。欲诉离愁别绪,又唯恐误你仙途。你本是天上游仙,偶然至此, 赐我一晌之欢。你之无情道法,我曾多番揣摩,贸然断情,恐非《长相思》本意,还须参悟世间相思之意,方可超脱。想来今生一别后,君当彻悟七情,回归大道,成太上忘情之身,萧韶于泉下有感,亦欣悦之。
大道虽近,你却尚须在人间耽搁数年,我知你向来一心修炼,不须再加叮嘱,唯独恐你于衣食住行一道,随意应付,损伤自身。民间有戏说之语:“金丹虽是长生药,若少青蚨难驻颜。”山庄之财物,你需多加支取,吃穿用度,若无特殊偏好,切记择价最高者。此外,你身体质弱,秋日宜多进补,冬月须居南国,不可饮酒,不可饮浓茶,不可食寒物,不可近沼泽,不可晚眠,宜少早起,切记。
虽世间少有清净之地,然三年前,我下江南,访名山,得一灵秀之地,为你手植满山花木。东山种桃,西山植梅,南山栽枫,三山环抱处,开源引渠,成一映日荷塘。一年四季,皆有颜色,你修道倦时,可前往并州一观。算来我赴死之日,应在二三月交接之际,为桃花开时。某日你穿行东山,东风吹落桃花,沾你衣襟,即是我来看你。
方才夜风入窗,你似梦中蹙眉,我欲搁笔回帐中,抚你眉头,又思及此后你孤身之夜,竟再难成句。纵有千言万语,不过“珍重”而已。
庚戌年七月廿七,夜四鼓,萧韶手书。
虽隔生死,欣如晤面。
林疏直到读完,才发觉自己握着信笺的手,过于用力了,在纸面留下了指痕。
他拼命想去抚平,却终究不能。
不知读了多少遍,他怔怔笑了笑,有点想去九泉下找到萧韶,对他嘲笑一番了。
说你这一封手书,前言不搭后语,一半是安排我如何饲养自己,可我若果真饲养不好,你又待怎样。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最后怕浩荡的春风吹坏纸张,才收了起来。
正欲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苍旻追了上来。
“林兄留步!”
林疏留了步,苍旻说,林兄,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些人之所以能聚集成众,乃是沆瀣一气,设计软禁了大国师与陛下在皇宫中,我等无力施救,而你刚才显现的实力,我想……
林疏便知道了他的意思,道:“我即刻便去。”
当下便往皇宫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现在境界几何,只知道萧韶死去那万念俱灰的一刻,忽然就悟透了《寂灭》,便得了青冥魔君真正的传承,脱出这天道了。
他终于冷眼旁观这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并有实力在“道”的层面上直接与之相抗。
天道的尽头,他能看到了,破界而飞升,前往仙界,似乎也只在一念之间。
但是无论凡间仙界,都是一样的活法,他倒并不想去了。
正在路上,忽然听见雷霆轰响,天上又黑压压聚了乌云,是天雷将至的光景。
林疏感受气机,看到这回的天雷针对的是无愧刀。
他觉得天道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刚带走了萧韶,莫非又要带走无愧么?
所幸,此时的雷霆并不如方才那样吓人,
无愧在他怀里颤了颤,身上隐隐约约流转妖邪的红光。
煞气逼人的一把刀,刀下亡魂,少说也有数万之众。
但杀孽是用刀之人才会造下的杀孽,与它何干?
更何况林疏不想再丢了与萧韶有关的唯一一个念想。
因此,天雷终于落下的时候,他出了手。
天雷是天道的意志,但林疏现在俨然已经脱离了天道的掌控。
他挡下了。
一道,两道,三道……足足落了九道,倒不像天谴,而像是渡劫。
苍旻在一旁看他轻描淡写消弭了九道雷劫,目瞪口呆,话也说不流利了:“林兄,你你你你你……”
林疏道:“侥幸。”
苍旻:“小弟佩服。”
林疏便笑了笑。
可纵有这样的修为境界,他也只想回到前日经脉尽损的时候。
正出神想着,无愧刀忽然又鸣了几声。
林疏问它:“你怎么了?”
无愧颤了颤,周身弥漫上一股血雾。
血雾散去后。
林疏:“……”
他和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这孩子看外表,约莫六七岁,穿一身暗沉无光的黑衣,像无愧的刀鞘一样,眼瞳是如同血流涌动的殷红色,和血雾一模一样。
又兼眉目寡淡,神情冷漠,一双眼透着冰冷的妖异邪气,不似活人。
林疏:“……无愧?”
无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和他一起走。
苍旻抚掌而叹:“林兄,我总算知道,你和大小姐的孩子,竟都是这样生出来的!”
孩子?
也算是吧。
凭空多了个孩子出来,林疏心中有些复杂。
但先有果子,后有盈盈,他已经是个有经验的人了,知道要和孩子多接触。
无愧没理他,但他要去理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