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不打算出去,毕竟大小姐不让他乱跑。
“林师兄,”那姑娘破天荒与他说了话,问,“你打算下山做任务么?做什么任务?”
林疏:“不做。”
“我与舍友接了一个很难的任务,潜入南北边境寻找北夏活死人肢体,交给术院研究,师兄愿意加入么?”
林疏:“不了。”
那姑娘的眼神瞬间变得奇异又疏远:“师兄,你主和么?”
林疏道:“不主。”
姑娘低头道:“是么。”
林疏感觉很没有意思,便离开了。
他觉得还是大小姐在的日子好过,至少没有立场问题,他默认自动跟随大小姐的立场。
回到竹舍,檐角上停了一只雪白的灵鸽。
——时隔这么多天,李鸭毛终于回信了?
他招下白鸽,取下它脚上的小玉筒。
玉筒里塞了一张包点心用的粗纸,草草卷了卷,十二分的不走心。
林疏拆开纸卷。
潦草的字迹,只写了一个字。
球。
球?
这是什么意思?
李鸭毛在玩什么把戏?
林疏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李鸭毛虽然调皮了一些,却断不至于千里迢迢回信,只回一个不知所云的“球”。
他将那张粗纸翻来覆去看,又拿远看,也看不出什么玄机。
什么球?
皮球?
这个时代连蹴鞠都没有,哪有皮球。
林疏忽然一个激灵。
在这个时代,球这个字,根本不是常用的汉字。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他看着那潦草的字迹,草草卷成的折痕,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字。
救!
第84章 赤地千里
救?
李鸭毛在求救?
林疏蹙起眉头, 拿出以前的信来和李鸭毛的字迹进行比对, 发现, 这次的笔迹,比起以前来非常的潦草,可以看出是在匆忙之下写成的。
如果是真的在求救, 那么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写出这样一封信,连多余的字都来不及写呢?
林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北夏打过来了, 打到了闽州。
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首先,闽州地处东南, 是南夏的腹地,北夏若能打到闽州来, 那整个南夏约莫已经沦陷了。
而且,学宫中也没有传来战争开始的消息
。
那么, 会是宁安府中的其它事情么?
林疏先是往闽州又去了一封信,继续询问状况,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 带上猫去了灵兽厩, 见了照夜。
照夜见到他,亲昵地凑了上来。
大小姐闭关前曾交给他许多东西,照夜也包括在内,林疏每隔几天会过来看它一次。
林疏道:“我可以骑着你出去吗?”
照夜打了个响鼻,继续蹭林疏。
林疏觉得这是默认了。
他嗑下一粒辟谷丹, 在猫的帮助下骑上照夜,驾马离开了学宫后山。
官道的路标写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在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照夜身为万里挑一的灵马,脚程自然奇快无比,不过两日便到了闽州地界。
但是——
林疏收紧缰绳,照夜的速度慢了下来,使得他能够看清官道两旁的景物。
三年前的那场雨,终究没有落下来。
所谓赤地千里,不过如此。
官道两旁是农田,然而并没有多少庄稼,土地已经因为连年的大旱裂出了深深的口子,干硬如铁,上面长着些枯草。
但见烈日炎炎之下,方圆五里之内,只有林疏、照夜、猫这三个生灵,无云的天空上,连只鸟都看不见。
林疏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照夜打了个响鼻,脚步渐渐快起来,在前方的分叉口拐向了通往宁安府的官道。
农田乃是一州一府的根本,土地旱至如此,城中自然也是萧条零落,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房屋与房屋间的阴影里,还有流浪汉蜷着,不知能捱到几时。
林疏穿过城镇来到郊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大小姐当年为他们村子选定的地址。
村落还在,稀稀拉拉的几十间房子,此时夕日欲斜,房子中有几个的烟囱中冒出炊烟。
既然有炊烟,那就没事,村子并未遭逢大难。
林疏松了口气,纵马驰向村落,来到熟悉的门前,拍了拍柴门。
没有人开,他又喊了一声:“鸭毛。”
里面终于响起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大娘的脸孔。
两年多未见,她憔悴了许多。
看见自己之后,大娘嘴唇嚅动几下,浑浊双眼中迸射出光泽来,握住他的肩膀,身体发着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林疏问:“鸭毛与鸡毛呢?”
大娘木然用口音浓重的闽话道:“被抓走了!”
林疏:“抓走?”
大娘道:“......官差抓人!”
林疏道:“为何?”
大娘道:“要打仗!”
说到这里,她茫然环顾四周双手握紧林疏肩膀,断断续续道:“你走的第一年,你叔......被征走了,第二年,鸡毛也去了边关……今年他们上门,要鸭毛,说什么....改了差役法,我说鸭毛要去学宫当仙长,求他们放过。那个老爷说,他管我什么仙不仙,长不长......那十几个人就把鸭毛拉走,我也不知去了甚么地方......”
林疏望着她枯槁无神的面容,目光往房里看,看到房门处怯生生往外看自己的一个面黄肌瘦的丫头。
丫头林疏认识,是李鸭毛、李鸡毛的妹妹李鹅毛。
李鹅毛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扁了扁嘴,哭道:“哥哥快跑!有人抓哥哥......”
第85章 车辚辚
林疏怔住了。
他看着李鹅毛。
丫头扒着门框, 眼睛睁得极大, 恐惧地看向他身后。
他回头, 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村庄。
大娘道:“丫头别怕,他们不抓这个哥哥。”
这一番对话过后, 林疏终于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原以为学宫中的形势已经极端险峻,没想到外面,凡人的世界里,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战争即将到来, 军队需要扩充,种种防御工事也需要大量人力, 官府开始疯狂征兵、征民夫。
按照凌凤箫之前的说法,南夏原本实行的是“雇役法”, 也就是说,每家都有需服徭役的名额数与年数, 但是可以通过缴纳相应的钱粮免去徭役,官府便用这些钱粮的一部分另外招募愿服徭役的民夫,余下的一部分用于填充国库。然而“差役法”恢复之后, 百姓再也不能通过缴纳钱粮免去徭役, 而是必须出人。
——更何况,即使仍然实行“雇役法”,大旱年间,颗粒无收,百姓又怎么可能交出足够的钱粮免去徭役?
看丫头恐惧至极的样子, 显然是有了深重的心理阴影。由此就能想象出官差抓人时有多么凶神恶煞了。
他们家原是和合美满的五口之家,现在却只剩下大娘与稚龄的丫头,在这战乱荒年,又该怎么活下去?
再多想些,南夏大地,这样的人家,又该有多少?
恐怕不计其数。
这种情形,林疏只在语文课上读到过相关的诗词。
具体的词句不胜枚举,明明战争还没有开始,他却想到了“生灵涂炭”这个词。
当初上学的时候,他只是背书而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其中。
大娘道:“鸭毛还在盼着来年去学仙......”
她眼里遍布血丝,攥着林疏肩膀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神里满是痛苦。
林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从芥子锦囊中取出一瓶辟谷丹,道:“吃一颗可以三十天不吃不喝。”
大娘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拿起瓶子塞进怀里,随即又向外张望一下,确认没有人看到。
林疏被她领进门。
大娘给他倒了一碗浊水,道:“没有好水,你别嫌弃。”
林疏道:“没事。”
李鸭毛家如此,其他家也必定如此,吃饭喝水全都是问题。
大娘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把水喝完,抹了一把眼泪,道:“鸭毛前几天还盼着下一年去学仙,我没想到......”
林疏问:“他们走了么?”
大娘:“什么?”
林疏道:“军队。”
“没有,”大娘道,“还要往别处去征兵,说是五日后去骡马口送。”
林疏“嗯”了一声,道:“您等一会。”
说罢,拿起玉魄,去了梦境。
梦先生转身,道:“道友,你来了。要练剑么?”
林疏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件事。”
梦先生道:“什么事?”
林疏道:“您知道李鸭毛么?”
梦先生便温和一笑:“道友,你与他认识么?他今年原该来学宫,我主持此次上陵试时,觉得没有见他,还特意寻了。你若认得他,千万要他明年记得来。”
林疏道:“他今年病了。”
梦先生恍然:“原来如此。”
林疏继续道:“前几日征兵,他被抓去了。”
话音刚落,梦先生便蹙起了眉:“这......”
他继续道:“何至于此?”
林疏道:“他可以来学宫么?”
梦先生道:“他天资不差,早已算是仙道之人了,我只是恐他跟不上课程,这才令他在凡间多习些字。”
林疏想了想那个写成“球”的救字,虽说写错了,但大体上也写对了一部分,从大字不识一个到会写字,也确实是认真学了。
“道友,若是还未开拨,你且去他们驻扎处,寻里正,我自会现身向他讨人。”
林疏道:“多谢。”
“道友,情况到底如何,你且与我细说。”
林疏把村里的情形与梦先生说了一遍。
“何至于此!”梦先生又道一遍。
梦先生素来脾气温和,此刻却拧眉轻斥,语气严厉,眼中忧虑之色甚是浓重。
半晌,又道:“我明知此乃无奈之举......只是情形严酷到这个地步,终究是我等的过错。”
林疏不知道这个“我等”指的是谁。
梦先生叹了口气,道:“道友,鸭毛此事,你且放心,凡间官府,这个面子还是会给仙道。”
林疏道:“多谢。”
“不必谢,”梦先生望向云海,“道友,你去寻里正。我先去与上陵简细说此事,征兵之策,断不可如此,否则三年之内,国力必衰。他虽不管凡间的事务,却到底还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
说罢,梦先生朝林疏一拱手,身影立时消失了。
林疏离开梦境,看见大娘正望着自己,目光中是十二分的期盼。
“我与学宫说了。”林疏道,“您在家等,我去寻里正。”
大娘嘴唇嚅动,说不出话来,眼中似有泪光。
林疏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您放心。”
说罢,问了里正的所在,便出门去了。
南夏设一百户为一里,每里设里正一职,负责户口与赋役。
大娘只知道里正的住处与衙门,却不知道里正此刻在哪里,林疏硬着头皮又问了几次,这才在与村子相距十里的另一处村落找到了里正与里正的手下。
两个手下正从一户人家院子里拉出一个青年男子。里正是个白胖中年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藏在地窖里!地窖!这把戏我见得多了!”
那男子的家眷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哭:“大人,我们孤儿寡母,做不了活,以后便喝西北风么?”
里正道:“又不是独有你一家喝西北风!”
那女子放声大哭,眼看就要用头去撞门,男人亦是神情痛苦。
里正恶狠狠对她道:“你今日藏着自己男人,来日就打不好仗,到时候你便是想喝西北风,怕也没有命喽!”
说罢,对手下道:“走!”
转身,一抬眼看见林疏。
林疏知道自己穿的衣服并不是凡间的款式,因此并不意外里正审视的目光,朝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大人。”
里正后退几步,也还了一礼:“仙长有何指教?”
林疏道:“有一事。”
话音刚落,他腰间的玉佩便闪了闪,眼前一阵恍惚后,看见梦先生的幻影出现在里正面前。
梦先生对里正作一揖,言辞有礼,说清了来龙去脉,大意是李鸭毛乃是上陵学宫的弟子,须得去上陵学宫,请里正放人。而其余一应手续自有学宫来交接,里正也不必惧怕上级苛责。
里正打量他们许久,说仙长自然有仙长的道理,可我这个凡人也有凡人的难处,此事须得向上禀报。
梦先生道:“好。”
林疏知道凡间自有凡间的规矩,更何况仙道弟子素来不对凡人动手,即使梦先生亲至,也要遵从凡间规矩,不能立即便把人救出。
里正道,这位仙长便和我们一起回营罢。
林疏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却见里正的手下之一,忽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将军!”
他喊着“将军”,眼睛看的却是梦先生。
梦先生定定看了他几眼,道:“我见过你。”
“渠阳城!”那人膝行几步,来到梦先生面前,“将军,您还……您还在!”
他伸手欲抓梦先生衣角,手却直直穿过了梦先生的幻影,抓了一个空。
——只见他满脸茫然,抬头看向梦先生。
梦先生一身蓝衣,宽袍广袖,仙气飘渺,看容颜不过是二十多的光景,而那手下已经长了皱纹,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梦先生道:“当年不过是挂一个虚职,你喊我先生便好。”
那人看着自己明明要去抓梦先生衣角,却什么都没抓到的手,道:“……先生?”
梦先生道:“我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