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灵虚功
萧韶放开那缕头发。
头发轻轻滑落回肩侧, 不知怎的, 林疏感觉自己有些发烫。
萧韶虽放开了那缕头发, 却伸手去拨他另外的头发。
林疏半垂着眼,看着萧韶衣服上的银色的暗纹发呆。
终于,萧韶的手停下来了。
他找到了一小缕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短的发丝。
林疏看着整齐截断的发尾, 回忆了一下,觉得这恐怕是他们二人从北夏王都逃出来时,萧韶剪掉的那缕头发。
萧韶淡淡道:“你怎样想?”
林疏:“我不知道。”
萧韶让那缕头发一根一根从指间落回原本的地方, 说:“我想也是。”
过一会儿, 又道:“但你若十分反感,恐怕早已逃了。”
林疏:“……”
他觉得萧韶说得在理。
萧韶没有再说什么, 给他理顺方才被拨乱的头发,又回到青冥魔君数不尽的草稿纸中。
草稿纸大概能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正经的修道感悟, 或者从某本书中38" 仙道第一小白脸0 ">首页40 页, 抄录的奇门术法。
第二类是魔君勾画的阵法草图,大都是半成品, 没有用,还有一部分完全是没有意义的线条,或者乌龟涂鸦——魔君很喜欢画乌龟, 总共有百十来张, 大部分的乌龟壳子上都顶着“月华”两个硕大的字。
第三类是大概是魔君的日记,以单字为主,有时候是满页的“烦烦烦烦烦烦烦”,有时候是整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草图与哈哈哈哈哈堆放在一旁,林疏开始看正经功法。
翻了许久,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青冥魔君用几千字写了自己和月华打架过程的复盘。
说是月华出剑时,有清风明月的气韵,让人仿佛置身朗月繁星中。他觉得这种道貌岸然之人不应当有如此气象,开始研究原理。最后得出结论,月华闭关静坐时,感悟到了阴晴圆缺的大道,出剑时,对此道的感悟便自然而然出现在剑中。
而他自己的剑法,因着杀过许多人,带着血气煞气,每次想教徒弟,徒弟都被吓得双腿发软,说师父,放过我,我不想打。
魔君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别人研究剑法,理解到剑如人、人如剑就已经可以了,他非要研究为什么人如剑、剑如人。
——魔君说,人在天道中,是天道的一部分,人的心境,是天道的一部分,人的剑法,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所以一个人,和他的剑,在天道里面,是统一的。
所谓仙家魔道的功法,不过是靠着自己的几丝感悟,用那么几句心法口诀,借来了天道的一小部分力量。
而他偏不要借。
此事,他尝试已久,可总是囿于功法中,不得挣脱。直到那一天,被月华废了全身经脉,对灵力再无半点感应,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魔君为了悟道,吃下使人丧失一切触觉的丹药,将自己关在无光、无声的囚室中,不吃不喝,命徒弟十年后再来喊他。
徒弟十年后敲囚室门:“师父,你还活着么?”
魔君道,本君真正活了。
从此以后,他有了使人闻风丧胆的“寂灭灵虚功”,只消轻轻一指,敌人全部修为,全部湮灭。
魔君也因为对十二天魔说的那一句话,再度闻名于世。
说是,五步之内,你命由我,不由天。
寂灭灵虚功,没有功法口诀,没有技巧招式,唯有两个字——出世,彻彻底底的出世。
一个在天道之内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天道对抗的,就像一个人不能用抓头发的方式将自己提起来一样。
——只有当从天道中彻彻底底脱离出来,才能这样。
魔君就做到了,他杀人,杀的不是这个人的肉身,而是直接抹杀此人所依附的那一部分天道。
魔君在此处括弧,当然,为此,我也很惨,挨了不少雷劈就是了。
林疏翻来覆去读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垃圾罢了。
他费力琢磨着所谓的“彻底出世”,感到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想得头疼。
萧韶把他搂了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他的太阳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然想起一道幽幽的声音:“师弟!师弟!”
林疏睁眼,看见自己面前漂浮了一个灰白色半透明的人,依稀是个年轻男子,长得清清秀秀。
他问:“你是?”
“我是师兄啊!”那人道:“当初师父失手把我拍死了,事后又后悔了,把我的魂捞回来,让我当了看房鬼!”
林疏:“……师兄好。”
师兄激动地搓了搓手:“师弟,你看完了么?看懂了么?看不懂也没关系,我也看不懂。”
林疏:“……”
“方才看你看的认真,你俩又抱得浓情蜜意,师兄没好意思打扰!”鬼师兄道:“不过,师兄还是得把钥匙给你。”
林疏:“钥匙?”
鬼师兄用手掌虚虚托了一枚青铜骰子。
林疏伸手去接,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还被萧韶抱着。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
拿过了骰子,师兄说,这东西需要炼化到你的丹田内,从此以后,青冥洞天内的所有事物,都可以随你心念变动,还可以随时探知外面的情形。
——整座青冥洞天居然还不是个不动产,用了一个极大的须弥芥子的法术,可以随身携带,个中好处,无法形容。
这一炼化,就是四天。
林疏拿到洞天的控制权之后,和萧韶达成了一致。
既然青冥洞天可以随心控制,那么他们就可以移动这座洞府,引开外面的巫师,最大限度地保证桃花源的安全。
他感受着丹田内的骰子虚影,操纵整个青冥洞天浮出地面。
华美巍峨的宫殿浮在空中,贴地向西北方移动过去。
而他透过骰子看外面景象,此时此刻,十几个阵法大师刚刚解开了第一道守阵,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冉冉浮起的宫殿,半晌才反应过来:“追!”
追了几百里,林疏停下,将宫殿沉入一处地下,把四九三十六道阵法依次设下,然后——收起了青冥洞天。
整个洞天化为一枚青铜骰,轻巧无比。
他和萧韶带着果子从另一侧的山中出来——带着青冥洞天。
至于那些阵法,让巫师们慢慢解去吧——他们可以回南夏了,
只不过,还有一事要做。
藏宝库中有几个十分厉害的防御法宝,他们决定顺路回桃花源一趟,给桃花源扣上。
这样,就可以彻彻底底不必担心桃花源的安全了。
于是他们原路返回。
环绕桃花源的高山外,梅花开得正盛,穿过桃林,走过狭缝,就可以看见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血腥气。
第124章 桃花源记
林疏低头看山隙中流出的泉水。
桃花源中的溪水, 是清澈的, 即使混了温泉水, 也只是微微浑浊。
而此时的水,却有一丝暗沉的红。
萧韶抓住了他的手,握紧。
林疏感到自己手指发凉。
萧韶什么都没有说, 带他拨开山隙外的枯藤,走入狭缝中。
狭缝逼仄,深而黑, 只有水声在耳边回荡。
林疏听到水声, 就想起了血。
他甚至本能地不愿往前走。
萧韶道:“别怕。”
转过一个弯后,一线天光露了出来, 渐近渐明渐耀眼。
萧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林疏知道,这是萧韶怕等一会儿出山缝后的强光刺到他的眼睛。
出了狭缝, 风吹过来,血腥味又浓了一些。
林疏被萧韶带着往前, 然后停下。
他伸手去拨开萧韶盖住他眼睛的手。
萧韶不放开。
林疏道:“我没事。”
萧韶道:“你的手很凉。”
林疏:“你也是。”
萧韶道:“你真的要看么。”
林疏:“我能……接受。”
萧韶道:“很像。”
林疏:“像什么?”
“镜子。”
林疏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韶轻轻移开了手指。
血。
很多血。
深褐色的,浸在土里,翠绿的野草, 也溅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向前望。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 只是安静得可怕,连平日里啁啾的鸟鸣也听不到一丝。
小溪边有很大的几泼血。
他的手有点抖,勉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邻居家的院墙上也溅了一大泼血,淋淋漓漓涂了满墙, 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旁边地上还有一滩小的,不知为何,林疏想起了灰狗子。
萧韶推开了大娘的院门。
院子里,平素只有大娘一个人在,因为家里的男人清晨便会下地干活,到半下午才回来。
林疏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菜地上,淋淋漓漓许多团血迹,不知是不是鸡鸭。
水缸的一半被染成了深褐色,里面的水是红的,地面上洇了一大片,旁边还有一个打翻在地的水瓢。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现身出来,费力踮起脚,扒着水缸沿,呆呆地望着水面,又望向厨房门,清凌凌的一双眼,蓄了满眼的泪。
萧韶低声道:“为何……”
林疏也想这样问。
为什么?
他们离开时,布下了所能布下的最结实的结界,离开时,也确保把所有巫师都从此处引开了。
谁屠灭了桃花源全村?
而……为何又是这样的手段。
没有骨骸,没有尸体,只有血。
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全是血。
——而血迹已经不新鲜,已经凝固了,当没有凝固时,又是怎样一副血流成河的景象?
林疏眼前一晃,忽然想起上辈子,上学路上,马路中央发生了车祸。
现场已经被清理了,血还没有被擦干净,一大摊深色的血迹以不规则的淌在路中央,显眼极了。
他那时想,人的生命,也不过是这么一滩血。
可是现在,看到这一滩滩的血迹,他眼前却浮现起大娘、邻居的音容笑貌,乃至灰狗子“汪汪”的吠叫声。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仿佛大娘下一刻就会推门出来,一手端一碗雪白鲜美的鱼汤。
他眼眶发涩,一时之间,恍惚得几乎要站不住。
萧韶道:“是很阴邪的巫术。”
林疏点点头。
不仅阴邪,而且非常厉害。
他去看萧韶。
萧韶看着那滩血,许久无言。然后,他往房间走去。
房间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整整齐齐,桌上陶瓶里甚至还插着一支未萎的白梅。
桌面上,多了个东西。
他们走过去。
萧韶拿起它——那是一枚珠子。
一枚留影珠。
桃花源里,自然没有这样的东西。
只可能是——屠村的那个人留下的。
萧韶将灵力注入。
他们面前的空气虚幻了一瞬,然后——
刺耳的尖叫声,痛呼声在这一瞬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画面是由上往下的,照着地面。
一个人体忽然化成了一汪一汪的、浓稠的血,“噗”一声泼在了地上。
一个声音道:“尊主,要收拾么。”
“不必。”这声音有种奇异的腔调,与一种神秘莫测的沙哑。
一双脚踩过这滩鲜血,深紫色的靴子,蔓延上了殷殷的血色。
这人的衣摆是同样的、近乎于黑的深紫,其上有一些纠缠不清的、狂乱的巫咒纹路。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世间……本无清净之地。”
第一次出现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尊主,要去青冥洞天么。”
尊主道:“无趣。”
影像戛然而止。
留影珠化为碎屑,从萧韶的指间淌了下去。
林疏道:“是谁?”
萧韶:“大巫。”
北夏有一位陛下,一位尊主。
陛下是北夏的皇帝,尊主……是北夏的大巫。
大巫出关了么?
大巫将这枚留影珠放在了他们房间的桌上,又是用意何在?他知道他们会回来?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么?
而那些惨呼、尖叫之声,是在拷打折磨么?
林疏不能去想,一想,眼前就看到大娘化成了一滩粘稠的血。
会痛么?
会……非常恐惧么?
他的心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痛。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桃花源没了。
所有人与物,都成了血。
而他们的死,是不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是他们从未踏入过桃花源,从来不知道桃花源的存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是不是就会这样,永远、永远地存在下去?
他的手指掐紧了掌心。
萧韶握住他的手,用手心覆住了他的手背,然后把他揽进了怀里。
林疏靠在萧韶胸前,闭上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耳欲聋。
萧韶缓缓抱紧了他。
林疏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所忧虑,无所念想的少年时,在这一天,在这片血海里,彻彻底底宣告结束了。
他的,和萧韶的。
他从没有真正出世,从前出世,只因不曾入世。
他在那条清溪里汲了水,捧着瓷碗喝了大娘熬煮的汤,便已是这世中的人了。
在世上,逃不过七情五感,也逃不过造化弄人。
萧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