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跳是如此鼓噪,就好像他小时候玩过的小醡浆草一样,忽然到了成熟的季节,忽然生满了鼓鼓的果实。稍微被触碰一下就轰轰烈烈炸开来,满地的种子乱七八糟地乱跳。他心中满是自己都抓不住的情绪,身体却并不太受他那些复杂的心绪的控制,而是更接近了一些,不自觉声音更低了些,一叠声喊着:“大佬大佬——”
“你是不是——”
他如今似乎只剩下本能的热切,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话也未曾完全说出口,却听闻遥遥一声笑:“你这烤得,我十里外就闻到香味了。”
穆星河动作霍然止住,只觉得心跳突然落了地,火好像旺了许多。晏确抓着一只鸟一样的东西,狐疑地望着他:“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有好东西都不招呼我的吗?”
穆星河沉默片刻,而后揉了揉自己的脸,说道:“行吧,给你尝尝我几十年的老手艺。”说着就严肃地把切下肉来递给他,晏确不疑有他,自然而然便接过去了。
片刻之后。
“你作弄我!”晏确大喊。
作为罪魁祸首的穆星河却是哼了一声,好像还很理直气壮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半生相逢,每一次都雨打归舟”来自简媜的《四月裂帛》: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第226章 来早了
晏确并未和他继续探讨烧烤秘籍, 也未曾懂得穆星河少年怀春的复杂心境, 他将自己的猎物架在火上之后, 便开口道:“我方才有点能够猜出之前的线索何在了。”
穆星河“啊”了声,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首先你应该也知道,那几句话的意思是等我们到某个地方, 恰巧我对这附近稍有了解,”晏确道,“月在石间是此地基本在高山之中, 而鹿这种生物向来不会在人声嚷嚷处出现,可以断定那是废城左近人迹罕至的山中。”
“山有很多。”穆星河道。
“所以下一句就是具体位置的提示,”晏确面上少去原本的笑容,变得格外认真, 格外严肃, “那‘熊升叶间’之‘熊’,并非我们平常所见的兽类,而是一种名为熊虺的九首怪蛇,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前辈为斩杀这条怪蛇而于它同归于尽,他的名字叫袁述, 当时人称‘止景飞猿’。”
穆星河想了想, 又道:“那这位前辈难道就是死于废城周围吗?”
晏确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但既然了无大师的佛塔都能出现在废城中, 有相似的英雄冢在附近也不一定。”他站起身来,看向穆星河, 面容陷在阴影之中:“我怎么说也算知道一些此处地形,事不宜迟,如今还是趁着他们还未曾发觉,立刻动身吧。”
几人将火熄灭,在夜色中行走。
即使就如晏确所说,即使不如废城中凶险,夜里也是妖物横行的时间,绝大多数修真者选择在这个时间收敛自己的气息,休憩到太阳升起,再开始自己的历程。而穆星河选择了在这样的时间出行,就注定要面临许多危险。
穆星河和晏确清理完一波又一波的来敌,已是面有疲色,终于抵达了那有溪流有高树的山。废城之中一片幽静,废城之外的山也只有他们的脚步在回响,可天知道黑暗里到底潜藏着多少等待狩猎的眼睛。
经历了几场恶战,晏确气息都有些不稳,只语气还维持着原先的模样:“应该就快了吧,我感觉已经翻过三分之二的山了,要是有月亮就好辨别位置了。”
可惜今夜乌云密布,没有月光。
晏确抬头望去,停顿了片刻,神情在夜里有些晦暗,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忽然唤道:“不对!”
穆星河要沿着他目光看究竟发生何事,然而恰在电光火石之间,却是晏确一手拉过他的身子,叫他矮下身来。混乱中他只感觉到一阵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后风声好似利刃划过耳际,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却只见高处一个枯木模样的东西微微晃动,尖锐的枝条刺穿了晏确的身躯。
血腥味弥漫在夜晚的空气中,引动了潜藏在暗处的猎手,地面有着微微的颤动。
那一柄拂尘染上了血迹,而拂尘的主人怔怔地望着他们,面容隐在暗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远远望去,仿佛是某种失去了生命的偶人。
穆星河眼神顿时沉了下去,像一汪黑色的深谭。
他站起身来,手中握住一柄折扇,身后浮起如同满月的玉盘。
“……出来吧。”他声音很轻,好似压抑着某种感情,叫人无端觉得危险。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道道黑色的身影从树丛遮掩中走出,就像是某种树木的投影一般。他们举起手中的火柱,以术法点燃,黑暗的山林几乎被火焰的光芒所填充,叫人难以适应。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他们出现得毫无声息,却悄然堵住了穆星河的来路与去路。
穆星河望着那些人,许是因为四周的火光,许是因为密林的阴影,他的眼睛就如密林里的野兽一般,即使神情带着几分习惯一般漫不经心,也不能掩盖其中的危险之意。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声音嘶哑,说道:“东西交出来。”
然而此刻却是沈岫向他走去,人们纷纷把兵刃亮起、法宝祭起,想要阻断他的去路。
沈岫微微低头看着,神情冷淡,道:“有事,麻烦借过。”
此时此景,怎能容人从容离去?
来袭者话也不说,手中一动,法宝带着真气就要向这个仿佛不清楚状况的人身上砍去。
然而就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只听几声清脆的铮然之声,他们手腕顿时一麻,真气一顿,法宝便应声而落。
他们也是久经战阵之人,自然明白,那是有几道术法凝成的风精确命中了他们使力的位置,以至于他们的法宝被打落。
他们看向术法的源头,那个人手握着折扇,折扇以竹为骨,身被青霜,有清风萦绕其中。术法在折扇中凝而不发,叫空气中呈现出几丝诡异的波动来,而折扇的主人轻轻一笑:“他都叫你们让开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挡着?——你们既然要所谓的‘东西’,那应该和我聊聊才对。”
没有人打算同这样莫名其妙的人讲道理,他们即便不是一方高手,那也是势力中的精英,区区一点真气的阻隔,并不算什么。他们不发一言,体内真气已是悄然急转,相同的力量运转在他们的身侧,就要寻找一个破绽发作!
但比那更快地,他们听到了风声。
从四面八方而来,好似万重兵马将他们所环绕。风夹带着细枝碎叶向他们袭来,那些小小的尘埃杂碎他们从未放在心里,此刻却好似最危险的暗器一般叫人心惊。
最可怕的并非是这些暗器的杀伤力,而是风已经构成了属于他人的领域,而他们几乎就在瞬间就陷入此处无法脱身,便连呼吸都要受到控制!
他们见过相当的水平,却未曾见过如此的境界!
就在骇然之间,他们听到一声低低的“多谢”,如清风一般从他们耳边拂过,声音宛若冰玉交击,带着别样的嘲讽之意。
道谢之人已经不知何时走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只余下幽冷而苦寒的气息。他们包围圈中的那个年轻人面带微笑,眼神却没有半点笑意。
“喂,他走了是你们占便宜才是,”他笑着说,“你们的样子怎么好像吃亏了一样?”
火光重重,他的眼睛有着琥珀一般的颜色,又好像是燃烧着的火。
他折扇在手中一合,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四面的风也为之震荡:“开始吧。”
夜深人静。
幽暗的密林泄露出些许火光,在沉沉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山林寂寂无声,一点虫鸣都不见,宛若死地。
唯独风声在枯枝之间回荡,掩盖住靴子踏在落叶中几不可闻的声响。
风声的来处是一个庞然巨物。
它通体漆黑,振翅于空中,风声轻微,但仔细体察才能感受到其中那股危险的气息——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暴戾之意,又因受制而显得更为令人窒息。
靴子的主人微微抬起眼来看它,却浑似根本不将它放在眼里,一柄雕刻着银色朱雀云纹的黑鞘长剑斜斜一阻,那人目光微移,看着空无一物的所在:“留步。”
空气倏然一阵扭曲,透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形。
那人身着一身有些旧了的道袍,桃木作簪,眼睛明亮,黑白分明,面容清秀,在这夜里却显出了难言的晦暗。
他未语先笑,最后那点单薄的笑影便化作了叹息:“你的直觉敏锐不下于剑修。”
“我不是剑修。”沈岫见他显形,收起了剑,淡淡道。
“呵,”晏确将拂尘取下,低低一笑,“他竟然让你一个人逃出来了。”
“不是逃,”沈岫看着他的动作,神色殊无变化,“是我自己走过来的。”
晏确却面色一变,笑容凝固了下去,他全身戒备,真气叫四面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紧缩起来。
“但他不在。”晏确道。
“他的确不在,也未必知道。”沈岫道。
晏确看着他。那个人神色的确从一开始便没有半分意外。
“既然你一直知道,”晏确声音有些冷,“为什么从未揭破?”
沈岫低笑一声,看着他,一双眼流光洌滟:“我向来不爱干涉旁人的打算。”
“哪怕我想对你的朋友下手、夺取你们的财宝,你依然喜爱明了一切袖手旁观?”晏确“啊啊”地感叹了两手,他神情警惕,拂尘忽然扬起一阵尘埃,“高高在上,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样很讨人厌?”
“无关紧要。”沈岫手中的剑忽然化作黑气散去,四周都笼罩在不详的迷雾里,阴寒如同一只只从地底伸出来的手,拽出了人的脚腕。
原本就幽暗的密林,如今迷雾笼聚,更是难以视物。
晏确原本骇然的是此人惯来是剑修的模样,手中的术法却是诡测莫名的魔修之道,但过了几合之后,晏确发觉,更为可怖的在于他的力量。
晏确自称不敢和高手相比,但他若非已然是一方高手,绝无可能在几个同伴的追击之下活下来。他有和任何人对敌的自信。
可面前这个人的力量让他恐惧。
那是全然的压制,完全可以把自己不放在眼里的强势。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伤者?!
他之前竟然认为此人是身受重伤的前辈,虽有见识,手中却无有力量,需要他们去保护,简直——荒谬!
“你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晏确说。
沈岫原本神色漠然,此刻眼中却忽然闪过片刻可以称作是温和的感情来,他语气也不如方才冷淡。
“我需要,因为有人想保护,”沈岫道,“虽然我不大明白这种奇怪的自尊心……但是他需要。他眼里我不够强大,那么我也需要。”
他不明白,晏确却忽然明白了。他心中苍凉,又知晓如今根本不是计较这些小情绪的时候,只好抛开一切。生与死的压力叫他口中法诀不停,真气急骤流转。
天空中盘旋的巨鸟骤然落下,它双目赤红,在夜色中尤为可怖。巨鸟张嘴嘶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可是却有一波一波的无形声浪将草木摧折,将暗雾掀翻!
即使晏确早有预料,他也不由因为这声浪而脑海一阵空白。他所带来的是一个强大到他未必能够驾驭的帮手,是风属之鸟兽,是北山飞鸟的首领,双翼可以唤来足以摧毁城楼的暴烈之风,鸣叫可以召来动摇神智的骇人音浪。
但当晏确迅速维持住精神的时候,却发觉四周变成了一片茫茫的雾海,他所以为如何都要勉力支撑的对手却是从容地踏足海上。草木摧折,他的身周却是一片寂静,有风扬起他的长发,那一点如血泪痣在这夜里竟意外明晰,分外妖异。
晏确术法急催,拂尘向着雾海中一指,海浪因着他的真气瞬时翻涌,波浪钻出海面,汇成太极之形,雾气凝聚道他的太极之中,大海变成水泽,在慢慢消逝!
而鸟兽张口嘶鸣,双翼挥动,无数羽毛如同匕首一般伴着猎猎风声坠下,直指水中之人!
“从无极而太极,有便是无,生即是灭,”身处危境的沈岫竟然还赞了声,“你的阴阳之道,原修习得不错。”
而他话音未歇,只见他衣袖微微而动,宛若流云入梦,手中法诀结成,黑气自他洁白的衣袖滚滚涌出,无尽的尖锐羽毛,竟这样融在他的术法之中。
黑气像炸开一般散去,凝结于黑气之中的竟然是一只只血红的细鸟,顿时翻转了方向,往鸟兽方向而去!
鸟兽挥动巨翼,却不妨碍被诸多血红鸟雀啄食,有鲜血滴落下来,在地面上溅开一道道血花,一旦触碰雾气,又凝为沈岫御使的术法!
晏确看着面前血落如雨,隐约的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思绪,他神色凝重,心境清明,奋力驱动术法。
他的术法是生灭之道,可以驱邪、去厄,化死为生,是他面对这个超乎他意料的敌人的唯一胜机。
可是他的足下忽然一片冰凉,雾气蔓延到他的身边,带着异样的气味。好似他身陷一片泥沼,黑暗而浊重,要将一切都吞噬下去,拉入无尽的深渊。
那感觉叫人回想过去,又叫人压抑,叫人恶心。
他过去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感觉。他的过去有一座生满绿树的山,有着檐头栖鸟雀的道观,看着严肃却无人畏惧师父,温和包容的师兄,还有他这个最不成器的小师弟。过去是在师父讲道里打盹,夏日里抓鱼,做了种种古怪的术法等待着捉弄不知何时会来的小师妹。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个小师妹。自师父金丹失败之后,师兄们也纷纷折损于道途之中,道馆结满了蛛网,门前树木无人搭理,枝叶乱长,几乎阻碍了去路,唯独山上溪流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