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河很快得到了答案。
谢芜村执笔在半空中虚刻着什么,他能从大致形状看出来,这个是符阵。
——这个人竟然可以如此简单地画出符阵?!
穆星河想要去阻止他,但是他的天邪鬼赤没有鬼火无法发动挑衅,他自己更是连真气运行都艰难。
他的真气早已被搅得支离破碎,境界压制让他呼吸都受到阻碍。又或许,境界的压制远不足以让他的心情如此沉重,让他绝望的是这一场从头至尾都被压着打的战局。
他所有选择都已经尽了力。
然而绝对力量的压制,就是这般无情。
谢芜村的符阵画得无比熟练,迅速得叫穆星河连出声干扰的时间都没有。
水泽从谢芜村的脚下扩散,一瞬间便蔓延到穆星河的脚下。水面越升越高,从他的脚脖子,渐渐漫上了半身。
脚下有什么东西在摆动,让他感到有些痒。然后他便感到脚下一重——水底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
非但如此,还渐渐地漫了上来!
穆星河毫不怀疑,这些水草最后的目的是扼住他的脖子!
而谢芜村自如地从水上走过,走向那边交战正酣的朱槿与黎若薇,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是了,他在谢芜村面前,向来不算什么,不过是挡路蝼蚁而已。
谢芜村对他布下了一个符阵,让他无法再行动,谢芜村甚至不需要再做什么,只让他慢慢死在符阵中,那便可以了。
一个练气期的无名小卒,本不该花费他那么大心思,他更不会费心与他决出胜负,胜负是对手间的事情,他只要他死。
穆星河感觉自己处在无尽的控制中,动弹不得。
他的周遭都是冰冷的如同千年寒潭深处的水,而他的身体,却比水更加冷。他的式神也同样被水草缠住,还在缓慢流逝着生命,无法行动。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的,毫无规律的。
这一战或许他本来就不会赢,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放弃,一直想要找一次机会——虽然事实证明毫无作用。
但即便是到了虚弱而痛苦的现在他也想要寻找一个胜利的机会,哪怕希望如此渺茫,哪怕机会稍纵即逝。
刺骨的冰冷中,他感觉到什么动了一动,伴随着一声孔雀的鸣叫。
穆星河心中一动——那是八百比丘尼的被动,净化。一个随机驱散友方减益状态的被动技能,是系统将谢芜村的这个符阵,判断为控制,然后八百比丘尼的驱散生效。
然而被驱散的友方目标并不是穆星河,而是天邪鬼赤。
穆星河并不着急,甚至他认为天邪鬼赤先得以解脱更好。
他还能……再忍忍。
水面已经漫过了他的脖子,冰冷,还带着些刺痛。
水草将他的身体裹得越来越紧。
在无休无止的束缚中,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袖口滑到了他的手上,那物品原本是冰凉的,但因为水的冰冷反倒是显出了几分暖意。
是之前沈岫给他的那片玄铁叶子,之前他感觉握着没办法使用术法,便收在了袖口里,如今竟然滑到了他的手上。
那一点微微的暖意从他的手心流转至他的四肢百骸,他被无尽疼痛折磨的意志也忽然得到片刻喘息的空间。
孔雀低鸣,那些水泽登时四散,刺骨的冷意也一寸一寸地从他身上消失。
水面下沉,水泽褪尽,那些水草仿佛是幻觉一般烟消云散,他所站立的依然是那片水中的平地,被术法波及的树木倒塌于地,花瓣与枝叶破碎,有清寒的香气。
他转头望过去,他仿佛在痛苦里翻腾了许久,但是事实上谢芜村还未走远,他能看见谢芜村以他那支符笔,向着黎若薇画着奇异的图形。
天邪鬼赤朝着谢芜村拍了拍屁股。
谢芜村转身看了过来,神情中已满是不耐。
穆星河毫不在乎,虽然真气依然是七零八落,饱受压制,他依然笑着说:“嘿,你的对手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还是很粗长的!
第48章 八百比丘尼天下无敌
穆星河已经很虚弱了, 按他平时的性子, 他应当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或者趴在什么东西上面,没个人形。但他没有,他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却依然站的笔直。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谁,是他要战胜的对手。
谢芜村被天邪鬼赤所嘲讽,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张符纸直直射向天邪鬼赤。
天邪鬼赤自然是不可能挡下的,焦躁中的谢芜村威力似乎更甚,普普通通的一道符篆,就让天邪鬼赤登时倒下。天邪鬼赤受此一击, 终究是再也留不住, 身影消逝,变回了符纸,又被不知如何燃起的蓝色火焰燃烧了个殆尽。
谢芜村身形一晃,穆星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忽然一乱,而浑身蓬勃的真气变得微弱了起来。
天邪鬼赤虽然是已经消失了,但是他是带着八百比丘尼的占卜之印, 来承受这次攻击的。
这道占卜之印的特性是, 反伤。
——给目标刻上占卜之印,被占卜之印守护的目标受到直接单体攻击时, 反弹自身受到伤害的80%,冷却2回合, 持续2回合。
八百比丘尼就是这样的一个策略性极强的阴阳师,使用她,需要一些对战局的预判,而以她为对手,却需要推测对手的策略,判断她所使用的占卜之印所代表意图,明白自己攻击带有占卜之印的对象所要承受的代价。
但八百比丘尼乃至阴阳师系统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谢芜村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他不可能懂得这几个占卜之印之后所反映的意图。
谢芜村对天邪鬼赤这道攻击,天邪鬼赤哪怕挂了,他自身还是会受到所反弹的80%伤害……他给天邪鬼赤多大的伤害,他自己也要承受差不多的伤害。
而看他现在的情形,显然他盛怒之下那一道符篆,威力十分不凡。
或许对谢芜村来说,坏消息不仅仅是这一个。
他的动作停滞了。
他甚至眼前一黑。
穆星河看到谢芜村的境况,内心已然明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给天邪鬼赤佩戴的御魂是……返魂香。
返魂香,一个佩戴者受到伤害后,有25%的概率眩晕目标一回合的防御性御魂。
强制攻击的挑衅技能,带着反伤印加上返魂香,所谓专业碰瓷也不过如此。
穆星河运气破烂了一整场,这一回终于是人品爆炸了一次。
反击的机会,唯有此刻!
天邪鬼青动了,有鬼火,但穆星河不打算用,天邪鬼青朝着动弹不得的谢芜村而去,一通乱打,挠了三下。
谢芜村的气息更为紊乱。
穆星河如今真气受阻,连同天赋术法的斩风诀也只能发出一道。他放弃了这个老年斩风诀,而是选择给唯一幸存的天邪鬼青一道占卜之印。事实上他的反伤印还无法再次使用,他选择的是另一个占卜之印。
但谢芜村终究是谢芜村。
穆星河的好日子并不长,谢芜村终究还是从眩晕中缓过来了。
他虽然受伤不轻,但比穆星河要好得多,催动几张符篆完全不成问题,他第一张符,在手上燃烧,而地面上一簇火,将天邪鬼青燃烧殆尽。
天邪鬼青本身就佩戴的是纯攻击性的御魂,生存能力低下,根本承受不住谢芜村的这个地火,穆星河真气一荡,明白天邪鬼青已经阵亡。
但是天邪鬼青的身体并没有消失,烈火之中,它趴在地上,身上环绕着一颗苍蓝色的法印。
这道占卜之印的特性是,复活。
——给目标刻上占卜之印,被占卜之印守护的目标死亡之后会在再次行动时复活,并回复自身20%生命值,冷却2回合,持续1回合。
谢芜村的第二道符,抛在空中,燃烧了起来,一阵烟尘扬起,黑色的旋风朝着穆星河袭来。
“我今日最错之事,便是对你手下留情,如今我不会了。”
随风而来的还有谢芜村那冰冷的声音。
穆星河无事可做,只能一边闪躲,一边发出一道年老体衰的斩风诀。
黑色旋风丝毫不受这个影响,反倒将斩风诀吞噬进去,一起向穆星河涌去。
那风来的速度远超穆星河的预期,穆星河只觉无限的压力向他涌来,他单薄的身躯一下被旋风撂倒,那道风在他身上旋转,几乎要把他碾碎。
痛苦中穆星河双手发颤地从储物袋取出柏青阳原先给他的清妙灵均丹,囫囵一口便吞了下去。师兄说是好东西,那便真的是好东西,他那些支离破碎的真气终究聚拢起一点来,而他丹田又开始缓慢地产出真气。
穆星河艰难地使用了一道小清风诀——这道入门术法如此简单,自打他进入练气期之后,想怎么用出来便能如何用出来,然而现在他支离破碎的真气、满是疼痛的身躯,使用出一道小清风诀却几乎失败。
他被打断了数次,终于使用了出来。
他的真气已经所剩无几。
没有真气的保护,他的身躯无非是脆弱的凡人身躯,如何去抵抗谢芜村的术法?
他已经无暇去想。
他拼命调动真气在那一道萦绕周身的小清风诀上,想尽量保护住自己。绝境之中他的感觉比平时灵敏得多,他能够体察到每一道真气是如何幻化成风,如何运行,他能够精确操纵小清风诀每一个微末的部分,去护住他的身体。
然而这终究是无济于事。那道风的强度超越他本身修为太多,任凭他如何抵消,也不能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穆星河依旧没有放弃。
——再一会吧,再撑一会就好。
他几乎是带着无尽地痛意呻吟出这句话。
他视野中的景色不断动荡,他看到天邪鬼青重新站了起来,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天邪鬼青的行动时间到,占卜之印生效。
而天邪鬼青奔向谢芜村,一拳,一拳,又一拳。
天邪鬼青只是一张N卡,穆星河当初却将他升到了五星。这当然不是因为它是个美萝莉。它的普通攻击即是三段攻击,在阴阳师这个游戏里,多段攻击无论是控制触发几率上还是在输出上搭配某些御魂都有不错的收益。
来到了这个世界,穆星河为了弥补输出的不足,为天邪鬼青佩戴的是一个在游戏前期乃至如今都称霸副本玩法的输出御魂:针女。
针女的霸道之处在于,无论被攻击对象生命多少,一旦触发都会扣除对象最大生命值10%的伤害,上限为自己攻击力的120%。
而如今穆星河感受到了针女效果的触发。
谢芜村似乎体力不支,跪了下来。
风停了。
半跪的谢芜村看着趴下来的穆星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颤抖着再次拿出一张符篆,他的真气渡入符篆渡得很慢,断断续续的,但他的行动仍在继续,虽然慢了一些,可终是能够用出来的。
穆星河气若游丝,几乎再无力抵抗。
但是他手里握着一张空白的符纸,带着阴阳师系统普通攻击的力量。
——但他若是想杀天邪鬼青,那穆星河便还有出手的机会。
他若是杀穆星河,如此虚弱之下,天邪鬼青却能趁虚而入。
这一战,虽然叫他狼狈而痛苦,虽然他被打得像狗一样,但他终究是赢了的。
他不过是一个练气期,连功法里边的术法都没多学几个,而谢芜村却有着超越大部分凝脉期的能力,即便没有境界压制也能轻松解决凌远栈这样名声在外的人物,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但终究,还是他这个小人物赢了。
他在全心戒备,谢芜村动作忽然停住了。
谢芜村的手上的符纸忽然飘落了下来,他在往后看。
穆星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一片片的荆棘,枯萎了。荆棘中,腐烂的花瓣之上,朱槿身上已经好几道伤痕,黎若薇的剑抵在她的脖颈上,她却不为所动,还在无措地舔舐着自己的血液。
穆星河依稀地听到她在说:“怎么办,朱槿饿。”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视线,也回头望了过来,剑刃划过她娇嫩的脖颈,鲜血渗了出来。她却只是看着谢芜村,喃喃道:“我饿。”
谢芜村的神色忽然间闪过一丝慌乱,但是他很快就开始平静下来——快得穆星河以为自己神思恍惚看错了。
谢芜村的全身似乎登时放松了下去,没有半点方才与穆星河对战时的剑拔弩张。他的神情是那样平静而温柔,望着朱槿如同望着雨后天空忽然飞过的小鸟,如同望着秋日黄昏后波光粼粼的湖泊,如同望着一川的烟雨,夜里归家时闪烁的灯火。
而朱槿不顾自己的一身伤痕,缓缓地向他走来,鲜血落在她的衣服上,如同开了一簇簇暗色的花朵。
黎若薇察觉不对,一剑挥去,朱槿顷刻之间被劈成两半,然而落到地上,却是变成了断成两截的树干。而朱槿的身影,复又出现在更远处。
她已经到了谢芜村身边。
谢芜村跪着,她几乎能与谢芜村平视,她依然在茫然而无措地说着:“谢芜村,我饿。”
她说着,却没有看谢芜村的反应,将头埋在谢芜村肩膀上,而她抬起头的时候,嘴上却已经叼着一块血肉。
——谢芜村的肩膀,竟然硬生生被她撕下一块来!
他的另一边的手缓缓地抚上了朱槿的长发,轻声道:“吃不到她,吃我也好——你要活下来……”他最后的语声已然不明晰,轻得宛如叹息。
朱槿似乎没有听懂,依然在啃噬着他的血肉。
谢芜村的手从她发上放下来,轻轻地拭过她的嘴角,想要抹去那些血迹。
然而朱槿却一口咬了上去,隐约可以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谢芜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看到天色忽然越来越明亮,这个寒夜似乎就要褪去了。
那些花香,那些月色,仿佛都是一个虚妄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