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滑头,当心。”化血鲮晶木忽然认真说道。
白语冰随之转头,见一袭红嫁衣飘然而来,红指甲利如爪,正是之前坐在花轿里的女旱魃。
这旱魃近看更是美艳如幻,双眸只死盯着飞尸孩童,转瞬就要与他擦肩而过。
白语冰见势不好,竹纸伞一合当做剑使,便往她腹部一送。这一送,伞竟直没入肚内。
肚内本就少一块肉,恰中要害,旱魃尖叫着,攥住带符的竹纸伞,一下子将他抡飞出去。
他撞翻几根晾衣的竹竿,强立定身时,胸前就是一沉。飞尸孩童已扑入他怀中,脐带如绳索紧紧缠住他的前胸后背,并且瑟瑟发抖。“哎,你一飞尸还怕死吗,勒得小爷我快喘不过气了!”
白语冰手忙脚乱扯飞尸孩童,这孩童宛如一块狗皮膏药,赖定他是死活不肯撒手。
这时,旱魃已捏碎竹纸伞,似乎十分愤怒,口鼻喷出尸气来,浑身随之变形。
原本艳若桃李的脸庞,霎时变得焦黑干瘪,神色也狰狞难言,嘴里还翻出了四颗獠牙。
白语冰为之叹息,动之以情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邪祟,为何要自暴自弃地卸妆呢?”
旱魃咆哮一声,声音自尖厉而嘶哑,隐约可以辨出一个女子在说话:“把孩子还给我!”
“不是我不想归还令郎,”白语冰挠了挠头,挠下化血鲮晶木道,“你看,你把令郎吓成什么样了?从前没少打孩子罢?这就是你不对了,日子过得再不如意,也不能拿孩子出气,是不是?”
旱魃估计是没见过如此聒噪之人,怒火中烧,双爪迅若电闪,直抓向白语冰。
白语冰一咬牙,顾不得化血鲮晶木能变成什么了,要放出些血来,忽有一盏长明灯破空而至。
这长明灯乃是琉璃盏小灯,状若花瓣,精致非常,如此打旋飞来,灯芯的火光竟未熄灭。
旱魃似被这长明灯的光芒迷惑了一瞬,待要伸爪抓碎它,它又活物般往染坊门口飞去。
白语冰也往门口看去,灯已落入一人手中。此人身穿紫氅青袍,眉心朱砂一点,竟是沈止念。
第27章 逐光(九)
沈止念托灯而立。这灯似对旱魃极具诱惑力。直勾勾地盯住灯,旱魃电掣般向沈止念扑去。
“哎,你小心!”白语冰没想到沈止念会来城中。这摄养堂弟子平日研的是长生之法,又是饱受欺压自甘堕落的性子。一个会在龙蛋壳上画笑脸的人,定不擅长厮斗。他不由得为之捏把冷汗。
沈止念闻话,竟转眸分神向他一瞩。灯色恰映在双瞳中,光华亮若墨晶,依旧是清冷的神气。
白语冰不由得又哎一声。厮斗不看对手的人,要么是实力碾压对手,要么是压根儿不谙此道。
对手可是旱魃。他的兄长白语霜修得神体,还认为旱魃棘手。沈止念一元婴修士哪来的自信?
“刺儿!”想到此处,他唤化血鲮晶木。
许是感知到了他强烈的斗志,这本性凶残好斗的古遗木,竟二话不说于掌心生出根。
根须爬上他的脉门要吸血,倏地又缩回去,重新化作紫晶豆芽菜。
——就在这一刹,白语冰睁圆了两只大眼睛,斗志消失无踪。
只因,旱魃扑向沈止念,沈止念双足轻点,放任长明灯悬于身前,负手如纸鸢倒飞出坊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一看沈止念的起势,他就自知瞎操心了,这厮原是深藏不露的主。
胸口挂着飞尸孩童,白语冰一副拖家带口的模样,奔至门边再瞧沈止念时,乖乖不得了!
沈止念凌空而立,两手垂张,鼓荡的紫纱袂下,唰唰地祭出八张黄符。
黄符升至沈止念的头顶,登时往八个方位扩散开去,拉出一张状如八卦的光网。
这光网还在不断蔓延扩大,隔绝了漫天洒落的红花尸血雨。
旱魃见状,嘶声怒吼,唤来一帮红衣行尸,将沈止念团团围住。
沈止念忽将右手一翻,低道了声“剑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连白语冰也看不清他是如何祭出了剑。左手掐诀已于剑身抹出朱砂符文般曲折的血痕。而长明灯琉璃盏儿落在了剑尖上。
接下来可谓炫技了。白语冰目不暇接,就见沈止念以剑尖将长明灯高高地挑起。
灯油溅在锋刃上,如一粒粒极细的珠子,随剑花挽转掠出,一滴不漏地击中众行尸的眉心。
众行尸登时倒戈,按沈止念剑式变化,提线木偶一般,改为将旱魃围在光网下厮斗。
这还不算完。被高高挑起的长明灯,竟作为阵眼一分为八,落在了拉开光网的八张黄符上。
灯焰本是明黄色,与黄符相合,一下子变作紫色。光网随之分出九域,显出九幽狱主的图纹。
“妈妈的,九幽地狱阵?”白语冰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
他们四海龙子学法时,也曾习过不少阵法。聚灵阵不是修炼内丹的正法,他自是没有学过。
这九幽地狱阵,作为冥界鬼差们常使的阵法,他却是捎带脚了解过的——
此阵可以凭借狱主的神力威压,困住恶鬼凶煞,至少需要两个鬼差布置好一会儿。
真隐宗擅长符水炼度,照猫画虎,能弄出与九幽地狱阵相仿的阵来,本是合情合理之事。
但沈止念以一己之力弄出的阵,形状与他了解的九幽地狱阵相差无几,只是威压稍弱了些。
这若是天赋异禀,沈止念的道行少说也与鬼差相当,绝不该停留在元婴境界。
白语冰不由得陷入了深思,正思量,袖角倏地被人拽了拽,回头看时,沈止念竟立在他身后。
他再看那九幽地狱阵,阵里的沈止念乃是个身外化身。
此阵启动后,沈止念撤回了化身和长明灯,光网霎时跌撒下去,八张符恰贴在旱魃身上。
旱魃如落网之鱼,不断挣动嚎叫。沈止念解释道:“我只能困她一时。”
白语冰赞道:“沈兄,我看你厉害得很啊,又能控尸又能斗旱魃,还能化出实体身外身。”
“我能控尸和斗旱魃,”沈止念低垂眉眼,捧着长明灯道,“是因此灯点的是我的寿元。”
白语冰只是笑,心道:“瞎胡扯,这能解释你的身外化身吗?”
仿佛知道他所想,沈止念继续解释道:“我用了化身符,真身和化身不能相距过远。”
两人正说话,远处夜空有数十道剑芒闪动,乃是数十个真隐宗高人御剑而来。
沈止念一挥紫纱袂,收了困住旱魃的八张黄符,哗啦啦又祭出一片黄符。
这些黄符以朱砂绘有隐封护等字样,将他二人环住。随后,沈止念两手结印,黄符如轮转动。
众真隐宗高人落地,协力围住才挣脱束缚的旱魃,竟好似看不见他二人。
白语冰连忙对沈止念比划。沈止念意会,两手仍结着印,口中说道:“可以说话。”
“这不是你们真隐宗的人吗,你干什么布阵结印避开他们?”
沈止念道:“我未向师尊请示,是私自下山的。”
白语冰问沈止念为何要私自下山。沈止念道是自己有一个名为莫绝的小义弟,忽然不见了踪影,便想下山来,问一问白语冰,是不是白语冰的师父见此人可疑,将此人抓去秘密审问了。
这谎话说的是两人心知肚明。
沈止念已认出他是当年现身相救的仙家,那么可以推出,他的师父自然也不是凡人。
两位神仙来修真界,为的是什么,也就显而易见了。
白语冰忽觉尴尬:“你有个小义弟叫莫绝?”这说的想必就是龙祖宵行。
凤羽嘉已和宵行去了烛照真境,一龙一凤叙旧谈情,已然是把大劫临头的无思天抛在脑后。
沈止念向他要龙,他上哪要去?“哎哟,这可难办了。我实话告诉你罢,我师父他八成是看上你的小义弟,两人不告而别双宿双飞。你就别找了。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也轻松一些,是不是?”
这话不算瞎话。在他看来,凤羽嘉就算现下未和宵行双宿双飞,也会设法把宵行弄回神界。
他把话说狠些,让沈止念有个准备。宵行若真是宵行,转生龙祖,不是一个凡人供养得起的。
迟早天人相隔,沈止念还不如早些放手,以后走正道全力修行,飞升了自会再相见。
沈止念却比他想得淡定许多:“既然裴兄也不知晓,那就不说这个了。”
两人一齐观望旱魃与真隐宗众高人相斗。为首一个丰神潇洒的洞虚期真人,赫然是冉宗主。
冉宗主率众也想布九幽地狱阵,然而,所使的黄符似被人做了手脚,还不如沈止念的黄符。
加之旱魃吃一堑长一智,抢先拂灭了几个高人所持的长明灯,那几个高人登时倒地气绝。
不仅如此,白语冰抬头看天,原本如纸钱浸血的圆月,此时已通体赤红。
旱魃与众高手相斗,倏地功力大涨,不但口中喷出尸毒,指甲也在变长,身法更迅猛数十倍。
他忍不住说道:“难道是城中百姓死伤太多,锁魂聚灵阵已开始为她聚灵了?”
沈止念看他一眼,竟接话说道:“可能是我的师尊见死伤太少,放出了以前积攒的冤魂。”
听沈止念说来,这个锁魂聚灵阵乃是他的师父摄养堂的黎堂主布置的,包括这子母煞也是黎堂主所炼。黎堂主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让旱魃自己杀够人,用亡者的魂启动锁魂聚灵阵;二是万一冉宗主妨碍旱魃杀人,他就忍痛割爱,释放出以前以活人炼制行尸时取出来的冤魂充数。
白语冰为之震惊,沈止念道:“之前在长乐峰,怕师尊偷听,我不便相告。金匮轩的病患染上尸毒,便是活人炼尸所致。所谓子午返阳膏,是师尊研制的秘药,材料取自行尸。他想让活人拥有行尸之能,又不会失魂,迄今未炼制成功。我本来也会被炼成行尸,但师尊舍不得我这副皮囊。”
话说到此处,真隐宗众高人已只剩了两三个,道是这旱魃太过凶猛,要去其他六大宗求援。
冉宗主应允了,那几个高人匆忙御剑而走,又有一大波真隐宗弟子赶来。
领头的却是长乐峰摄养堂的黎堂主。黎堂主卖力地作势道:“宗主,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冉宗主待要说话,旱魃忽化作人形,肌肤不再焦黑干瘪,娇声道:“冉郎,你还记得我么?”
冉宗主回眼一看,潇洒之色一扫而空,活似见了鬼:“你……你是……”
“我是姬寻呀,你不记得了?你说好要娶我。我身怀六甲,实在遮掩不住,离家来寻你,寻到了永宁山。你却不肯带我入宗,诓我赏景,将我推下山崖。我等了三百年,今日来与你完婚了。”
黎堂主听了便道:“你这邪祟休要含血喷人!我真隐宗符水炼度,修的是纯阳之体,向来不近女色,连女弟子也不收。三百年前,正是宗主要拜入老宗主门下之时,宗主岂会与你订下婚约!”
旱魃显是有备而来,自表家居何方,如何结识冉宗主,连冉宗主身上有几颗痣都交代了一番。
冉宗主此时已恢复冷静,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环视惊疑不定的众弟子,冷笑道:
“你一个有魄无魂的邪祟,便是记得自己是怎般死法,也决不能将生前事记得如此清楚。冉某行端影正,未做过遭天谴的事。你若说出是谁指使你,冉某念你修成精魄不易,便也不为难你。”
第28章 逐光(十)
旁观旱魃和冉宗主对峙,听沈止念说了些缘由,白语冰大致弄清了无思天的此劫从何而来。
冉宗主和黎堂主等人本是一伙。修真界大宗的弟子,结党牟权并不少见。
彼此结党须有投名状,干一件本宗严令禁止的事。真隐宗最忌讳的事,就是以活人炼尸。
三百年前,冉宗主想做老宗主关门弟子,为与其他竞争者对抗,和黎堂主等人结成党羽。
借下山行善之名,冉宗主去人界偏远处寻了一乞丐炼尸,以此作为投名状。当地百姓见他降服像是中邪了的乞丐,还把他当活神仙供奉。因是第一次犯禁,他做贼心虚,急需安慰,借酒浇愁。
酒劲上头,冉宗主见色起意,看上借宿人家之女姬寻。姬寻本也爱慕他,稀里糊涂与他成事。
他没当回事,已以活人炼尸,诓良家女子算什么。孰料,姬寻身怀六甲,竟找上门来。
他自悔彼时酒后吐露身份,又恨这女子纠缠不休坏他前程,索性将她推落山崖。
黎堂主作为冉宗主的党羽,对这一切知之甚详,当时负责善后的人也是他。
他留了心眼,未毁坏姬寻的尸首,想着日后以此要挟冉宗主,混个诛却堂堂主当一当。冉宗主却倚重另一人,卸磨杀驴,灭了不少想要挟自己的党羽,最终只给了他一个摄养堂堂主的位置。
白语冰对沈止念道:“这么说,是黎堂主谋划了此劫,想要借旱魃之手除去冉宗主?”
沈止念点头笑道:“我也是入了真隐宗之后,有一回,大师兄令新来的小师弟立投名状,我才知晓有投名状的说法。只不过他们的投名状幼稚许多。师尊常让我侍寝,我们摄养堂不成文的忌讳,便是背着师尊与我好了。他们变着法子与我做那件事,把这个当做投名状,还给我灵石。”
“……”白语冰忽有一种仙界民风淳朴之感,当年习法的四海龙子对付他也没想出此招。
只听旱魃向冉宗主道:“我本也忘了生前事,幸有高人相助。冉郎,我如今不怨你啦。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原先我比你弱,你杀我是应该的。冉郎,我杀了你,我们一家人一起做尸罢。”
冉宗主冷笑道:“邪祟就是邪祟,颠倒是非,无非是想坏我修为。冉某今日便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