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语冰本不愿做池中物,听玉华元君把这三个池子说得天花乱坠,才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玉华元君睁着寒碧的双眸,不动声色地看这小海白龙动作。关于如意池,她还有一点未说。
太阴真水会随接触它的生灵而变化,因此也能测出生灵的真元属性和心性。譬如真元属性为火,与水相克,它就会化作雾让出一条路。再譬如生灵心性嗜血或污秽,它就会变作血水或浊水。
“……”白语冰倾下身,要把手放入如意池内,又回头看了看玉华元君。
玉华元君一笑嫣然,端的是妙仪清绝、人畜无害:“小世子你一试便知。”
白语冰心道:“她这么好心,会拿极为珍贵的太阴真水养我?罢了,总不会淹死小爷。”
指尖探入看似空荡荡的池内,触感正如水般柔软,他忽觉有一股极微妙的阴寒之气入体。
这阴寒之气流遍周身,却因他的龙丹已毁,转瞬又如洪泄,从他的指尖落回了池内。
他蹲在池边,陷入了深思:“这如意池内真的有水。可是,若如皇贵妃娘娘所说,它是太阴真水,怎么色相不发生变化?难道它是认为小爷我生得招蜂引蝶,适合被神界羽族当做锦鲤观赏,故而依旧是无色无相?你爷爷的,什么上善之水,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还不如我仙界北海的水!”
他大失所望,待要抽手起身,太阴真水却好似察觉了他的腹诽,池内倏地起了无形的漩涡。
如若鹅毛不浮的弱水,一股极强劲的无形力道,一下子将他拉了下去!
“妈妈的,这水还有报复心?”他只得胡乱扑腾,一副即将溺水的模样,没口子叫,“皇贵妃娘娘,它是不是弄错了?我要的不是弱水!弱水太沉,我无法呼吸!娘娘……啊!娘娘,我死了!”
仪态端方如玉华元君,不明所以,旁观他卖力与色相全无变化的太阴真水搏斗,也不由得用羽袂掩了掩微抖的嘴角。她活了四十三亿岁,还从未见过被水淹死的海龙,今个可算是开了眼界。
这小海白龙未免太过脆弱,上树跌下来,入水被淹死,难道要她片刻不离负在背上照顾么?
她略一思索,如若严母,鼓励道:“这不是弱水。许是你离水太久,忘了如何泅水罢?我羽族的雏鸟,学飞时,也有被父母推下树去的。你再试一试,实在要淹死了,本宫再救你上岸。”
这全然是在说瞎话了,什么海龙能忘了泅水之法?白语冰无言以对,清啸一声化出真身。
只见一条银鳞雪鬃海龙,于看似空荡荡的玉池内沉浮挣动,鳞躯还套着绊住它四爪的亵衣。
一个用力过猛,四爪朝天,翻出了闪亮的肚皮。尾巴犹在奋力摇曳,誓作殊死搏斗。
玉华元君看了看,这是真的要出龙命。她羽袂一旋,化作振翅青鸾,就要掠过池面搭救。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无色无相的太阴真水,一下子霜飞雪起,浪花四溅,化作仙界北海之水。
白语冰抖动鬃毛,挣脱缠绊的亵衣,重新翻转身看时,数道水已向上凝为冰壁和冰柱。他的头顶寒冰结庐,池面云遮雾绕。潜入水深处再看,还有卧具等物,便和北海冰晶宫的卧房相差无几。
玉华元君白担心一场,于池边止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小龙,可是在戏弄本宫?”
“娘娘,”白语冰是识得好的,此池已适宜他栖身,便不多做辩解,破水而出,有了说笑的闲心,“多谢了!我绝无戏弄娘娘之意。奈何,娘娘你生得沉龙落凤、闭月羞花,令我五体投地。法力高强,心地善良,救龙于危难,又令我五体投地。这就是十体投地,我只好打个滚见礼了。”
说这话时,他兴高采烈,未免得意忘形。上身已浮出水面,化出了人形,却未着衣物。
本来,冰魄龙丹未毁时,他可将龙雪变化为衣物和冰刃,还可将自己的鳞片变化为铠甲。
后来么,好一段日子,连人形也无法维持,还是随陆压道君习了修真人士的炼气筑基之法,稍稍有了些后天真气,他才重新化出人形。这人形和凡人实无多大区别,并不能自己变化出衣物来。
玉华元君是头一次在池子里养龙,此时见小龙已适应太阴真水,颇有欣慰之感,抿嘴儿一笑。
至于白语冰穿没穿衣物,那就和锦鲤穿没穿衣物一般,不穿衣物似乎更赏心悦目一些。
凤羽嘉摆驾水镜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青衣女子立在池边,银发男子浮于池面。
男子的胸膛洁白精壮,却纵横交错着许多鞭痕。他两手搭住池沿,俊脸一抬,志得意满,兼有几分调戏良家女子似的欠打神气。冰灰色的双眸炯炯有神,望着青衣女子,口中是有说有笑。
凤羽嘉暗觉这景象新奇,不由得插话道:“如何沉龙落凤,怎般十体投地,也说与我听听?”
话音落,男子霜睫倏倏地一抖,转头看他一眼,笑容刹那消失,忽然一头扎入水中。
玉华元君道:“圣前,小世子方才跌下碧梧宫,我怕他再有个什么闪失,暂将他接来照料。”
“玉华,”凤羽嘉也不落地,立在五彩云头,身后跟着穿褐氅灰衣的大总管白眉真君,口中说道,“你是一片好心。这小龙却是劣习难改,调戏仙界凤麟洲的凤族在先,此番竟又在我的皇贵妃面前赤出上身,如此——不知检点,此乃,嗯,祸乱后宫,大不敬之罪。”
“……圣前,我们宫里,何时有了这个罪名?”玉华元君睁大碧眸,一时竟未能领会上意。
大总管白眉真君以手圈嘴,对玉华元君比划口型道:“娘娘,刚加的!”
白语冰沉在池底,听闻此言,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一颗心比身下的冰晶卧具还凉。
还说不是美人计?就算玉华元君不是有意为之,凤皇也是存心要玩死他,多大仇多大怨。
只听凤羽嘉说道:“念你年少无知,姑且给你一次机会。随我回碧梧宫,侍寝抵过。”
玉华元君为之震惊,这可全乱套了:
“圣前,金桐宫一日无主,其他嫔妃便一日不得陪皇伴寝。这个规矩是圣前你定下的。”
“规矩是我定的,从今日起便改了。以上两条,适用于百鸟宫内的龙族,大总管记下了么?”
白眉真君道了声“记下了”。玉华元君默默然,见凤羽嘉如此严谨地针对白语冰,心知事出必有因,但据如意池变化的色相来看,这小龙的心性应是不坏,忍不住道:“圣前,我有一事相禀,小世子并非自愿入宫。他那日在凤麟洲,吃醉了酒,误把圣前你当做了雌凰……”
凤羽嘉眉梢一挑,道:“哦?是我的羽毛不够艳丽么??罪加一等。”
玉华元君:“……”罢了,爱怎样怎样罢,只要这位鸟祖宗开心就好。
第8章 洞房花烛(五)
凤羽嘉命大总管白眉真君张罗侍寝适宜,遣几个亲卫凤军神兵打捞白语冰。
白语冰显是郁闷至极,不但一言不发,且拒绝再化出人形,一副赖皮赖骨的模样,被拖上岸。
他的真身本也算不得小。奈何诸神的真身比他大许多,神界各重天皆使了壶天术。不论谁变出真身,大小皆会与人形相仿。除非使了大小如意术,或有相应的法宝符箓,才可以自由变化大小。
亲卫凤军神兵,如同拾掇一条长了犄角和四爪的蛇儿,先将这位侍寝的娘娘送至碧梧宫。
凤羽嘉金眸含笑,目送赖皮小龙颠颠地远去,忽问轻捻眉心的玉华元君:
“怎么连宵行炼出的太阴真水也舍得拱手相让了?”
玉华元君把手伸入如意池内,一池冰雪转瞬又变得无相:“浇不灭圣前你的太阳真火,太阴真水的元力早已消散,不若物尽其用。方才测小世子的真元属性,我又想起往圣逼我泅水的情状。”
“是我变强了,”如晴川落日,暮风逐波,心事是眸帘儿那一卷,凤羽嘉轻快地说笑,“我已有四十五亿年修为,而他只活了五亿年。若他还能浇灭我的火,我就该啄光羽毛,投水而死。”
玉华元君略一揣度,问道:“圣前你不去享用小世子,留下来陪我说往圣,莫非是认为……”
凤羽嘉承认:“我不想知道答案,因为可能会失望,但如此一来,我会更好奇。”
“小世子触碰太阴真水,有片时水未改变色相。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他接触过往圣的转生,也许他身上藏有往圣的某件法宝。先天真元混有稍许太阴之气的洪荒神,除了我还有好几位。何况,这水也测不出魔祖冥渊。退一步讲,就算他是往圣。圣前你这么逼他,也得不到他的心。”
“我没想得到他的心。他若是他,他的心本就是我的。”
玉华元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圣前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涅槃也烧不尽你的心魔。”
凤羽嘉付之一笑:“修道就是如此。最初,你以为长生可贵。而后,你想向天地上下求索。到头来,追逐的却是某个转瞬即逝的生灵。当你发觉一亿年和一个时辰没有分别,夏虫与大椿的一生实是一样的长短,你走的路是为让你回到伊始之处,且还来得及拥抱那个生灵,那就是得道了。”
每个生灵的道不同,修法也不同,但这是好道,玉华元君抿出些儿笑:“受教受教。”
碧梧宫内,白语冰埋下头,用前爪刨着自己的银鬃,刨下一株紫晶豆芽来。
“刺儿,你还活着吗?”
紫晶豆芽舒开叶瓣,发出尖细而冷淡的声音:“小滑头你说呢?这种子只是我的身外化身。我本身还在仙界鱼鲮岛。就算凤皇一口太阳真火把神界连带你的屁股一块喷毁了,我也不会死。”
十万火急,白语冰不与它计较:“你快给我出个主意,怎么着,才能不让凤皇玩我的屁股?”
“我费劲千辛万苦,化身陪你到神界,就是为了看凤皇玩你的屁股,为何要给你出主意?”
“那你还真是不容易啊。这么样,你给我参详参详,凤皇有洁癖,我在地上打个滚……”
“他就可以在弱水里玩你的屁股了。”
“……”白语冰扭转头,看了看自己盘于绒被上的鳞躯,忽然平心静气,认真地审视起屁股这一截儿来:“不应该啊,要说我这屁股,论长短,论大小,也就一般,不如雌儿粗壮。就算我得罪了他,这鸟祖宗,后宫里什么佳丽没有,犯得着步步为营,亲自上阵,和我一条海白龙过不去吗?”
凤羽嘉挥开门,见这小海白龙甚妩媚地端详着自己的屁股,不由得敛眸而笑。
他负手踱过门槛,凤仪矫矫,雅步淡荡。然而在白语冰看来,恰如一只傲慢的大公鸡。
几个飞奴随后左右绕出,端来了各式吃食和美酒,又把桐木矮几放在榻上,带门而出。
“爱妃,”白语冰冷眼见他拾起筷子,逐一介绍盘内的佳肴,“你龙丹已毁,想必还未练得辟谷之法。我本想过些时日与你呈祥。你却耐不住寂寞,祸乱后宫,引诱皇贵妃。我也只好早施甘霖,允了你了。今夜你我洞房,定有一番消耗。你身体虚弱,且先填补填补。”
“你的意思是让我吃饱了好上路吗?”白语冰攥紧爪中的紫晶豆芽,不想和他客套了。
凤羽嘉徐徐一点头:“吃饱了好洞房。此乃昆仑千年沙棠果,滋味甘美,食后弱水不沉。这是万年寒箭笋,可延年益寿,补养真元。还有此汤中灵芝及帝屋果,均有益寿、辟凶邪之奇效。”
白语冰忽觉肚内饥饿,待要叼起一枚果子,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下了什么药?”
凤羽嘉微笑:“爱妃你多虑了,以我的修为,还需要下药么?”
他一想也是,总而言之,此番一战,是誓死保住屁股,不如做条饱死龙。
见他把果儿咽下去,凤羽嘉又道:“然而,下药也有下药的意趣。”
他险些把果渣喷在这鸟脸上,凤羽嘉继续道:“不过,我更喜欢看你忍痛挣扎的模样。”
要说之前,这凤皇道是要与他孕育子嗣,倒还有些坐拥如云佳丽、惺惺作态的矜持。
也不知为何一下子凶相毕露,走了地痞流氓的路子。他心道:“你爷爷的,白瞎了你这张脸。你以为你这些话,小爷我就不会说吗?你心中得意得很哪!小爷我是不屑于和你说。”
凤羽嘉笑微微伸出手,抚了抚他的雪鬃,又在他下巴底下挠了一挠:“逗你的,吃罢。”
他边吃边道:“凤皇,你看,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来你这百鸟宫,前前后后,也吃了不少苦头。你我一凤一龙的问题出在哪呢?不怨你,也不怨我,是习俗不同!你族雄鸟花枝招展,我族雌儿却才如此。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一切皆是缘分,是不是?你我能不能简单一点,交个朋友?”
“不能,”金眸流光,柔情似水,凤羽嘉软语款款,“你若为妃,凑合。你若为友,没资格。你若悔婚,我没面子。你若不侍寝,我的后宫不安稳。小龙,你说,我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白语冰道:“大道三千,脚下成蹊。总走前人走过的路,又怎能证明你是一只独特的凤凰?”
凤羽嘉道:“神界一日,仙界一年。你若想耗过洞房花烛夜,须再接再厉,想好半年的话。”
白语冰忽然燃起了熊熊斗志,他随陆压道君学艺一百年,就没学别的,舌灿莲花可以一战。
“凤皇,你说洞房花烛夜,我却一没看见洞房,二没看见花烛,三没看见夜。”
“——你我是神仙,本不必拘于俗节。何况,你并非我的正宫娘娘,岂能大操大办?不过么,我羽族是有雄鸟搭建巢穴求偶的习俗。小龙,我这就给你洞房、花烛和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