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过后,药尊可还有要事?”
老者与他对视片刻,仿佛早已料定在此事过后,凤云翔定会找机会说话,闻言便缓缓看向了他。
“并无。”
偌大又黑暗的传承殿中,烛火昏暗绽出几分光亮,对坐的人影被映衬出来,铺洒在桌案之下,显得殿中的氛围很是凝滞,直到其中一个人放下茶盏,蓦然缓缓开口道。
“许久未曾和药尊相谈,此次也算是借了观礼,倒是有了机会在这传承殿内,与药尊品一品这清茶。”
“宗主的心思,老夫向来猜不透。”老者坐于他对面拿起茶盏,任由袅袅而出的烟气缠绕自己的手指,回话之时面容波澜不动,“只宗主若愿意来喝老夫的茶,老夫却也绝不会将宗主关于门外,不过宗主向来事务繁忙,想必也没有多少时间来喝茶。”
凤云翔闻言勾起唇角,目光却不自觉落在漂浮半空,正不断放出淡淡白光的玉璧上,抬手一挥之间碧色光芒闪烁,将那枚指尖大小的玉璧握在掌中:“此物说是名为万象天龙玉璧,却也不过只是个小碎片罢了。”
老者目光复杂的看了他握紧的拳头一眼,垂眸喝下了那杯茶水,神色有些慨叹的低声说道:“虽说比不上主宗的玉璧,用来觉醒真神却是足够。”
凤云翔听到这一句话,神色不由微微一变,难以言喻的煞气自他眼底逸出,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的神色又恢复以往平和,与老者对视了片刻后,含笑悠悠说道:“当年之事,药尊想必还记得清楚。”
“那是自然。”老者闻言,眼底闪过怅然之色,不曾犹豫便喃喃道,“这么多年来,老夫没有一日,能够忘却主宗啊……”
凤云翔面上的神色不动,眸光却直直落在老者身上,一字一顿问道:“药尊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想要回主宗?”
“宗主说笑了。”老者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手指也不自觉握紧茶杯,看着凤云翔再度展开手掌,将那枚指尖大小的玉璧放开,任由它再度漂浮在半空中,才蓦然开口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宗主难道还不相信,老夫是真心诚意跟随宗主?”
“药尊这话说的见外,本座与药尊相交多年,又怎么会不相信药尊呢?”
“宗主这话,老夫倒是愿意相信……就怕宗主,自己不信。”
话至最后,老者缓缓起身背对着他,身影在错落的阴影中,越行越远变得模糊不清,传承殿大门吱呀一声开启,脚步声随着最后一句话,倏忽飘飞在茫茫云雾之中。
“更何况,如今就算是老夫想回主宗,恐怕也回不去了。”
凤云翔目送着老者的身影消失,眸子慢慢眯起眼光慑人可怖,放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握紧,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他身边响起,玄色的衣袍无声的划过青石板,落在了凤云翔身畔,低沉熟悉的嗓音跟着响起。
“师父。”
石武脚步落定在他身侧,唤了凤云翔一声之后,发现他竟没有什么反应,顿时极轻微的皱了眉,抬手要去抓那人的手臂。
“师父?”
谁知不等他的手指靠近,凤云翔像是蓦然回过神来,侧身怡到好处避开他的手指,声音霎时冷了下来:“何事?”
石武见他如此冷待自己,面上也没有什么疑惑或是惊讶,仍是那副自出现之后就淡淡的模样,只是眼底不自禁闪烁着暗色光芒,见他不愿意让自己触碰,后退一步方才扯了扯唇角回道:“回师父,既然方才林阁景觉醒的,乃是夺人魂魄的牵丝竹,怕是不能给师父做炉鼎了,那“别以为本座不知道。”
凤云翔闻言冷哼一声,目光乍然逼视在身畔人面容之上,手指跟着抬起溢出点点碧光,扣紧了那人肩膀往自己怀中拉,两人就在面对面对视之时,仅有金丹初期的石武呼吸一滞,面容诡异一白又是一青,唇角顿时溢出一丝血迹时,凤云翔却倏忽露出狠戾之色。
“他得了牵丝竹,最高兴的该是你才是!”
即使是被如此钳制,甚至体内的金丹都在灵压之下,几乎停滞了运转让他受了轻伤,石武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那双狐狸眼一点点看过面前这张脸,蓦然露出一个带着几分媚色的微笑,低声回道:“师父这话何解?”
凤云翔与他对视许久,终究放了手指,任由灵力运转不畅,脸色惨白的石武跌退几步,一边喘息一边低头咳血,声音中渐渐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揭开淡然表象之下的阴狠:“武儿,为师记得早就教过你——在为师面前,不必耍小聪明,不过徒惹人笑。”
石武低头不知咳了多久,直到将胸口中的淤血全都吐出,这才慢慢支起身体望着凤云翔,仿佛不肯放弃他此时的一点神色,眼睛尽力睁得大大仔细看着他,良久方才露出一抹无声的微笑,满是看不清的黑暗。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就在传承殿之前师徒对峙之时,紧邻着主峰的药峰之上,竹屋前的风铃被吹得泠泠作响,刚缓步走上青石小路的老者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药庐之前,青衫人正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玉石,吴恒则端坐在不远处恢复灵力,师兄弟两人并不说话,四周空余鸟雀鸣叫和树叶拍打,正是一片闲适悠然之景。
“师父。”
先一步发现老者脚步声的,是正在低头看玉石的林阁景,反倒是一旁的吴恒虽然功力高些,却重伤未复专注修炼,倒是没能发现老者的身影。
青衫人放下手中的玉石,上前一步对着站定的老者行礼道:“见过师父。”
老者点了点头,示意他跟随自己,转身朝着药庐之内走去,手指一动将一块玉石放在掌心中,正好是他方才看的那一块:“你刚觉醒真神想必还有些疑问,为师既然回来,便可以给你解答,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当年你师兄也是这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青衫人闻言忙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容来:“是,师父。”
说罢,他看了一眼老者掌中的玉石,敛下眉眼低声说道。
“弟子方才在师父指点下,看了这上面关于牵丝竹的记载……觉得它很是凶戾,倒是罕见的身为木系,攻击却十分厉害的真神。弟子身为木系修士总是自保堪舆,后来便想倘若有了这厉害的真神,说不准以后的大道还能顺利些,不过这只是弟子的看法——”
第110章 早有预料
“老夫还以为你这样的性子,会排斥这般凶戾的真神,最后倒是老夫自己想左了。”老者听到林阁景的话,面上的神色倒是缓和几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动,蓦然低声道,“放出你的真神,让老夫看看。”
林阁景闻言点了点头,身上灵力涌动放出墨绿色光芒,自他身后成一枝墨绿竹影,老者凝目看着他背后,良久沉默后方才开口道。
“牵丝竹原名人面魔竹,乃是上古出名的凶竹,生长极为艰难,且每一滴汁液都有剧毒,几乎每千年才长成一寸,普通的妖族不敢轻易靠近它,只因它出生便以弱小的妖族为食,竹身上弹出的细丝坚韧无比又带粘性,不论杀死什么都会在竹身上长出一片叶子,这片叶子以被杀死的魂魄为养,操纵死后的尸体为傀儡,与细丝配合猎杀其他妖族。”
林阁景眸光微微变化,唇角笑容反倒更深几分,低声附和道:“若只是猎杀低级妖兽,亦或是普通的野兽,凶竹之称它是担不起的。”
“说的不错。”老者闻言沉吟片刻,再度开口之时,眼底有着几分赞赏,“幼时的牵丝竹尚且不成气候,便如你所说只能猎杀低等妖族,可它自出生之后从未一日停止进食,傀儡之数虽始终不超过百数却是择优择强,一旦长到了三千年之后它能够操纵的傀儡,已然足以和大乘期的修士匹敌。”
林阁景从前只闻牵丝竹之名,却不知道竟那般厉害,闻言神色微动有些惊讶:“竟是如此厉害……就是生长慢了些。”
“这般令人恐惧的威能,能够操控最少百数的傀儡,倘若如同修士一般修炼极快,只怕不知会多么可怖。”老者回转身来注视着他,语声低沉仿佛有着深切含义,“你可明白为师的意思?”
林阁景眼底划过一丝光芒,知晓老者这是在提点自己,闻言低声应是:“弟子受教了,以后定会好好修炼,不负师父的期望。”
老者见他若有所思,将手中玉石再度递给他,挥袖朝着药庐内室走去:“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若是没什么事了,为师也要回去接着炼丹了。”
“师父!”眼见着药尊的身影消失面前,林阁景面上闪过几分犹豫之色,却是在最后一刻低声喃喃道,“还有一件事,师父……弟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者本要跨入内室的脚步一顿,侧过身来沉声道:“有话便说,不必支支吾吾。”
青衫人被他的眸光注视着,神色却更是犹豫了,支吾良久后方才低声道:“方才弟子觉醒真神,让宗主和师父瞧见的时候,师父的神色倒还罢了,宗主的神色……却好似有些不对……”
“有些不对?”老者一听关于宗主之时,顿时眸光闪动转过身来,紧盯着他沉声喝道,“说清楚!”
林阁景见他这般严厉,忍不住抿了抿唇,面上的局促之色一闪而过:“还请师父恕罪,弟子自从在石武师兄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又自己暗中观察……本以为是件小事,所以并未放在心上过,可后来弟子察觉到有些不对,一直想要告诉师父却一直心中犹豫,直到今日瞧见宗主的眼神不对,弟子觉得不能再隐瞒师父……”
老者眯了眯眼,抬手抚着长须:“说清楚。”
林阁景被他这样的眼神一逼,眼底闪过的情绪极为复杂,看起来好似是犹豫了许久,不能再瞒这才将话说出口来:“回师父……弟子前几日,无意中,无意中自石武师兄那里听到消息,说是宗主自从那一次在禁地之内受了伤,伤势就一直没有好,需要一个单木灵根的炉鼎,弟子猜想今日宗主前来看弟子觉醒真神,是否心中有让弟子做炉鼎的念头……”
谁知一听这话,老者面上骤红,明显气得狠了,挥袖冷声喝道。
“荒唐!”
“师父恕罪!”青衫人仿佛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惹怒师父,连忙低身跪下面容带了几分悔色,“是弟子胡乱猜测,不该告诉师父,还望师父责罚!”
“不关你的事,也并非你错。”
沉默片刻,老者见他低身跪下的样子,更垂下头不知他神色如何,以为这是被自己严厉的语气所惊,抬手扶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语声接着放缓:“你今日刚觉醒了真神,想必已然觉得疲累了,快些回去休息罢,此事也不必再提,就当你从未说过,老夫也从未听过。”
青衫人听出他不愿再提此事,便也跟着将这件事揭了过去,面上仍是恭顺神色:“是,师父。”
待到走出药庐之外,吴恒正立于一丛翠竹前,目光定在面前的虚空,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后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之后点了点头,眼底也出现了几分关切:“方才觉醒真神后,疑惑可解了?”
林阁景闻言含笑迎了上去,见他面色仍然不大好,将本来要说的话隐去,不由低声关心道:“多谢师兄关心,师父都跟我说清楚了,倒是师兄还未恢复,本就灵力运转不畅,此次不必去传承殿……”
“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
吴恒见他仍是那副温和模样,眼光终是缓缓聚焦起来,落在他带着关切的面容上,握紧了一枝伫立翠竹,垂下了眼帘低声嘱咐道。
“无事便好,为兄在此就是为了告诉你,最近为兄要闭死关,不知多久才会出关——如今宗内情形愈发复杂,你觉醒真神之后成为师父的关门弟子,在此时几乎站在了风口浪尖,不论何时都要自己小心,还有……既然已选择和永长老在一起,不如尽快搬去上峰与永长老一同罢,此处已不再是安全之所。”
没想到他会骤然说起永渊,林阁景面上浮起一丝薄红,知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唇角笑容出了几分真色:“师兄为了师弟算是煞费苦心,师弟定会将师兄的话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为兄前去见师父,就不与你多说了。”吴恒见他这样的反应,眉宇间闪过一丝怅然,更多的却是欣慰之色,拍了拍他的肩便转身朝着药庐走去,随着身形渐远话语也愈发淡淡,“永长老在那里等你许久了,快去罢。”
林阁景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唇角的笑容淡了些许,目光深深的转过头来时,正好看见不远处的竹屋前,那一袭白衣风铃下安然伫立的身影,便缓缓抬步朝着那人走去,直到眸光骤然落于那双幽紫色眸中。
“为何告知药尊?”
敞开的竹屋窗外渐渐扬起一阵清风,带着极淡的灵雾慢慢散了开来,林阁景正低头倒茶,闻言立时抬起头来,对着那人勾起唇角,将手中的茶盏递了过去:“告知药尊这件事,因他是我的师父?不,却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青釉的瓷器趁着那人冰玉般的指尖,被阳光和雾气一衬下更勾人眼目,林阁景刚放下手中的茶壶就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紧盯着那人的指尖看,乌黑的眼睫一闪一闪的投下一片阴影。
“方才在真神觉醒之后,我并没有立刻离开传承殿,而是无意中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这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告诉师父,宗主可能会对我有的预谋罢了。况且看方才师父的模样,也不像是真的生气,更像是掩饰着什么……你觉得师父对凤云翔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早有猜测或是预料?”
那人听到他说出这段话,神色不由有了一瞬凝滞,片刻后动作极轻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近看也不似喝茶倒像饮酒,声音如以往般冰冷无波:“他们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