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生哥哥,多谢你。”少年轻轻舒了口气,低头道:“其实,那两个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为何要以那种方式收集二百零六块骨头,为何要来找你,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我……”
“只是暂时无解。”浮梦生的眼中有温柔的怜惜之意:“小友不必为此太过烦忧。”
“哥哥……”
“相信道子的直觉吧,你的问题,不久之后都会有答案。”
“一直以来,谢谢浮梦生哥哥了。”少年复抬起头,笑容终于明亮:“虽然认识不过月余,我却觉得与哥哥上辈子就已认识。”
“嗯?道子应该相信你的直觉吗?”
“当然是相信啊!”少年一直仰望着眼前之人,目光未曾离开。
“那道子就相信罢。”浮梦生看不见少年愈发灿烂的笑颜,却似乎能感受,亦笑问:“小友很开心?”
“嗯,我很开心。”
“那真好。”浮梦生微微一笑,如清风拨云开。
少年将那盏灯笼双手捧了,恭敬站起身来:“哥哥在夜里习惯掌灯,这盏蝴蝶灯,永远不会熄灭,我要将它送给哥哥。”
“灯蝶能辟邪启明,是不可多得的灵宠,小友常与尸骨打交道,比我更需要。”
“哥哥不要的话,那我也不必再留了。”说完,少年将灯笼搭扣解开,禁锢解除,蝴蝶争先恐后扑棱着翅膀,迅速撤离,点点银光散入浓重夜色,远去,远去,终不见踪迹。
唯有一只红色蝴蝶,绕着浮梦生飞了三圈,翕动翅膀往竹枝而去,安静栖在一片竹叶上。
“你呀!”浮梦生轻叹一声。
少年没有回答,走到那盏熄灭的风灯下,从怀里摸出一串银铃,抬手轻轻系在竹枝上,串联铃铛的金线还穿了片小小绢布,上有道道墨痕,似字非字。
风过疏竹,枝叶簌簌,风铃声澈然悦耳,发出清泠的丁零声。
“那这串风铃,请哥哥务必收下。”少年的语气认真而不容拒绝。
“小友为何……”浮梦生的语气无奈又温柔。
“不为何,就是想送礼物给浮梦生哥哥,在哥哥这里留下我的痕迹。”少年挑眉笑道。
“那道子就却之不恭了。”浮梦生嘴角的笑意愈深,又叹了声:“你呀!”语气不自觉已带了点宠溺。
少年却十二分地高兴起来:“哥哥可知,风铃代表什么意义?”
“道子曾听一位佛友提及风铃偈,风铃自是暗涵苦、空、无常、无我的佛理,小友小小年纪,就对空门有兴趣吗?”
“不是啦,我的风铃,不是寺庙里那种。”少年只顾听话去了,没注意白衣道者边说,嘴角却是在不自觉往上扬。
“哦?还请小友释疑。”
“在苗疆,风铃是神的信使,将风铃挂在树上,虔诚祈愿,风就会将愿望传达给神知道,让愿望实现。”
“若神很忙,无暇听芸芸众生间的某个祈愿呢?”
“那就日复一日,虔诚祈祷,天长地久,神总会听到的。”
“然而道子觉得,小友做任何事,都不会寄希望于神明。”
“我心中的神,并非天上的神明。”少年看着眉眼如画的年轻道者,不由自主抬起手,想去触碰近在咫尺之人的脸,惊觉自己这行为太过莫名和失礼,忙收手,急急倒退几步,不慎撞到了身后的竹子。
“小友因何紧张?”浮梦生不解道。
“没,没事。”少年背着手,站得笔直,有些结巴道。
“道长!浮梦生道长!小……少御可算找到您啦!”另一个朝气十足的少年声音遥遥传来,好巧不巧替红衣少年解了围。
循声望去,见到来者,红衣少年觉得似曾相识。
来者身着窄袖紫袍,袍上金色的莲花纹在夜色里熠熠生辉,腰系水晶莲花坠及各种华丽挂件,怀里抱了只华羽斑斓的雉鸡,鸡头朝左,身后跟了好几位扈从,除了一位女子,其余皆是男修士。
紫衣少年脚步轻快穿过竹林而来,见到先来者,低低咦了声,没有多理会,走到浮梦生面前,抱着雉鸡躬身行了一礼:“金陵谢氏谢少御,特来恭请浮梦生道长参加本次阆华宴。”
“道子早前已答应谢小姐,会赴宴,此番真是劳烦小公子又跑一趟了。”浮梦生温和有礼道。
“我阿姐说,之前那是非正式邀请,按照礼数,谢氏应该送请柬来。姬狗子之祸尚需善后,所以由少御代劳,请浮梦生道长莫要见怪。”谢少御态度恭敬,大概是有官方包袱,连姬狗子三字也说得十分板正,说完又将手中雉鸡双手递过去。
“怎会。”浮梦生接过雉鸡,轻轻抚摸了下翠绿色的颈羽,再独身轻轻放下,对谢少御温和笑道:“下次来访,不必携礼了。”
一直被少年抱在怀里生死未卜呆若木鸡的羽禽,被浮梦生安抚得回过气来,脚一落地,就迅速遛进竹林了。
“浮梦生道长不要客气嘛,我阿姐说,拜访隐士高人,要携薄礼以示尊敬,那个,那个她原话是什么来着?”谢少御想了下:“反正意思就是,夏天送小野鸡,冬天送风干的小野鸡,这是基本礼仪来着。”
“孤执皮帛,大夫执雁,士执雉。出自《周礼·春官》。”浮梦生轻声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谢少御佩服道:“不愧是我阿姐十分尊敬的双先生其中一位,浮梦生道长不仅看起来像神仙,原来还学富五车,风流倜傥。”
“喂,风流倜傥不是这么用的。”一直冷漠脸的红衣少年没好气纠正道。
而停在不远处的那几位扈从开始窃窃私语:“小公子又开始了。”
“看到美男子就变话痨的习惯,一直都没变呢。”
“红衣少年似乎不太高兴?那是什么眼神?”
“看情敌的眼神呗。”杏眼女子笑道。
“铃铛你也开始了……”
“啊,抱歉,我错将冯京当马凉,将那红衣少年看成之前那位红衣刀客了。”铃铛摇摇头,叹了口气。
而那边两位少年皆是怒目以对,谢少御看了红衣少年一眼:“你谁呀,跟小爷我说话请注意态度。”
“在下杜若之,小子你很狂又怎样?”
两句话来回,便是要打起来的架势,浮梦生伸手一边拎开一个,温和道:“二位小友,明月山禁止动武。”少年们这才收手。
金陵谢氏的修士们按原路下山返回,谢少御没有跟他们一起,而是与那红衣少年一并被浮梦生留在明月山做客。
众人虽未再多言,心中皆有同一个念头。
晓月星沉·浮梦生果然如传说中,是个明月清风般的神仙。
平日里皮得像只猴的混世小魔王、谢家小公子谢少御,居然能被瞬间顺毛,与一刻中前还是对手的杜若之围炉夜话。
真是个平静又不平凡的一夜啊!
夜尽之后,繁华落处,便是金陵天明。
金陵城中轴线中心,坐落着气派的金陵谢氏府邸,占地约百亩,华贵而内敛,内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亭台楼馆各抱地势,廊桥曲折缦回,精致假山堆砌,随处可见江南水乡特有的景致,秋花瑟瑟,藤萝粉披。
在此华贵府邸中,有一处院落风格简洁,名曰霁晴川,内有抱朴山房,檐下挂有一串风铃,院中还有一方莲池,长桥卧波,如白虹穿云。
池畔自是枫红霞映,此时虽是暮秋,池中却不见枯荷败叶,朵朵芬陀利华盛放,水面如同浮着盏盏素白莲灯,风起,自有清香扑鼻。
清晨已过,依旧雾气弥漫,霁晴川内,琴声悠扬,如同尘外之音。
莲池边抚琴的男子,身着白衣蓝绶,衣上绣有靛蓝青花莲纹,莲香浮动,轻雾缭绕,晨风习习,琴者蓝晶银莲冠束起的银色长发亦在风中轻扬。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大家,慢慢看,啾啾。
另:关于本章
风铃梗来自 鱻生不是鱼 提议,我就写了^_^
有用到去棄 、不慕残林妄少年提供的地名海曲、奉天。
以及魔法少女原-天驿 、王中山的迷妹、不饱和水螅、淮河壮士乙烷、楊家曉睿提供的取名方法。
今后应该还会用到之前征集地名时其它小可爱提供的名称,在这里一并感谢大家,么么啾^_^
第24章 婆娑乞
谢霓羽屏退侍女,走到琴者不远处草地上铺着的簟边跽坐,静心听琴。
一曲罢,道者拂袖,古琴消失,琴台上空无一物。
“先生琴曲当世绝伦,不知霓羽是否有幸,能与先生切磋音曲。”
“耶~吾之琴艺不过尔尔,经不起小友轻拨琵琶弦之威,还是算了罢!今日献丑只为辞别。”略显薄凉的唇,说话的语气却是悠然。
琴者瓌姿艳逸,有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眸子带点淡淡的茶晶色,十分漂亮。面戴描金绘彩狐狸哭脸面具,挡住鼻子以上大半张脸,可见弧线优美的下颌。
“先生说笑了。”
“哈。”琴者取出一个檀木盒,放在案上:“药已制好,可压制活傀尸颅内菌丝,期限一年。”
“多谢先生!”谢霓羽眼中已有欣喜与佩服:“不过数日,先生竟制成此药了。”
“耶,是王谢两家费心颇久,提取出菌丝小样,做了许多关键工作,吾不过是摘取已有成果制药,自然快。何况此药只能压制,无法根除。”
当年慕琴音也成功炼出过能压制菌丝的解药,然而却被姬无羡毁为齑粉,一切归零。如今又出现了活傀尸,从目前的宁床分析结果来看,活傀尸脑子里的菌丝,生成和传播途径未明,但与姬无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菌丝入脑后,或可致幻,对姬无羡产生盲目的追逐和狂热崇拜之情,用药单方面切断活傀尸与姬无羡之间的联系早已提上日程,然而那种怪异菌丝实在棘手,制药的进展颇为缓慢。
如今姬无羡身亡,活傀尸也并未恢复正常,状况反而愈发糟糕,有狂躁无差别攻击亲友与路人的,有以身殉情誓死追随无羡君的,有拼命拉着无辜路人共沉沦的,大面积的妖鬼之祸已被镇压,活傀尸之祸却一如即往令众仙门头疼。
“先生自谦了,能压制已是雪中送炭,解我仙门燃眉之急。有一年的缓冲时间,我们会继续想办法。”
“哈,那善后之事,就有劳小友。”
“多谢先生,处理姬无羡之祸,本是霓羽分内之事。”谢霓羽起身,对琴者拜了拜:“倒是先生,早已退隐,远避红尘,此番却特地前来,借兰羲之身份除魔,又亲自调药,此番恩情,可有霓羽能报答之处。”
“小友无需多礼,吾此番,算是为了却医友遗愿,”琴者轻叹道:“慕姑娘终是作出了自己选择。”
“慕姐姐……啊!”耳闻已亡故人之名,谢霓羽顿生难过。痛呼出声,手已不觉抚上心口。
“痛失亲爱之苦,总是难消。”莲衣琴者似心有所感,劝慰她,目光落在那池莲之上:“斯人已逝,但请小友节哀。”
“多谢先生,我明白,我……我只是……”谢霓羽眉心蹙起,声音发颤,数年来压在心中的痛,总是不经意间化作海啸,席卷而来,好不容易,才又平复心绪。
“霓羽失态了,请先生见谅。”
“当年,是吾未能阻止遗憾发生。”
“不,先生那时远在天外,却还是第一时间为慕姐姐解围,做出指引。”谢霓羽平心道:“之后的事情,先生无法感知,遗憾,是多种原因所致,却绝对跟先生无关。”
“多谢小友。”
“是我们应感谢先生,若无当初那封信,此番阴冥鬼首之祸,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耶~吾以为,浮梦生道长与季凌君才是此番布局的关键人物。”琴者微微一笑:“虽未曾未谋面,但小友言谈间,自有颇多赞赏。”
姬无羡一事能顺利解决,除了浮梦生提出计划,各阶段应落之子,事无巨细皆是王涣主导,连云梦楼上演的布袋戏,亦是出自王若溪手笔,亲自编排,花了重金雕偶,三顾茅庐请出已经退隐的操偶师,最终才使得姬无羡伏诛于莲坞山。
“若无先生早前相助,此番无法成局。”
“哈。”琴者笑着摇摇头:“还有一事,小友务必放在心上。”
“先生请讲。”
“观尘镜。”琴者淡然道:“如今仍然下落不明。”
谢霓羽怔了怔:“我以为,观尘镜已在先生处。”
琴者笑道:“唐氏覆灭后,世间无人再见过观尘镜,吾曾致力寻过,却也未果。”
“那当年在不谢花台,先生所言……”
“虚张声势罢了。”琴者笑意愈深:“恐惧,永远是压制躁动的良药。”
“先生对人性也如对病理般,洞悉得如此透彻,霓羽佩服。”
“耶~吾不过是在赌,毕竟谁也无法预知未发生之事。”
“原来如此。”谢霓羽眉心轻蹙:“多谢先生,我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不会发散。”
“小友此举,意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是。”谢霓羽神情凝重:“众人皆以为,观尘镜被一位不入世的高人所掌,还算安全。现下不能再让已平静的池水再起波澜,观尘镜一事,霓羽会与王氏、东宫相商。”
“从洪泽湖蛟祸,到唐氏统辖的黑暗期,再到阴冥鬼首之祸,可见修仙界不安因素还真多,但愿今后再无铡月之征和埋骨岭之战。”
“是,止战之殇,修仙界已无法再承受一次。从现在起,霓羽身前,便是防线,霓羽身后,绝不允邪佞奸诡踏足一步。”谢霓羽敛容,神情肃穆。
“耶,小友再如此严肃,吾宁愿被当年莲池边那位小姑娘唤莲花精。”琴者笑意不减。
“先生是指第一次通过池中莲华传言于我。”谢霓羽终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