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芙情况如何?”黄泉君神色淡淡道。
“唔,实不相瞒,不太好,大力花已经为她解了蛊毒,但东宫大小姐这些天不吃不喝,精神恍惚,人还超凶,不准任何人靠近,”涯风一副人间惆怅客的表情,“主公你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你的旧友?”
“要逞英雄,就好人做到底,人是你带回来的,自己负责。”
“主公,我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救的她,也是你让我带她来鬼市的。”落涯风辩解道。
黄泉君淡淡看了翠衣男子一眼,后者咳了声,小声声道:“好吧,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出手了。”
“尘埃落定前,她不能离开鬼市。”黄泉君平静作出指示。
“遵命,”落涯风瓮声道,“泉哥你要交代这事,用金鹤就可以的,不要出来受寒啊。”
“此物只能由我亲手给你。”黄泉君伸出手,掌心是块心脏,只有一半,被一团浅红的光罩着,还在轻轻跳动。
“噢我的天哪!好久不见我的老伙计!”落涯风开心得差点展开翅膀舞一圈,“泉哥,泉哥你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老大仔!”
黄泉君嘴角抽了抽,淡淡道:“啰嗦,把它归位吧。”
落涯风小心翼翼双手接过来按在心口,念动咒语,看着那半颗心没入体内,轻轻舒了一口气。
“泉哥,我没端了东宫家,任务失败,你还送我这份大礼。”落涯风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收下了还这样说,听起来真是有些虚情假意。
“我记得那时说的是等你回来,有礼物给你。”黄泉君波澜不惊道,“完成任务与否,不是前提。”
落涯风热泪盈眶,又听见对方平静道:“他只给出一半,另一半,你今后得自己取。”
落涯风哭了,真的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他一边抹泪一边无奈道:“泉哥你相信我,排斥反应,这绝对是排斥反应,这半心还不适应我的身体,感情表达得强烈了。”
黄泉君递过去一方浅青色手帕:“我知道。”
落涯风接过帕子擦了眼泪,红着一双兔子眼:“泉哥你向来不会开口讨要什么,这次为我取回半心,真是为难你了。”
黄泉君负手道:“买卖而已,鬼市的生意,向来明码实价,我让观尘镜现世,向那人收取回报也是应当。”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泉哥取回我的半心。”落涯风诚恳道。
“回报的方式,就是认真完成这次的新任务。”黄泉君似笑非笑道。
“惹,泉哥你别这样笑,我去送战书是没问题,但向三大仙门正式宣战,你真的想清楚了?”
黄泉君抬手揉了揉眉角:“自莲坞山夜猎截至今天,灭了多少仙门?”
“北方一百,南方八十,共一百八十个门派。”落涯风回忆了下,掰着指头算了下。
“加上三大仙门,姬无羡,已足够,”寒风凌厉,黄泉君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这种等待的煎熬,终于能结束了。”
“主公啊……”落涯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唐氏向正道宣战,血洗修界之际,是萧氏最先表明立场,力抗唐氏,萧衍更是放话,有他在的一天,唐氏休想越过河洛南下。
所向披靡的唐家军和妖鬼扈从,被萧家联合的仙门联军挡在河洛以北整整半年,然而没人想得到,联军最终溃败是因内乱,以河洛为界的坚固城墙,就此坍塌。
河洛萧氏本家,一百八十三人一夜之间被杀,现今修界通行的说法是唐氏屠戮,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知道原因的,也都选择缄口不言。
那些背叛者在反唐氏的最终战出了力,就能轻而易举洗脱对萧氏犯下的错。
掌握话语权的人,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所谓的大众正义,就能将真正的过去抹杀。
在当时的仙门正道大佬眼里,比起消灭邪神般存在的唐氏,牺牲一个萧氏又怎样,他们甚至以风头正盛民心所向的萧氏,会成为下一个唐氏这样可笑的理由来给自己的行为裱以正当性。
给了萧氏一个反抗唐氏□□的先驱者美名已是恩赐,众仙门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落涯风看着因寒冷而不自觉拥紧披风的主公,心中又是一阵叹息,眼前这人从不会提及萧家过往,他不过是中途被遣来跟着黄泉君,虽然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位大人,但对其遭遇不能完全感同身受,直到上次在牢里看到交由寄心奴处置的那位梁氏门主被千百蛊虫啃食而亡时,黄衣小姑娘脸上漠然又阴狠的表情和眼中燃烧着同态复仇的狂热火焰,他才隐隐能体会到一些。
“如镜花影,收起你怜悯的眼神。”黄泉君的声音骤然一冷。
“咳咳,对不起啊主公,我严重怀疑你被那人驴了,我明明有颗铁石心肠,这半心不像是我的,太软了。”落涯风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用一种不怕死的轻快语气道。
“哼,好自为之。”黄泉君说完,拂袖而去。
“主公啊,我先休息一天,明天再去送信哈!”落涯风双手搭了个小喇叭冲离去之人喊道。
对方自是没有理会,落涯风也毫不在意,嘟哝一句‘无趣的高位者’,便再次躺回花丛中,枕着头小寐,没注意百鬼过境后有只黑色蝴蝶翩翩朝那木屋飞去。
木屋内中,东宫芙坐在窗前,怔怔地看着那张浅绯的信笺。
信上所载,与她之前料想的差不多,凶手都是东宫族人,她的亲人。
东宫神瑛已经伏诛,另一个嫌疑者东宫神月,现今已是宗主。
在她的印象里,神瑛叔父对父亲很是敬重,对她这位侄女也是毕恭毕敬,那种距离感,不是出自长幼,而是尊卑,一度令她有些困扰。
而十一叔东宫神月,他们年龄相差不大,从小一起长大,像哥哥般处处回护着她让着她包容她,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吗?
在父亲心里,东宫神瑛稳重可靠,东宫神月更是他最喜欢的小弟,可这些年来,他们竟然在想办法杀死自己的亲兄长。
连自己的侄女也不放过,只因她是东宫本家唯一的继承人,如果她能活着回去,便有资格参与宗主竞选。
她一再逃避真相,追杀却从未停止,从蜀山到鬼市,要取她性命之人,是自己的亲人,护她性命之人,却是鬼市之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眼泪又滚了出来,这些天她总是在哭,睡着的时候在哭,醒着的时候,也会突然就落下泪来。
丧父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各种情绪交织,如同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身体和灵魂,不致命,却是一阵阵的隐痛。
还是死了好,死了就不会伤心不会痛苦不会被纷繁的负面情绪塞满。
可她又不甘心,东宫家就此落入东宫神月手中。
她曾经觉得这位小叔叔有多亲切,现在就觉得有多讽刺。
东宫家的法器会认主,她是父亲唯一的血脉,那天她跪倒在父亲身边时,红线金铃已自动绕上她的手腕化作手镯。
但雪衣蛊解除后,她的修为也已散尽,莫说操纵红线金铃,就连芙蓉弓,她都拉不动了。
不甘心又能怎样,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想再哭了,她讨厌现在这个除了哭一无是处的自己,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烦躁,郁结,苦闷交织在一起,令她头痛欲裂,伏倒在案前。
黑色蝴蝶栖息在女子后颈,贪婪吸食着新鲜的血液,有片黑色的阴影自她脚下蔓延开去,爬上窗台,如同黑色的海水蔓延开去,渐渐侵蚀那片白色的雏菊花海,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花叶尽数凋零。
东宫芙被那片黑色雾霾笼罩,依旧没有察觉不对,有风自窗外拂过,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成一串,窗上立着的几支彩色小风车吱吱转了起来。
一阵美妙又奇异的歌声传来,如同天籁,婉转悠扬,静谧安宁,伏案痛哭的女子停止哭泣,绞痛的心与绝望的情绪,竟被渐渐化消。
东宫芙缓缓起身,循着歌声而去,行过之处,花叶随之复苏,白色的雏菊此地开放,在清风中轻柔地拂过女子裙摆。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旋律,歌者所唱也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然而歌声似乎有着一种让人忘却忧伤烦恼的魔力,让一切喧嚣归于宁静,让所有苦痛化为空无。
第77章 短松岗
东宫芙怔怔看着花海中央那道翠色身影,歌者闭目吟唱,周围的草木在歌声中缓缓复苏,白色的小花轻轻绽放,静谧美好,又生机勃勃。
待那片山坡恢复草木繁盛的样子,落涯风才睁开眼睛,轻轻舒了口气。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双异色瞳中笑意斐然:“原来是东宫大小姐,怎样,好点了没?”
“你是在唱歌给我听吗?”东宫芙低下头,“谢谢,好多了。
“啊不……那个,其实是因为我这片山坡快被黑潮淹没了才……”落涯风诚实道。
“原来如此,”东宫芙勉强笑了笑,“不过还是谢谢你,你的歌声很好听,还有这些天的关照,谢谢你。”
她飞快转身离开,快步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耳边有呼啸的风声,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该死,这是怎么回事,不能哭了,不准再哭了!
东宫芙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几乎要将她吞没,无数尖唳的呼号此起彼伏响起,刺穿她的耳膜,拉扯着她的神经,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跪倒在地。
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落涯风的声音在轻如羽毛般落下:“我竟没早点发现地狱蝶。”
“若有冒犯,我先说声抱歉,”另一只手落在她后颈处,“这鬼东西叮住人就不会松口,你忍一下,会有点疼。”
痛,的确痛,如同银针刺进骨髓后被抽出的尖锐疼痛,但只是一瞬间,那只黑色的蝴蝶已被挟在落涯风指尖,东宫芙修长的后颈留下一个小红点。
漩涡和尖啸声消失,几近疯狂的女子也平静下来,神思恢复清明。
“地狱蝶会寄生在活人身上,以人血为食,以扩散负面情绪为乐,轻轻煽动一下翅膀,就能带来破坏力巨大的黑潮,花见花谢,人见人疯,落涯风语气轻快解说道,“我觉得这也算蝴蝶效应的一种。”
“多谢。”东宫芙看了那挣扎着的黑色蝴蝶一眼,“你们焰摩市,有很多妖鬼?”
“不然怎么有鬼市这别称,妖鬼在鬼市可以畅通无阻,就像这地狱蝶,几近灭绝,焰摩市却还有几只。”落涯风笑道。
“你们就这样放任它们害人?”
落涯风一错指尖,笑眯眯道:“看情况。”
那只拼命挣扎的黑色蝴蝶瞬间化为灰烬。
“落涯风,你是一个好人。”东宫芙看着在风中消散的灰烬,喃喃道。
“哈哈哈哈哈哈东宫小姐你是在开什么玩笑?!”
“你能再唱一首歌吗?”东宫芙轻声道,“我喜欢你的歌声。”
落涯风一愣,本想铁石心肠拒绝,然而对上那双茫然失神的美丽眸子,心不知为何软了。
这半心让他离自由近了一步,却让他多了点人性,真是有得必有失。
“东宫小姐真是有眼光,”落涯风眨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我的家族,素有灵魂歌者之称,擅长约德尔唱法,这首跟你之前听到的不一样,注意来。”
(“在高高的山顶上有位牧羊人~雷欧嘞雷欧嘞雷欧雷~他放声在嘹亮地歌唱~雷欧嘞雷欧嘞雷欧嘞~小城的王子在听他歌唱~哦得嘞噢哦得嘞噢~穿红衣的小小姑娘在听他歌唱,咩咩咩~)”
与方才悠扬空灵曲子不同,这首节奏轻快,欢乐恣意,让人听了就不由自主开心的歌,但是同一种演唱风格。
歌者闭目,笑意盎然,已陶醉其中,东宫芙也笑了,笑着笑着又无声哭了。
有风拂过,白色的花海泛起一阵柔软波浪,空气中是雏菊清淡略带苦涩的香味。
一首歌唱完,落涯风心情极好地睁开眼,却见脖子处抵着一支芙蓉簪,锐利的簪尖寒芒闪烁。
“唔,东宫小姐你真是……”
“对不起……请带我去见黄泉君。”女子珠泪盈睫,执簪的手微微颤抖。
见对方一副几近崩溃的样子,落涯风轻叹一声:“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黄泉君,是不是萧挽银,”东宫芙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静,“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又为何要救我?他还是念及故旧同窗情谊的对吗?你为我做的这些,是不是他的指示?”
“啊……”落涯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用回答,我自己去问他,带我去见他。”
“不用拿这些问题去烦他,”有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我来告诉你答案。”
寄心奴鸦羽般的长发梳成了百合髻,蝴蝶发饰在风中轻颤,发出金属的翁鸣。
“哇!大力花你来英雄救美啦!”落涯风笑嘻嘻道,被黄衫小姑娘瞥了一眼,自觉离开了。
东宫芙已收回簪子,自嘲地笑笑:“阆华宴那晚,我还为挽银曾救过你而不值。”
“很意外是吗?萧挽银与原本属于灭门仇人唐氏的恶犬混在一起。”寄心奴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但这么多年,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的确只有我。”
“是,我很不理解,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当初挽银坠崖,我们去山崖下寻过,在一具少年枯骨旁发现了他的扇子,我们都很难过,表姐更是忧思成疾,”东宫芙面色愈发苍白,“他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找我们?为何要在多年后策划这一切动乱?”
萧家只有挽银一个独子,萧衍身为一宗之主,作风正派,萧夫人非是仙门中人,原是凡世一方诸侯之女明璎郡主,自小养尊处优,萧氏夫妇对儿子不像其它世家那样要求严格,不求其有多出类拔萃,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宠爱而不溺爱,少年时的挽银正义感十足,是他们五个当中最单纯善良的,为什么他会成为黄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