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好奇,死会是怎样的感觉,”唐琼握着刀锋,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原来死……是这样的感觉,哈,还不错。”
唐家子女的命脉,除了心脏,还有锁魂铃,这两样破了才会死透。
“死前还这么多废话,你下辈子投胎做鹦鹉吧。”姬无羡蹙眉,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眼前这人还是唐狗,也不知道这算不得伤心同情的感受从何而来。
“真是个狠心的少年郎,”唐琼一边笑一边叹息,“我是真的喜欢你,只是在父亲面前做做样子,你却真的……杀了我。”
“请你安息。”姬无羡避开那双可以摄魂的瞳孔,抽出藏心,淡淡道。
“唉……”唐琼轻叹一声,终究是支撑不住,倒落雪地。
新一波鬼怪呼号而来,姬无羡提刀再战,
萧挽银已经奔至另一边,将父母头颅取下,小心珍重地抱在怀中,如同杀神附身,提剑将唐家来阻拦的修士全杀了,在纷飞的红雪间一边流泪一边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是体力不支以剑支地,呕出一大滩黑血来。
“萧挽银!”姬无羡砍飞几个扑上去撕咬的傀尸,拎住青衣少年的领子,“你做了什么?你跟邪灵定了契约?”
“怎么,羡之你能修鬼道救人,我就不能跟邪灵结契报仇吗?”萧挽银抬手擦去黑血,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他却狠狠推开姬无羡,往城墙边缘奔去。
“萧挽银!你做什么?给我回来!”姬无羡被一张怪异的黑纹符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猜到对方意图,痛心大喊。
萧挽银却是头也不回,纵身跃下城墙,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如同绝望的青鸟奔向死亡的怀抱。
“挽银!”杀出重围赶至城墙边缘的谢霓羽已有哭腔,迅速甩出披帛缚住少年,被坠崖的重力拖得跪伏在地,“你做什么傻事,快上来!”
“小羽毛,我不想活了。”谢霓羽哭,萧挽银也在哭,“我真的受不了了,不要管我。”
“不行!挽银,挺过这一关好不好,我陪你,今后你无论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谢霓羽死死抓住那条白绫,心已经痛得如同千根针在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你不要做傻事,你上来好不好。”
“谢谢你小羽毛,可是,对不起。”萧挽银仰起头,怀中紧紧抱着两颗头颅,清朗面容上浮现一抹笑容,“对你们,我可有可无,可是对阿爹阿娘来说,我是他们的唯一,我要去陪他们了。”
说完,挥剑斩断那条白色织物。
“挽银!”
“萧挽银!”
谢霓羽自梦中惊醒时,已是满脸泪水,她不止一次做这个梦了,每次都是如此,每次都是,她没能抓住挽银,没能将他带离深渊。
眼睁睁看着他如同流星坠落深渊,如同明亮的星星消失在无尽的黑夜。
那之后,王涣驭朱雀赶来,他们一同去了不归崖下,只寻到一副枯骨折扇。
那种徒劳与绝望无助的心情,在铡月之征中不止一次。
不能再有战争了,不能再有……至亲好友,生死离别了。
谢霓羽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盖着锦被,房间光线暗淡,水晶桌上的紫金花盏托着一支蜡烛,轻烟缭绕间熏香缱绻。
身着黄色轻衫的少女正跪在一个土盆前,往泥土中立着的偶人颈上系银线,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她的食指。
她尝试起身,却依旧无法动弹。
“你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放弃吧。”黄衫少女堆了堆土,头也不抬道。
“寄心奴姑娘,当年……是你救了挽银?”
“他当年一心赴死,可他与殿下的黑蛇结了咒约,自愿在活着的时候将身体供其夺舍,跳崖寻死违背了契约,引发那个咒,他当时的状况……很惨烈,坠崖后浑身被烧得每一处好的,其间还有千蛊噬心之苦。”寄心奴在旁边的水盆中洗了手,看着盆中涟漪破碎后映出的倒影,“我在山崖下找到他,不顾他的意愿喂他喝下我的血,他的心脏被取走献给太子殿下,为殿下经营鬼市,而我成了他的血皿,他必须依赖我才能活下去,如果你认为这是救,我无话可说。”
“挽银……啊!”谢霓羽痛心不已。
“可怜的太子殿下,你被忽略一二三次了。”寄心奴甩了下手,拿起木盘中一块白毛巾擦了下手,笑出声道。
“耶,寺月,跟横行修界自封仙皇的唐小明比起来,吾这无名之辈区区太子殿下的称号,会被忽略也是正常呐。”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假扮寄心奴的黄衫少女抬手掩面一笑,整个人变回了原貌,正是粉衣桃花裙的巫寺月。
谢霓羽扭头望向声源处那扇屏风,惊讶道:“你是……先生?!”
屏风那边有烛火燃起,出现一个席地而坐的男子剪影,那人姿态悠然,轻摇羽扇,语气懒洋洋的:“耶~好久不见,谢小友。”
第82章 意缭乱
红衣刀客与白衣道者行至姑苏,已是夜幕降临。
姑苏城中,兰氏旧址,松风阵阵,明月高悬在墨蓝天幕,银亮清晖温柔洒落院中,寒山寺夜半的钟声悠扬传来,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姬无羡在兰府外站了许久,浮梦生执镜而立,默默陪着他。
大门外威武的石狮子已经生了千青色的斑驳苔草,门楣几近坍塌,荒草丛生,藤萝疯长,青砖黛瓦上留下爬山虎密密麻麻的吸盘和近乎枯萎的暗红色蔓叶,在秋风中萧瑟轻颤。
红衣青年终是鼓足勇气,推门而入,几只在枯藤野草间啄食草籽的鸟雀见有人来,惊吓得拍翅一飞冲天,灰毛野兔也拔腿蹿离。
府中荒芜之景更是让他心中酸涩,这些年过去,旧时故里,真的已荒败如此。
姬无羡抬手捏诀,招揽亡魂,然而除了外来的游魂野鬼,没有任何兰家人的。
他蹙着眉头,弹指间,那些擅闯此地又赖着不走的非人之物瞬间飞灰烟灭。
这一路他也听说了,当年兰家被灭门,善后事宜是王谢两家处理,兰羲之遗体下落不明,但对这府上其它超度净化亡灵很成功,死去的兰家人都已入轮回了,姬无羡只觉得心里空落又难过。
是他筑下大错,他尚来不及道歉,他的亲人,族人,同门,就永远离开了。
他在修罗道中,一直以罪者的姿态活着,但那样的偿还,终究只是一个心理安慰。
他垂着头,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兰家祠堂走去,祠堂周围倒是被清理得干净有条理,显然是有人打理过,金陵谢氏离姑苏近,自然是谢霓羽安排的。
“好友,开始祭祀吧。”浮梦生柔声道。
姬无羡点点头,他知道浮梦生在担心自己。
白衣银莲冠的道者席地而坐,信手抚琴,悠扬琴声响彻庭院,所奏琴曲是镇魂宁心的永安调,在清凉月夜中流淌出悦耳音曲。
红衣青年闻得琴音,手执华丽弯刀,英武身姿腾挪辗转,随着琴曲踏歌吟唱,执刀起舞。
琴曲毕,祭祀之舞亦停止,姬无羡才放松了些许。
两人进兰家宗祠祭拜完,又前往烧梓亭。
姬无羡埋下桃花枝后,轻轻舒了口气,既而笑道:“浮梦生,稍微退后。”
浮梦生从善如流地后退几步,姬无羡则是抽出藏心,刀未出鞘,抬手在桃花树下轻轻刨了几下,便挑出个酒坛来,哈了一声:“果然还在这里。”
泥土中还有个酒坛,雨过天青色的秘色瓷,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柔的光泽,是兰羲之喜欢的瓷,盛着少年兰羡之挑选的酒,尘封着多年前的约。
“上好的花雕,分你一坛?”姬无羡掂了两下酒坛,笑着递给浮梦生。
微风拂过,白衣道者衣袂飘飘,清俊容颜上浮现淡淡笑意:“好友,道子向来不饮酒。”
“啊,也是,修道者不近酒色,是我唐突了。”姬无羡无所谓地笑笑,心中又隐隐难过。
现在他是浮梦生,不记得当年的约定。
紫霄学宫禁酒,他挖出藏在学宫那株桃花树下最后一坛子酒时,被兰羲之抓到了现形,兄长没有责备,只是扣了他学分,允诺待他年满十八,做兄长的便会陪小弟同醉一场,条件是毕业之前不能再饮酒。
姬无羡自然是满心欢喜地定下约定了。
后来发生太多的事情,铡月之征结束正是他十八岁那年,他却犯下大错,这酒,终究被尘封许久。
姬无羡拆开酒封,提着酒坛就要灌自己,却有只修长白皙的手拿走那酒坛。
“道子素不饮酒,但可为好友破例。”浮梦生笑容清浅,语气温和。
姬无羡愣在原地,只见浮梦生抬手将酒坛抵唇,仰头饮下坛中陈酿,宽大的广袖如同瀑布倾泻而下,月光如霜华落了白衣道者一身,又被其周身温润气质融化。
红衣青年金色的眸中又有痴迷的光芒,浮梦生他怎么这么好看,就算是直接提着酒坛饮酒,也不减风雅。
接受微微一笑,当然啊,羲之从小就是这样,任何情况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从容优雅。
兰羲之眼盲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顺利读书写字,兰霆便请了工匠制作浮雕字体的竹简,供其触摸笔划来读书,最开始阅读速度很慢,几天的练习之后,倒是能一触十行的速度阅读了,姬无羡对此十分佩服,大哥真的是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要比常人优秀许多。
书写比阅读更难,优秀的人自然对自己要求严格,兰羲之为了尽快恢复书写能力,有空就会到书房练习写字,有天姬无羡在家学被夫子罚抄《兰亭集序》二十遍,抄到一半就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提了灯一路哈欠回住处路过烧梓亭时,见兰羲之书房灯还亮着,瞌睡一下就醒了,将灯放在门口,小心推开院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在书房的门外偷偷窥着屋内之人。
兰羲之提笔临帖,动作虽慢,却是行云流水,动作一气呵成,姬无羡看呆了,大哥运笔已经恢复到这种自如状态,着实令他开心。
“阿羡,外面风大,进屋来吧!”
扒着门框的姬无羡一个趔趄,差点磕到门牙:“大……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盲人的感官总是比常人灵敏。”兰羲之微微一笑,停笔朝门口的方向望过来。
姬无羡怔怔看着灯下案前的兄长,暖黄的灯光映衬着白衣少年美丽的脸庞,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又在发呆,”兰羲之嗔笑一声,“进来吧,帮大哥看看,最近我练习的成果如何。”
姬无羡蹦进屋内,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书案前,心里快速将彩虹螺旋式夸奖过了一遍,大哥的字一直很漂亮,方才看他写得那样流畅,一定恢复了从前水准。
然而当他扑到大哥身边看见宣纸上的内容时,却是吹不起来了。
“阿羡,怎样?”兰羲之笑容和煦道。
“嗯蒙蒙蒙蒙蒙……”姬无羡双手撑着书案,凝眸寻思着该怎样委婉自然地表达一下真实想法。
宣纸上歪歪扭扭如同跳舞般大小不一的字体,每一个都丑萌丑萌的各有千秋,合在一起则是一片黑色汹涌浪涛,勉强可以看出是临摹的《兰亭集序》,停在‘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违心夸奖也不是不可以,他是无所谓,但万一大哥当真了,以后就这样写字,别人会怎么看呀!
唉呀呀呀,真是有点伤脑筋。
“嗯?看来兄长我还有进步空间啊,”兰羲之了然,抬起手笑道,“或者,阿羡你来带我写字吧!”
“啊……这个,那个,我……”姬无羡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烫,早前兰羲之手把手教他写过字,后来他入了家学,就不在这方面浪费兄长的时间了,而他的字也如同他本人一样不羁,后来被小羽毛称为兰二式狂草字体。
总之并不比兰羲之现在写的好看多少呢。
然而看着兰羲之骨节分明的好看手指,他又心里痒痒的,抬手握住兄长的手腕,触及那温暖的肌肤,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何砰砰砰跳了起来。
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一如兄长当年教他习字时那般,轻轻带动那支狼毫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墨香散逸,烛火摇曳,一笔一划写得缓慢认真,兰羲之执笔,留下一个兰羡之风格的字,前者目不能视,后者却是看着那个字,满心满眼都在笑。
“唔,提笔就是情字,”兰羲之微微一笑,“情随事迁,阿羡你跳了一行哦。”
姬无羡却觉得脸更加烫了,根本就没有想序里的内容,鬼使神差地写下那个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放任道子独酌,好友又在想什么如此出神?”浮梦生的声音轻柔落下。
姬无羡回过神来,忙取了酒坛,开封后碰了下浮梦生的:“我是想到一些旧事。”
“是关于兰羲之的吗,”浮梦生又兀自饮了一口酒,嘴角浮现一抹笑,“为什么你在面对道子的时候,总是要想到他?”
“因为你……”姬无羡还想说话,却是被愣了愣,浮梦生的语气,似乎与以往有点不同。
不仅如此,白衣道者清俊的面庞已有淡淡的红晕,沾了酒的唇,亦是愈发嫣红,步履踉跄又目标明确地朝他走来。
姬无羡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然而浮梦生醉眼朦胧的样子实在太迷人,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压抑许久的情愫,就在此时汹涌而出。
他没有退,而是快步上前,将浮梦生摁向身后那株桃树,倾身压住对方。
两人的距离从未如此近过,近得姬无羡能感受到对方暖暖的鼻息,衣间的草药清香混合着清冽的酒香,让他的心狂跳不止,撩动着体内难以言喻莫名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