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浓,你是名门贵女,不要试图去理解蝼蚁的想法。”
“我错了啦陛下,”紫浓掩面笑了两声,垂眸看了眼山崖上接二连三被卫兵杀死的人,“他们现在能背叛自己的神明,将来也能背叛自己的国家,陛下是因此下令格杀他们的吗?”
皇帝微微蹙眉,紫浓见状连忙俯身致歉:“紫浓妄自揣测圣意,还请陛下恕罪。”
“羽衣神临死都没抛弃他的信徒,”皇帝语气道道,“但孤要让真相永远葬入洪泽。”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傍河而建的羽衣庙在洪水中轰然倒塌。
恶蛟水淹金陵城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王朝各地,各地的羽衣庙也因为许愿再未被实现的结果,被愤怒的民众打砸抢烧了个遍。
白龙被抽了龙筋,龙骨被拆成一块块分送至王朝出战羽衣国的精锐,战争一触即发。
“帝星……陨落了。”蝴蝶飞进羽衣神庙的同时,立在祭台一侧的祭司手指轻扣王蛇权杖,轻声道。
“太子殿下,陨身了?”巫寺月脸色刷白,刚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红衣少年躺在祭台上,无声落泪,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大殿上空的星宿图。
祭司闭目道:“他的魂魄尚在凡世某处。”
姬无羡与巫寺月同时一怔。
“祭司大人……殿下他,还能回来吗?”姬无羡撑着祭台冰凉的石面起身。
“太子拥有近神之力,肉身毁灭,魂魄能不死不伤,但若这世间再无人记得他,”祭司睁开眼,一双杏眸中有淡淡哀色,“百年之后,便会烟消云散,连轮回都不会有。”
“我,我要去找太子的魂魄。”少年翻身而下,不顾伤体就要离开。
“十亿凡尘,茫茫人海,汝靠什么找?”祭司轻叹一声。
姬无羡愣在原地。
是啊,怎么找,如何找,去哪里找,他根本没有头绪。
此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神官前来通禀姬无王朝正在边境破除屏障。
祭司点点头,待神官退下,轻叹一声:“吾也该为复国做准备了。”
“复……国?祭司大人,您的意思是,羽衣国会……”巫寺月震惊道。
“吾看见,羽衣国与姬无王朝终局,羽衣堕渊,王朝覆灭。”祭司神色平静。
巫寺月却无法平静:“怎会……怎会……”
可祭司的预知能力一向准确,预知结果向来只有女帝与侍神者能知晓。
侍神者颤声道:“我,我想回家看看,请祭司大人准予。”
祭司点点头:“去吧。”
然而巫寺月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祭司大人,复国的准备,是什么?”
“吾有让汝找到太子魂魄的方法,”祭司转向姬无羡,“但汝会很辛苦,汝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少年的声音因为开心激动而颤抖。
祭司转身:“都随吾来吧。”
到了神木下,祭司轻扣权杖,层层叠叠的藤蔓散开,露出一个冰棺来。
姬无羡怔怔看着冰棺,一个白衣少年被冰封在内中,容颜艳丽,神态温和,漆黑的睫毛如同鸦羽般浓密,薄唇如同红色蔷薇花般色彩艳丽,如同陷入长眠,即便周身都是寒冰,整个人却散发着温润的安然气质。
“祭司大人,这是?”
“殿下……”看着冰棺中那位与自己同龄的少年,姬无羡不由得脱口而出。
“是太子殿下的副体。”祭司点点头。
第96章 西子湖
“副体?祭司大人,我不太明白。”巫寺月有些疑惑。
“太子殿下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非神木出生的王族,”祭司用权杖轻点了下冰棺,厚厚的冰层开始解冻,“太子少年时在神木下练习术法不慎受伤,流下的血被神木吸收,神木便复刻出一个与一模一样的躯壳来,为免这躯体被其他灵体占据,女帝与吾将其冰封,如今,是到了解封之时了。”
“所以,能用这具躯体召回太子的魂魄吗?”巫寺月欣喜道。
姬无羡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体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直觉告诉他,太子会回来的,一定。
冰棺上映出他的倒影,才发现自己的眸子已经变成金色,是太子那朵海棠花的原因吗?
“是,但还需要契机,”祭司看着逐渐融化的冰棺,语气平静。
“什么契机?”
“侍神者巫寺月,请与吾一并献出自己的生命。”
“大人,那是我的荣幸。”巫寺月敛容,俯身行了一礼。
“来自姬无王朝的九皇子。”祭司看了姬无羡一眼,“汝是否愿意镶助羽衣国?”
少年是境外人,然而他是唯一受了太子灵血,为修复他在凡世受伤的灵体,太子还在他身上种下了自己血液所凝的十字火焰棠。
只有他能承受得住回溯时间之苦,也只有他最有可能找到太子。
姬无羡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他本就决定为太子付出一切。
“汝需要献出自己的心脏给神木。”祭司垂眸,眼中有了一丝怜惜。
“无论是心脏,骨头,还是血肉,我都无所谓。”少年金色的眸子神采飞扬,“只要他能复活,让我死无所谓。”
声音又低了下去,“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汝不会真正死去,”祭司轻叹一声,“神木会将太子副体送到凡世,在魂魄归位前,这具躯壳会以桃花树的形式存在,而汝,会借凡世植物托生。”祭司面向冰棺,轻声道。
冰棺完全融化,里面的白衣少年失去支撑,倒了下来,姬无羡眼疾手快扶住那单薄身躯。
“十亿凡尘,茫茫人海,或许我穷尽一生,都无法找到太子。”少年低声道。
“在找到太子以前,汝有一千零一次回溯时间,借植物托生的机会。”祭司平静道。
“太子曾经制造了一个时间沙漏,内中细沙是用神木叶子研磨而成,沙漏能让一个人的时间回溯一千零一次。但世间无人能承受这种逆转光阴的法门,不残也会疯,太子便将沙漏封印在神木中,从未用过。”巫寺月也想起来这件事。
祭司再次以权杖触碰神木,念动咒语,一个三四寸的水晶沙漏自神木树干浮现,沙漏中的细沙是静止的,如同凝固的时间。
三人回到神庙,祭司开始布下法阵。
“太子与汝,将是我们复国的希望,汝,一定不能忘记太子,一定不能忘。”
“我不会忘记太子,我一定会找到他。”姬无羡看了一眼身边躺着的人,轻轻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坚定道,“祭司大人,动手吧。”
羽衣国因地气受损,原本受神木灵气的草木精灵皆发生了变异,外貌性情皆发生了巨大变化,陷入狂乱嗜血的状态。
姬无王朝特地在羽衣国边境辟出了修罗道,无论是俘虏的羽衣国战士,还是普通国民,抑或是那些变异的精灵异兽,皆被丢进修罗道,内中日夜哀嚎不断,姬无王朝的术士们却将其视作蛊皿,想要培育能够被王朝驱驰的魔灵。
姬无王朝皇帝亲自领兵长驱直入,羽衣国已经无法抵抗姬无王朝军队的强烈攻势,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无数的金银财宝,上等仙器及术法宝典,被装了一车又一车运送至凡世,有的珍禽异兽也一并被捕捉进贡给王室成员赏玩,带不走的东西则被焚烧毁尽。
羽衣国哀鸿遍野之际,神木也在国民的绝望中一天天枯萎。
一支军队闯入羽衣神庙,被眼前景象所震惊,九皇子与一位白衣少年并排躺在羽衣神庙祭台上,手足皆被金色长钉定穿,红衣少年被剖了心,心脏位置有一个静止的沙漏,鲜血正蜿蜒顺着祭台上刻出凹槽流淌,咒文发出赤红耀眼的光芒,将少年笼罩在一片赤光中。
两个少年一个俊美非凡,一个艳丽无双,皆如同睡着了般,神态安详平静。
身着祭司服的长发女子一手结印,高举王蛇权杖,闭目念动咒语,门外刮进来的狂风将那身袍服吹得猎猎作响,士兵骂骂咧咧杀过来时亦未未睁开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两把弯刀破空而来,一道翠色身影随即杀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落涯风,出手狠戾,手起刀落间将那些闯入者就地格杀。
“大人,我带你离开。”落涯风身上已有多处伤痕,显然在来神庙途中与姬无王朝的的人有过数次交锋。
“仪式未完,吾不能离开。”祭司收回权杖,轻声道。
“那就得罪了,您必须跟我走,我知道哪里安全。”落涯风避开祭司淡然的目光,拉着她的手就要往神庙外冲。
“如镜花影,”祭司轻轻挣开落涯风的手,“吾看到那片月见花海了。”
落涯风愣在原地,有着局促道:“大人……我……”
“汝不该回来,”趁其愣神间,祭司已经迅速出手,贴上一张符咒,“吾给了汝自由的机会,汝不该回来。”
“大人,您是在为我伤心吗?”落涯风被定在那里,美丽的异色瞳中,带了丝笑意。
“汝是风,自由自在的风”祭司握着权杖的手微微颤抖:“可汝回来了,回到神庙,就请履行侍神者的职责,为羽衣国而死。”
落涯风笑着摇摇头,上前一步,“祭司大人,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职责。”
祭司退后一步:“怎会,吾明明……”
“大人,从前您罚我面壁思过不准离开时就喜欢用这张符,”落涯风笑意更深,“可它对我根本没用,我都是装作被定住啦。”
祭司眼中有微澜涌动,随即闭目,疲倦道:“吾明白了,汝离开吧。”
然而落涯风却是以刀支地,单膝跪下:“侍神者落涯风,愿以性命守护大人至最后一刻。”又仰起头,看着祭司微笑道,“再与大人一同死去。”
“汝……”
“您到现在,都无法真正狠下心来勉强我,”落涯风微笑道:“我从小就被父母告知,侍神者的职责,可我并不喜欢这个身份,我也不觉得自己生来就该为羽衣国付出,我的命是自己的,我以为所有人都不会理解我的想法,”落涯风垂眸,“可祭司大人您却包容我的每次不羁,您就一直想给我自由。”
“我不愿意为羽衣国而死,”微微一笑:“可我愿意为您。”
祭司背过身去,眼泪无声滑落。
最终的战局,女帝毁神木,整个羽衣国连同那些侵略者一并沉入堕渊,无人生还。
羽衣神庙中的仪式完成,祭司与两位侍神者,自刎于祭台殉国。
从此羽衣国覆灭,姬无王朝也分崩离析。
姬无羡的第一次托生,正是羽衣国沉入堕渊,姬无王朝覆灭后不久。
姬无王朝的风火山林四部分裂为四大仙门,各辖一方。
那时候他托生于西湖一朵莲花中,落地便是婴儿状态,是凡人却比一般的凡人婴儿更有灵性,求生欲让他凫水至岸边,正逢一个教书先生带学生游湖,那位夫子问遍西湖周边,无人丢失了孩子,便将他带回家收养。
他与大多数凡人小孩一样,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不同的是,四大仙门禁止辖区修士平民提及羽衣国相关,他却对传说中那个全民羽化成仙的神秘国度有着莫名的亲切感。
姬无羡长到十八岁时,亦是书生气质十足的俊美青年,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苏州一带小有名气。
书生羡的生活平安顺遂,十八岁那年春,应邀到姑苏参加曲水流殇诗文会,途经一株异常繁盛美丽的桃花树时,在树下停留赏花之际,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
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那个人来自羽衣国。
羽衣国早已不存于世,所以是冥冥之中,神的旨意吗?
有些莫名,却无比坚信,他一定会在这里等到那个人。
从此留在姑苏,在那树下摆了个馄饨摊子,只卖清汤馄饨,他的厨艺实在差到底了,他以为应该没什么人来,只是想让自己不那么闲。
然而生意却是不错。
顾客大都是些女孩子,有官家小姐,有修界仙子,有诗文同好,也有附近村子里的姑娘,胆子小的点碗馄饨,偷偷看着他不说话,胆子大的会开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早已有了心上人。
这位声名远扬前程大好文采斐然的俊美青年,弃文从商放弃一切摆个小摊子,不是为钱,定是为情了。
“有啊,我在等他。”书生小老板的回答总是如此,大方又直接。
日子一天天过去,书生的厨艺一天天好起来,他等的人却从没出现。
他黯然神伤过,这种心里空空落落的感觉,很难受。
他在那株桃花树挂上一串风铃,一年过去了,继续等待。
第97章 逆光阴
而他也完成了《羽衣长歌》的写作。
书生写完那本书,伏案大哭了一场,有着痛彻心扉刻入骨髓的悲伤。
对于羽衣国被掩盖的过往,他越是了解,越是觉得触目惊心,并没有什么羽化登仙的故事,有的只是姬无王朝对世外桃源的残忍的劫掠与对罪行的抹杀。
四大仙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自羽衣国夺走的一切,用美丽的传说虚化一个曾经存在的善良种族。
与流传于世的通行本不同,初稿用羽衣国文字书写就,普通人无法看懂其中内容,天上地下独此一本。
书生将初稿埋在桃花树下,风铃上用羽衣国文字写了藏书方位。
这本书也许会被永远尘封泥下,可如果哪天那个人来了,到了姑苏,到了桃花树下,看到那串风铃上的指示,看到那本书,他的心意还能传达到吧。
《羽衣长歌》详细记录了他所了解到的羽衣国,以及羽衣国覆灭的真相,自面世就引发了修界凡世巨大的震动,被当时的仙首列为禁书,焚烧殆尽,他也成为四大仙门要秘密处决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