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历史跟传说比起来,除了多一点他们自以为的真实,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过去式了。
如果告诉王涣,观尘镜,赤章杖,飞焰长琴,红线金铃,紫竹箫,这些修界中人无比膜拜的仙器,都是从羽衣国流出来的,不过是那人随手制作的玩物,那个人也还活着,这位宗主是否还会冷静自若呢?
落涯风对半空挥了挥手,笑嘻嘻地喊道:“王宗主,别来无恙啊?近来可安好?想听羽衣国的故事吗我讲给你怎样?”
王涣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见王涣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落涯风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倚栏,手指轻叩栏杆,和着那曲子。
王涣的手指在不自觉摩挲着权杖。
他知道羽衣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位拥有近神之力的白龙太子,也是真实存在过。
羽衣国沉入堕渊,白龙太子身亡,姬无王朝拆了龙骨突破羽衣国的屏障,但这数百年来修界经历的风风雨雨多不胜数,羽衣国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与其它历史一并翻过去的一页。
但后来他知道自己错了,鬼市化暗为明成为台面上的靶子后,他尤觉得还有隐藏幕后的敌人
有看不见的手在布下棋局,他们都是棋盘上棋子,从不归崖,莲坞山,亦或是再往前的不谢花台,姑苏兰氏,甚至是唐氏之祸,似乎都有着某种联系。
他向来不喜欢没有证据支撑的猜测,但现今形势,也没有时间再去查证一些东西了。
埙声悠扬,婉转哀戚,城楼下有几个仙门按捺不住了,带了门人冲到城墙下,挥舞着兵器骂阵。
“黄泉君人呢?让黄泉君出来!”
“你们鬼市有本事作孽,正主就别躲在城内不出来啊!”
“战书上不是很嚣张吗?快滚出来别耽误你爷爷的时间!”
被拥立为仙门之首的琅琊王氏宗主王涣,却是淡然冷静,只驭朱雀停于半空,安静等那个人的出现。
正当那群骂城的修士喊得起劲之际,有箫声响起,现场登时鸦雀无声,修士们脑内绷紧了一根弦,生怕伴随着箫声出现的会是什么难对付的鬼物。
然而并无什么异状,箫只是在和着陶埙,将那曲子合奏完毕。
寄心奴放下陶埙站起身来,眼中已有泪光,落涯风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从容朝他们走来的青衣公子,一手执默情,一手捧着个鎏金小手炉,身上的貂绒披风在风中轻颤,俊秀容颜有些苍白。
城下众人看到落涯风跟寄心奴对那青衣公子行礼,心想这位定是黄泉君了,气场的确十分强大,又见他手中竟持有姬无羡从不离身的鬼箫,有人嘟哝了句这人莫不是比姬无羡还有能耐?
然而士气并未因此低落,众仙门念及是此番是琅琊王氏牵头,东宫氏与谢氏也将来援,着本次正道大能云集,人多势众,这排面几乎比得上当初铡月之征了,料他鬼市再强,却也是寡不敌众,正道也是底气十分足,因此在短暂的安静后,城下又骂开了。
“龟孙子黄泉君可算出来了!”
“鬼市猖獗太久,犯下罪行罄竹难书,今日必让你们付出代价!”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再容不得你鬼市猖獗!”
“河洛城被鬼市占据许久,今天就将你们老窝端了,以告慰萧氏在天之灵!”
黄泉君面上无波无澜,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啧,你们这些正道什么时候才能不要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啊,”落涯风对王涣笑嘻嘻,“王宗主你就跟他们不一样的霍。”
王涣看了黄泉君一眼,声音略微沉了沉:“河洛城不该再重蹈覆辙。”
青衣公子嘴角笑容不减:“所以季凌君是将自己比作唐敏?”
“你胡说!宗主的意思是让你们降了,河洛城不该再有刀兵血祸!”有修士反驳道。
“你们是为夺城,我们在守城,不降就要被杀,这不就是唐氏跟萧氏的历史重演嘛,本质一样。”落涯风笑得十分没心没肺,“你们这群仗势欺人的家伙,让我们投降可没那么容易!”
“你!!!!”城下好多修士被这鬼才言论气得跺脚深呼吸。
“毕竟,死守河洛是萧家祖上继承下来的优良传统,这可不能丢。”落涯风依旧在笑,众人有些不明就里,东宫神月眉心轻蹙,仰头看了城墙上的三人,握紧金扇若有所思。
王涣神色平静,只道了句:“黄泉君,你的复仇已经超过额度了。”
“王宗主,你……你认识黄泉君?”有人惊讶道,“复仇一说又是何解?”
王涣没有理会,黄泉君却是微微一笑:“季凌君既然知道我是萧挽银了,告诉他们又怎样?”
什么!黄泉君竟然是萧挽银!”
“萧挽银公子?!怎么可能,他不是在铡月之征中壮烈牺牲了么?”
“萧挽银是谁?”有人问。
“河洛城原主,河洛萧氏家的少爷啊!”
“萧氏满门忠烈,怎会出了这么个败类!”有人骂。
“枉费王谢两家对你一片心意,谢家祠堂至今有你的牌位,不归崖石刻亦是修界众人时常瞻仰缅怀之处,没想到你竟是走上了邪路!”有人痛心疾首。
“黄泉君你不是人,杀你全家的是唐氏,你找整个修界麻烦做什么?”有人握拳大喊,然而那人刚喊完,就咚得一声倒了下去气绝身亡,有只吸了血的飞蛾从他后颈飞出,没人发现那蛾子什么时候潜到他们中间的。
周围的人一边摸了摸自己脖子,一边看着那飞蛾回到寄心奴身边,停在她那百合髻上。
少女扫了一眼城下,眼风冷厉。
众人只觉得颈子发凉,然而妖女当众杀人已触犯众怒,仙门百家纷纷请愿开打。
“王宗主,下令吧,这鬼市真留不得,怎么打就您一句话了!”
黄泉君拢了拢披风,看也没看那些人一眼,仿佛那些骂声与他无关,只是看向王涣,带着一种奇异笑容:“嗯,英雄即将诞生了吗?”
他笑着抬起手,青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焰摩市上空如同被撕开一个口子,时空错乱,多年前的制造穿云箭现场的画面,无比真实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黄泉君用镶嵌了观尘镜碎片的映画留声,将血池的秘密公之于众。
铡月之征到今天之前,穿云箭铸造之地被严格保密,除了三大家族上层及工匠,无人得知。
现在看来,铸箭地是在一座火山上,辟出了一方宽阔的铸箭池,池子里有滚烫的岩浆在翻滚,烧化的铁浆被灼热的火焰舔舐,火光映红了半边阴霾天幕。
然而观望的众人却觉得周身有凉寒的气息在蔓延,并非是那画面中下着小雨,而是成百上千的修士,正排着队沿着一条石板路匆匆前行,他们的终点,都是铸箭池。
有个身着朱雀衣的少年,手执长剑立于铸箭池畔,身后跟着一队扈从,神情漠然地看着不远处那些修士跃进池中。
并非每个人都能从容赴死的,有人只看了眼那池中滚烫的岩浆,就疯了般要逃离现场,被少年拔剑拦下。
第102章 地狱蝶
王家的修士上前,将那人押至铸箭池,不顾其挣扎,将那其推了下去。
见此情此景,焰摩市城下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更是如同炸了锅。
“惨无人道!真是惨无人道!”
“穿云箭竟是如此血腥的方法炼制!”
“用此等邪术,这与唐狗有什么差别!”
“太气人了!岂可修也!”
“何况观尘镜并未被完全毁掉,如今还引发出这么多事端。”
“所以穿云箭有个屁用!那些修士都是白白送死了!”
“道友话不能这么说,当时若无穿云箭破观尘镜,金陵就是第二个河洛。”
“我参加过铡月之征,当时战况于我方十分不利,王氏以此法铸箭怕也是别无他法。”
“牺牲千人救数十万人,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吧,诸位还是设身处地想想吧!如果铡月之争是正道败了,修界又会是什么光景?”
“什么光景?!哈,你看看修界现在的光景又能好到哪里去?!”有人冷笑道。
“诸位道友,此时纠结过往有害无益,眼下还是一致对敌吧!”东宫神月合拢金扇,蹙眉道。
“对你妈的敌!又想牺牲我们这些底层修士,最后你们三大家族坐享其成吗?!”
“对了,观尘镜再次入世可是你东宫家射出的第三支箭所致,东宫宗主你还欠大家一个说法呢!”
“我看那些跳铸箭池的修士没几个是三大家族的人,是因为我们这些散修的命不值钱吧?”
“琅琊王氏简直惨无人道!”
“季凌君果然是个面冷心硬的,王者之途是鲜血枯骨铺就,我算是信了。”
“王若溪!逼死那些无力反抗的修士,你午夜梦回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这样的人若真是当了仙皇,修界怕不是真的会重返黑暗期!”
“这仗老子不打了!回家等死也比被世家当作随时可宰杀的猪狗好。”
“不打了,不打了!但我今天必须要痛骂王若溪!”
“你是个什么猴?顺根竹竿儿就上赶着爬是吧?你敢骂一句试试!”
“诸位,不要中计了,鬼市这个时候公开铸箭池的秘密,就是想引起内讧你们不明白吗?”
“滚,我们自己有眼睛有脑子,不用你说!”
“我等对琅琊王氏寄予厚望,结果一腔热血被恣意践踏,情感上无法接受。”
“谁知道下一个能被轻易推出去送死的是谁呢?你,我,他?总之不可能是季凌君就是了!”
天幕阴云密布,滚烫的岩浆与烈火在一片昏暗中延展开浓墨重彩的血色,如同随时会倾盆而下,所有人都当那是过往幻境不放在心上,只顾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委屈。
有些平日里就对琅琊王氏不满的仙门趁机拱火,积压不满爆发,骂声一浪高过一浪,反驳和劝和声被很快被淹没在声讨怒骂中。
一片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仙门百家征战焰摩市的联盟,就此瓦解,原本为同一目标集结的友军,又为各自的坚持,刀兵相向。
黄泉君轻轻摩挲着手中暖炉,看着朱雀鸟背上闭目不言的王涣,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可惜,英雄似乎还未诞生,就要从此死去了。”
赤色的朱鸟发出一声悲鸣,有些无措,身为守护灵,它第一次感应到主人心底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巨大痛苦与绝望似乎正在吞噬着主人,将其拉下无尽深渊。
一只黑色蝴蝶栖息在王涣修长的颈项,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血液,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黄泉君能看到自南边延绵山脉往焰摩市来的人马,那条赤色巨蟒尤其显眼,蟒背上的紫衣女子与之比起如同一株纤细的紫草,然而他还是一眼看到了她。
他之前将谢霓羽困在鬼市,然而当他再回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那里,土盆上的傀儡双手托着一支桃花,那人来过了。
留下无声的警告,以及,对这场游戏胜券在握的自信。
小羽毛啊!黄泉君没听到自己内心的叹息声。
但他知道王涣肯定也看到了谢霓羽,就是那一霎那的分神,地狱蝶趁虚而入。
季凌君王涣的弱点就是谢霓羽,此番竟连拔剑的机会也没有。
黄泉君垂眸看了下城下乱斗的众人,嘴角扬起不加掩饰的冷笑,两位下属侍立左右,落涯风一脸兴奋跃跃欲试想下去施展一下拳脚,寄心奴的目光则是紧随远方正加速赶来人马中赤蟒背上的紫衣女子。
朝焰摩市赶来的众人也看到了天空上的那一幕,因都是金陵谢氏同宗,又有姬无羡在场,虽并未发生武斗,却仍有不同意见及争论,其中不乏对王涣的揣测猜疑。
“不!舅舅他不是那种人!”王思远脸色有些苍白,身子微微发抖,想要争辩,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是!其中必有内情!”谢少御也毫不犹豫道。
“他们那边已经内部打起来了,这趟浑水,谢氏就不要趟了吧?”有个门主小心提议道。
“大小姐,我们还是回金陵顾守吧……”有人请求道。
“琅琊王氏向来只以本宗本门为重,其他人的死活,似乎从未看在眼里。”有人愤愤道。
“够了都别说了,我信他!”谢霓羽深吸一口气,无比坚定道:“我信他。”
“大小姐!您可要想清楚啊!”
谢霓羽摇摇头,轻声道:“我不需要考虑什么。”
那天在鬼市,先生隔着一道屏风,羽扇轻摇,如同先前那般唤她小友,然而先生已不是当初那个先生。
她震惊于先生的真实身份,然而随之而来的其它心绪,令她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红河血灾,修界战祸,羽衣国太子自苏醒之日起,就将这一切视为游戏。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巫寺月系在她指尖那条红线是延伸出来的火夕雾,她以为姑苏兰氏,不谢花台已经是姬无羡无比痛苦的经历,事实远非如此。
为何如此,怎会如此?
先生将火夕雾收回,谢霓羽已泪流满面,哭着问先生为什么。
“吾也不知道,”先生轻笑一声,“或许在凡世太久,吾也沾染了凡人无聊的情感呢。”
“与其带着遗憾与心结,不如让你明白姬无羡承受的遭遇的付出的,”巫寺月俯身将一枝桃花放在木傀儡手上,“再与他殊途同归,我家殿下真的很善良。”
“耶~寺月,是出自神明的怜悯。”先生言语带笑,摇着羽扇悠然离开。
巫寺月则是上前替她掖好被子,轻声道:“我猜殿下或许是因为嫉妒,你们夺走了本该属于殿下的东西,姬无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