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穿云箭的铸造方法写在自己多年来收集到的羽衣国残卷上,交由墨灵故意泄露给王朔,后续事宜,皆在他预料之中。
从小就在危险与猜忌中长大,兰羲之对于人性的洞察能力,敏锐而深刻,他从未信任任何人,也不曾将复国的希望寄托于任何旁人,连生命线被拽在手中傀儡都会背叛,何况善变的凡人。
然而姬无羡却是一直以来无条件地信任他,为他不顾一切,在意他胜过在意世间任何,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那种执着与痴迷,令他又爱又恨。
他不止一次在心底告诉自己,姬无羡不过是他用来养殖菌丝的器皿,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再次对那个孩子动了心。
分裂的人格,是兰羲之长久以来自欺压抑的后果。
姑苏兰氏那晚,太子人格的兰羲之本是想放任姬无羡受恶蛟菌丝控制成为无意识的杀人机器,然而最终还是选择了阻止,甚至还因为长久以来的负罪感,不闪不避硬受了陷入癫狂的姬无羡那一刀。
他也分不清是兰羲之的人格在影响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一刀对他来说虽说并非真的致命,他亦非凡兵能杀,但身体受此一创,呼吸心跳脉搏皆停止,陷入假死状态,连慕琴音都没诊治出来。
此番若无助力,或许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眠。
姬无羡已经不仅一次让他做出这种情感高过理智的蠢事,他的身体总是先于思考权衡做出了反应,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让他的计划偏离原本轨迹。
观尘镜已在铡月之征后重回他的傀儡控制下,复国计划已拉开新的序幕,不能再横生枝节。
所幸不谢花台就有合适的助力。
医仙子慕琴音是当年战乱时期被姬无王朝运出羽衣国幸存下来的鸟灵后代,她的先祖与人类结合,一代代下来,到她这辈已经与凡人无异,只保留了能与鸟类沟通的能力,这段渊源,慕琴音自己都不知道。
当初在不谢花台给慕琴音的那封信,虽未表明自己身份,却载明了慕琴音的身世,以及有个地方能保证兰羲之的身体不腐不坏,那是位于崇山峻岭的世外之地,只有飞鸟才能到达。
慕琴音依照信中所载的曲谱,以芦笛奏出乐音,群鸟前来,如同七彩的云雾停在不谢花台,托起兰羲之往云端飞去,它们的目的地,自然是一梦淮川处。
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做完这些事后,还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留在不谢花台,陪在姬无羡身边。
她说姬无羡是救命恩人唯一的小弟,她要不计代价治好他。
“浮梦生,所以善良的你,为了救姬无羡,代价又是什么?”
兰羲之的身体在梦淮川地气的养护下很快恢复,苏醒后即准备开启修罗道,然而却被姬无羡阻止。
去修罗道,要取走鬼箫,当初唐氏横行修界时,已将太子想在这片土地上绘就的法阵完成一半,剩下的,他已挑到更合适的人选去让足够的鲜血浸染这片大地。
至于姬无羡,就留在这修罗道中,与恶鬼为伴还是邪灵厮杀都无所谓,反正他都能活到被需要的那天。
因为姬无羡体内的菌丝已日臻成熟,骨骼肌肉即便被外力破坏,亦能很快重组修复,他不必担心那个碍事者的死活。
然而见到姬无羡时,心中复杂情绪再起,双重人格在那时合为一体,令他头痛欲裂,十分煎熬。
回到梦淮川,就将对姬无羡的爱意、拥有兰羲之记忆的幸魂以及那可笑的善魂都分离出去,生魂剥离是极痛的,但他不能再受到干扰。
“铜镜,道子的性命,你若有能耐,亦可取之。”
被兰羲之丢弃的部分在凡世流离,经过明月山时,被山中那株太子副体所化的桃花树吸纳,人魂合一。
初醒来时,他亦不知自己是谁,又为何存于世间,只是模糊记得自己想要见一个人。
他给自己的居所取名蝶庄晓梦衢,庄园前栽柳,后有竹,郁郁葱葱,扶苏欣然。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印象里有个少年曾念过这句诗。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亦看不清对方面容,他明明双眼皆盲,却记得有一抹红衣身影飘逸,如同火焰盛开在一片飞雪漫舞的寂地中。
如同一滴鲜艳的朱砂,深深刻在他的心上。
明月山的地气沛然,他觉得自己依然是株桃树,吸收着此地纯净的地气而生,无论是竹林间的风,还是见雪岭的雪,都让他这副躯壳以异于常人的速度生长,短短一年,就从少年长成了二十几岁的青年模样。
有天他新斫了张琴,听见山中有呼救声和野兽的咆哮声,拂动琴弦,泠泠琴音让狂躁的兽群变得温顺,脱离险关的樵夫村民们前来道谢,被阵法挡在了外围。
那时候的他真像是株静默生长的植物,不知道该怎样与人相处。
但明月山中有位隐居的高人这个消息还是被传开了,达官贵人,山野樵夫,访丹问药者络绎不绝,皆被阵法迷了方向。
他会让飞鸟走兽将丹药送到山脚,有需要者自行取之,如此明月山中又恢复了宁静。
他与山林中的飞鸟走兽为伴,无论是开炉炼丹,还是修岐黄之术,闲时抚琴焚香,皆是他在独处的时光里打发时间的方式,无聊的漫长时光里,他甚至还打造出一面可以用来指引方向,能收纳兵器法器的镜子。
数年过去,布下的法阵又受到了冲击,这次不是猛兽,而是灵体,明月山中又多了许多人,皆是请求高人出山,靖平阴冥鬼首之祸。
他终是决定出山一趟。
金陵城中初遇,他看不见那个人的样子,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却在听到道友留步四字时,心跳得快了几分。
犹如隔了久远的光阴,莫名的熟悉感从心底蹿起。
唤他的人,定然是穿着一身红衣,如同枫叶般绚丽,烈火般明亮吧!
情不知所起,一路至此,当过往悉数被忆起,他在不归崖上萌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个念头,犹如一个笑话。
“吾之能耐,肯定高于汝的,毕竟汝只是个副体,亦是被太子抛弃的部分填充啊!”狐狸面具下的薄唇微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一个残缺的汝,要怎样对抗全盛的吾?”
“那道子,”浮梦生起身,手中铜镜随之爆发出一道耀眼光芒,有剑柄自镜面探出。
道者将镜中剑抽出,光华流转,寒芒泠冽,正是兰羲之的流光长剑。
狂风漫卷桃花簌簌,白衣飞扬,浮梦生温和的眉眼间亦有凌厉之态:“只好请你离开本体了。”
“来吧,汝若能赢,这具身体就归汝了,汝与姬无羡也不用死,”狐狸面具男子手中羽扇化作一柄长剑,同样是兰羲之的流光剑,“汝可得好好抓住这次垂死挣扎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啊!”
浮梦生眉心轻轻蹙起,前来奉茶的巫寺月,一脸郁闷。
她刚煮好的热茶瞬间被道者身上迸发的杀气冻成了冰,瓷杯砰地一声被震碎,主人却依旧一副悠然模样。
她低头看了眼被碎片划伤的手腕上那抹血痕迅速愈合,叹了声:“主人,道长,至少喝完茶再打呀!”
“耶~寺月,时间不等人啊!” 折了枝桃花,在空中轻轻一划,虚空如同被撕开一道裂口,有火星噼啪自那边传来,“你的新任务,杀了王若溪和谢霓羽。”
“主人……”不知为何,巫寺月心生一丝抗拒。
她知道主人曾以兰羲之慕琴音医友的身份与谢霓羽取得联络,去金陵谢氏献策助力平定阴冥鬼首之祸时,亦带去招阴诀所需兰羲之的心头血,自称是百医会上与兰羲之切磋技艺时取得的。
当初众人未在不谢花台寻得兰羲之遗体,皆以为已被医仙子好生安葬,因慕琴音本人亦身亡,对埋葬地皆是不知,招阴诀以假乱真的关键,正是兰羲之的心头血。
谢霓羽很是信任双先生,但季凌君却是暗地调查过他们的身份背景,当初兰羲之安排的那个傀儡为主人完美扮演了前半生角色,他才未被琅琊王氏寻得破绽。
王若溪与他父亲王朔,为这个修界付出太多,皆是正道栋梁中的典范,不缺谋略,修为颇高。
修界世家数百年沉浮,琅琊王氏能屹立至今,不是没有道理。
修界四大家族中,只有王谢两家尚有一战之力,主人下令杀死王谢二人,也不奇怪,可巫寺月不知道自己那丝抗拒因何而起,瓮声道,“不是有曲伯在那吗?”
“傀儡一旦有了感情,主人会很头疼。”
巫寺月低下头,合扇欠身行了一礼:“属下遵命。”
随即展开桃花扇,轻轻一挥,风过之后,不见踪影,空间裂缝也随之关闭。
“浮梦生,多谢汝之耐心等待了。”
“嗯。”
双剑相交,迸发出耀眼雪光,道者剑势如虹直破长空,一剑光寒动人心魄,狐狸面具的男子手腕一翻,长剑亦有气吞山河之势,横扫千川。
焰摩市城楼上交战的两道身影中,红衣青年如同感应到什么,持刀的手一滞,黄泉君的承影剑直直朝他心口刺来。
第108章 五色花
姬无羡却是收回藏心,没有闪避。
承影剑凌厉的剑风在红衣青年俊美的脸上扫出一条血痕,剑尖划破衣襟刺入心口半寸,只伤到了皮肉。
“姬无羡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黄泉君反手将承影归鞘,上前拎住姬无羡的衣领将他抵到石柱上,“我真的很讨厌你现在这副样子!”
姬无羡摇摇头,笑着耸耸肩:“没办法,我现在就是这样了。”
他从不在意其他人的爱与憎,萧挽银不是其他人,曾经的他们是朋友,现在,亦并非真正的敌人。
被萧挽银讨厌,他会难过,但这种难过还是不要表现出来得比较好。
黄泉君眼中腾起一股怒火,挥拳就要往他脸上揍去。
他多年来的冷静在见到这位故旧时悉数消失,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少年。
紫霄学宫里的姬无羡,年少轻狂,恣意飞扬,只会在兰羲之面前稍稍收敛,是学宫里最有分寸的小霸王,只会以恶制恶,从不恃强凌弱。
他自己资质不好,修为不佳,羡之在他眼里总是散发着特殊的光芒,那光芒耀眼夺目,是属于少年人的无畏与锐利。
他很崇拜羡之。
可惜。
“咳咳,主公,有句俗话说打人别打脸,你……”落涯风笑着弱弱提醒道。
“闭嘴。”黄泉君冷声道,然而拳头终究是没有落下去,只是揪着姬无羡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一只飞蛾自城中而来,落在寄心奴掌心。
“有外人进城,去了你的木屋。”黄衫少女对落涯风道。
本还轻松自在的落涯风闻言,笑容渐渐消失,东宫芙还在屋中。
“这个时候能在满是结界的城中畅行无阻,要么是那人修为极高,要么是他有你的另一半心脏。”寄心奴若有所思道。
“落涯风,回木屋查看。”黄泉君淡淡道。
“主公……”
“这是命令,此处不需要你。”
落涯风怔了怔,抱拳答了声是,便化作孔雀原型,匆匆往城中飞去。
东宫芙冷冷看了拉着自己袖子的手一眼:“东宫神月,你不累吗?”
东宫神月闻言,苍白面容上的紧张之色不复,眯起那双本就十分狭长的眼笑了笑:“小芙,女孩子有时候还是不要这么聪明,装作无事发生不好吗?”
“你以为,我现在修为尽失,想回到东宫家才能寻得庇护,就该随你演戏粉饰太平?”东宫芙强忍心中悲愤,诘问道。
“小芙,十一叔只是来带你回家。”
“家?哈,能不能收起你伪善的嘴脸!”
“唉,你我之间,不该如此的。”东宫神月轻叹一声,目光在东宫芙手腕处停了下。
东宫芙扣住腕上的金铃:“你也休想夺走红线金铃。”
红线金铃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不忍毁之,但也不能落入这狗辈手中,真到最后一刻,她只有玉石俱焚。
然而东宫神月却是转身关上门,将木栓横过,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看着幽碧的茶汤,轻声道:“小芙,我想要的,不仅于此”
东宫芙突然觉得有些背脊发凉。
“你不是我的十一叔,你是谁?”
“你的十一叔东宫神月,自幼身陷沉疴,体弱多病,颇受东宫钺照顾,有几个兄弟却心怀不满,时常明里暗里排挤他,东宫神月都闷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有天那群小子在家学欺负这个小弟,说其实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救,时日无多,只是东宫钺瞒着他怕他承受不住罢了。路过的东宫钺发现,震怒不已,当即就给了那几兄弟一鞭子好打,再安慰东宫神月别听那几个小子胡说。挨了训诫的几个小子在医馆躺了整整两天,东宫神月愧疚不已,用月银买了礼物前去探望,被几个病号七嘴八舌骂了出来,说他假惺惺,装模作样,他的存在就是个祸害。”
东宫神月饮了口茶,继续道,“东宫神月那傻孩子就真以为,自己是个负累,自己的存在会让兄弟不睦,当晚就打了个包袱,偷偷离开了东宫家,他那身体本就虚弱,在府上温养着还好,哪里受得了长途跋涉,还没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就病重如山倒了。我见到他时,他正高烧不退,躺在一个破庙里,将死未死。”
东宫芙心里如同压了块大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来,为那个早已死去的少年东宫神月悲伤,眼前这个人,突然无比陌生,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喂东宫神月喝了口热汤,他就感激不已,说自己将死,最遗憾的就是愧对兄长养育之恩。”东宫神月笑容愈盛,“我在修界行走多时,捕食了不少生魂填充自己,却始终没能有一个像样的身份,那孩子在知道我是什么后却不害怕,还说,希望我能代替他,陪在东宫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