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生性温和柔软的他,血在一片寂静中沸腾了起来,他想,好歹他要知道贺兰昭是怎么想的,哪怕是贺兰昭对他无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们各自娶妻生子罢了,但是如果不说……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怕自己有悖伦常的心思被公之于众,怕贺兰昭就此疏远他,他甚至之前一直在逃避自己的想法,可是他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决定勇敢一把。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了,云玉摸着黑出了云宅,没有骑马,往贺兰家的方向走去,街上行人稀少,灯火阑珊,他路过贺兰昭刚才跳舞的地方,那里的篝火已经变成了焦黑的炭灰,委顿在地上,像一个焦灼的疤痕。夜晚寒凉的风劈头盖脸,云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腔里有团火在烧,但又冷得浑身发抖。
他不敢叫义父义母知道自己这么晚来,在贺兰家墙外绕了半天,总算在贺兰昭的卧房墙外找着了一棵树,踩着那枝杈爬了上去,又跳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叩响了贺兰昭的房门。
贺兰昭打开门发现是他的时候一脸震惊,忙把他让进屋子里,在他身后带上了门,一连串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云玉星夜而来,身上还带着仆仆的风尘之气,他转过身来,语气僵硬:“贺兰昭。”
贺兰昭忙不迭地答应道:“嗯嗯嗯,到底怎么了?”
云玉来的时候热血沸腾,等真的看到贺兰昭又犹豫了,他哽了哽,说:“刚刚我父亲告诉我,邓家有媒人来给我说媒了。”
贺兰昭愣住了。
云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会儿,然后咧嘴笑了:“行啊,好事儿。邓家,姑娘肯定也是……”
“贺兰昭,”云玉猛地打断了他,话音里带着抖,“你怎么想?”
贺兰昭的笑容像是用笔画在脸上的,僵硬地挂在嘴角上:“什么我怎么想?你要成亲,我怎么想有什么要紧?”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云玉应该听明白的,但是他现在心里一团乱麻,完全没听出贺兰昭话里的苦涩,他汲汲惶惶地揪住了贺兰昭的衣领子:“我深夜来找你说这个,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贺兰昭被他揪着,头微微仰起,他没有抵抗,仰着头,垂下眼睛看他,那生性跳脱潇洒的年青男子脸上忽然流露出凄凉的表情,他静静地说:“小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云玉怔住了。
贺兰昭凄然一笑,握住了云玉还揪着他领子的手:“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云玉只觉得浑身都在激动地战栗着:“你……你……”
贺兰昭低着头说:“我把你耽误了。我本不该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生出许多妄念,还把你引上邪道。”
云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觉得今天的贺兰昭简直不像他:“你说你勾引我?”
贺兰昭看着他,他今天安静得反常,那双本来清澈灵动,一眼能看到底的眼睛变得那么深,深得简直有些悲伤,他什么都没说,但云玉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早就说不清了。早就说不清是谁先动了心,是贺兰昭在哪一次无心的调笑中先陷进了带笑的温柔眼神里,还是云玉先被五陵少年的潇洒飒拓晃了神,都缠在了少年人的青春韶华里,早就分不开了。
云玉突然伸手勾住了贺兰昭的脖子,吻住了他。暮冬的夜晚那么冷,云玉觉得自己一会儿被扔进了冷水里,一会儿又被架在火上烤,他青涩不得法地胡乱吻着贺兰昭的嘴唇,可贺兰昭一丝热气也没有,嘴唇冷得像这暮冬的夜晚,他僵在原地,任由云玉扑在他身上痴缠乱吻,云玉气喘吁吁地质问他:“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心悦谁就是心悦谁,你怎的如此优柔寡断!”
“你听我说,”贺兰昭拍了拍云玉的后背,“你成亲的时候我就不去了,我受不住,但是你……你还是要回到正道上去的,你这么好的人,不能……不能和我走这条路。”
云玉闻言霎时瞪圆了眼睛,苍白着脸看着他,过了一会,冷笑了一声,道:“我竟没想到你是个懦夫。”
贺兰昭没有说话。
云玉有心想扇他一巴掌:“我要走什么路,凭什么你替我做选择?”
他拂袖而去。
贺兰昭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无声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沉默地躺在了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从云玉夜晚偷偷来找他,用那样悲伤的表情和语气告诉他,他要成亲了开始,就知晓了云玉的心思,可这更让他心如刀绞。
爱能让温和的人变得刚强勇敢,也能让勇敢的人变得瞻前顾后,甚至首鼠两端。他对云玉动了心,他可以用朋友的借口,借着自己跳脱浪荡的性子,偶尔做做出格的,有那么一点像爱侣之间会做的事,那已经让他很满足了,他没想到云玉也……是被他出格的举动弄得一时迷惑了吗?
他不想拉着云玉走这条路,太苦了,苦得难以言说。云玉是那个“风流俊望而有正骨”的洛阳云郎,是云棣夫妇寄予厚望,从小长于优渥,长大之后光彩耀人万众瞩目的小公子,他怎么能把他拉进泥沼,和他一起成为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龙阳之癖”的谈资,忍受世人白眼,因断袖不婚而仕途无望,因有悖伦常而被亲生父母施以家法甚至逐出家门,永远背负骂名,永远黯淡无光,他怎么能呢?
若从前在北疆,遇到一个让他这样心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人,不管是男子女子,他断断不会这样思前想后,大概也是平生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人吧,他舍不得。
一夜风波,两处彻夜无眠。
第二天贺兰昭理智上想着不该去找云玉了,昨天说了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如同平常,可是两条腿不听理智的使唤,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云宅门口,他不想进去,也不想走,就倚着云宅旁边的栏杆发呆,这时门突然开了,云棣客客气气地送了个婆子出来,贺兰昭远远看着,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那是个媒人。
天阴沉沉的,不知是在下雪还是下雨,贺兰昭在原地不知道愣了多长时间,心中滋味,百种难言。直到腿都木了,突然看见远处走过一个人影,那人一袭青衫,本该挺拔端方,此时却微微佝偻着,显得那么不堪又孑然。贺兰昭直看得他走远了,终于忍不住叫他:“云公子。”
他不叫他小云。
云玉僵直在原地,贺兰昭一路小跑过去:“怎么不打伞?”
云玉被他罩在伞下,头发狼狈地湿着贴在脸上,贺兰昭有心想给他理一理,却终于忍住了没有动,他想起刚才走的那个媒人。
他说:“还是要恭喜云公子。”
云玉脸色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难看:“你当真恭喜我?”
云玉狠狠地抓住了他撑伞的手,语气热烈疯狂得近乎偏执又低声下气地像是哀求。
他说:“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只要你一句话。”
贺兰昭眼眶刷地红了。
贺兰昭看着他,心里像是有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得几乎快让他疼得落下泪来的时候,被云玉一句话最后一扯,嘣的一声,断了。
连带着扯掉了他一夜的思量万般的不舍,诸多瞻前顾后辗转反侧,以及本来已经打算埋葬的情爱。
他费劲全身力气才勉强推开的心上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只要他一句话,就什么都可以放下,贺兰昭做不到再次狠心把他推开。
他恶狠狠地想,他娘的,鲜卑人从来没这么窝囊过,要让心上人倒着来求,他只要我一句话,今天我不说,后悔一辈子,他不怕的老子也不怕,他舍弃的这些以后我加倍补上,以后我护着他,拿命护着他。
他终于扔掉了伞,一把抱住了云玉。
他说:“你别成亲行不行?我一辈子对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反复真香的一章。
柏舟干干脆脆一记直球,但贺兰昭时代不同,有太多顾虑羁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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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云玉以年纪尚轻不想成家为由回绝了邓家的婚事,云棣性子随和,也不大管他,任他去了,思量着孩子再大一大,仕途走得稳一些再准备成家的事也好。如果说贺兰昭和云玉之前的日子是小葱拌豆腐,清水阳春面,清淡而有味,那么自从那之后,时光就是烈火烹油,甜蜜浓稠,年轻人的爱就像他们年轻的生命一样活力四射,禁得住轻怜蜜爱也禁得住抵死缠绵。
云玉既做了文官,自然有些清谈唱和的应酬,这一日,仲春之月,春服既成,清溪翠竹,曲水流觞,一众文人在此赋诗作文,琼筵坐花,金谷酒醉,贺兰昭在军中,不便肆意走动,两人本来约好了傍晚云玉去找他的,结果贺兰昭都出来了,等云玉等到太阳快落山了他们一堆文人骚客还在那里唧唧歪歪地吟诗吟个没完,贺兰昭躲在一边的竹林里,看云玉还在那里提笔凝眉地写什么东西,不禁感叹,这人相貌真是好,玉一样的一张脸,蹙眉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怎么看都能看得人心里像猫挠一样痒。
这人心痒吧,手就跟着痒痒,贺兰昭不禁起了捉弄的心思,随手团了个纸团就眯着眼睛扔了过去,精准地砸在了云玉的发冠上,云玉吓了一跳,直起腰环顾四周,终于瞧见了躲在暗处的贺兰昭,一下子就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笑着朝贺兰昭招手,旁边一个同僚笑道:“这不是贺兰公子吗?又来找你的?快去罢。”
贺兰昭走到近前了云玉还在笑,那笑容莫名地冒着些甜蜜的傻气:“总是这样招我,也不先说一声。”
贺兰昭冲他挤眉弄眼:“你刚才是不是想我呢?你一想我,我就来了。”
云玉有点无奈,为他的油嘴滑舌,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甜滋滋的,贺兰昭因为总是和云玉一处,与他的这些同僚们也混得很熟了,他挥了挥手,道:“璧如我接走了啊,下一顿我请大家吃酒!”然后领着云玉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这个竹林,贺兰昭带着云玉七拐八拐,拐到一个十分僻静的角落,贺兰昭满脸憋不住的猴急,居然还先咏物起兴:“小云你看这景多美。”
云玉隐约知道贺兰昭把他领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四处无人,竹林茂密,还能干什么,有点想笑:“是啊,很美。”
贺兰昭再没有别的废话,一把揽过云玉的腰,吻上了他的嘴唇。
风轻轻吹过,猗猗绿竹发出阵阵飒飒的轻柔声响,像是满山甜蜜的笑声。
他们把日子过得太满,没以后没退路一样狠命地爱着喜欢着,就像是有预感,那从暮冬到仲春的短短几个月,是他们短暂人生中仅有的一点甜头。
正光五年,北方六镇鲜卑戍卒叛乱,关陇与河北亦随之叛乱,中军羽林虎贲分赴各地平叛。贺兰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和贺兰昭喝了一夜的酒,他们一个半生戍守北疆,一个自幼长于北疆,与北疆镇戍军的鲜卑兄弟情谊深厚,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昔日战友不是反叛,就是已经被卷入战乱之中,内心挣扎纠结自是难以言说。
烽烟乍起,朝堂之上也是一片哗然,檄文下达的当天晚上,云玉与贺兰昭默然相望,一时俱是无言。
是贺兰昭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马上要打仗了,从明日到走之前,军中估计不会再放人出来,今晚,陪我喝点酒吧。”
贺兰昭往常最爱豪饮,今日却无意醉酒,一杯一杯地顺着喉咙慢慢咽下去,这是战前与云玉的最后一面,他怕醉了,记不清这一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将来打起仗来,没有个清晰的念想,最后一晚的时光何其珍贵,简直像是偷来的,每分每秒都倒着走,云玉却反倒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拍开了酒的泥封给自己倒上,一杯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烧,他陪贺兰昭喝了一会儿,猛地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贺兰昭笑了,夺了他的酒杯,走到他身边给他一下一下地拍背:“你喝不惯,就别喝了,这是我爹从……从北疆带来的酒,酿得粗粝,不是什么飘香十里的好酒,就是容易醉人,不常喝的两杯就倒……”
他说不下去了,云玉额头抵着他的小腹,无言地,颤抖地抱住了他的腰。
贺兰昭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心肝,别哭。”
云玉哑着嗓子摇了摇头:“没哭。”
贺兰昭强笑道:“是吗?我看看。”他抬起了他的脸,发现他真的没有流泪,只是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什么,满脸通红,云玉就那样抱着他的腰,仰着头,涨红着一张脸,红着眼睛,迷茫又疲惫地看着贺兰昭,问道:“你要走了吗?”
贺兰昭低声应道:“……嗯。”
他继续问道:“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贺兰昭左肋之下疼得让他几乎无法直立,他弯下腰,一下一下地亲云玉的脸颊和嘴唇:“小云,小云,你别这样。”
那一杯酒他喝得太猛,烧得云玉的心智都模糊起来,他像湖里的水草缠人一样缠住了贺兰昭的腰,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心中所想全说了出来:“当年父亲曾经叫我习武参军,是我不爱兵家之事……如今想来,因缘前定,我注定此生没法和你并肩上战场。”
贺兰昭说:“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贺兰昭。”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