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酩其实不习惯这种地方,可它还是来了。
梦中,佟酩钉在巷口犹豫少时,当母亲视线姗姗来迟时,它还是抛弃了洁癖和拒绝,慢吞吞走过去。
立在垃圾桶夸张的阴影下,腥臭味霎时冲进鼻腔,正午烈阳烧得它头昏脑涨,佟酩甚至产生了很可怕的幻听。
不过等它缓过劲来,就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骤然响起的犬吠由远及近,巨大危机感逼得它毛发根根立起,父母趴进垃圾桶里的身形一僵,原本在桶边拨弄破烂玉米棒的弟弟也消停了,吓傻在原地。
佟酩长期在外游走,与许多流浪犬互吼过,所以反应快一些。它猛地旋身,只见一只恶犬睁着腥红双目,唾液顺着尖利的犬牙流下,滴在地面既恶心又胆寒。
恶犬发出威胁吼叫,步步紧逼。
不同物种间语言不互通,不过,虽然佟酩听不懂狗语,却清晰知晓自己需要快点逃跑。
柔软毛发掩盖下的猫身开始颤栗,它竭力维持平稳,缓缓后退,企图挤出同样能令对方胆寒的威胁声。
可惜它年纪太小了,实在没有威慑力。
借着空隙它环顾四周,紧绷的弦好歹松了松——至少地形对猫来说是有利的。
开了盖的垃圾桶正巧抵向围墙,擅长跳跃攀爬的猫可以轻松借力跃上去,用前肢抓住上端砖瓦,逃脱困境。
对身形尚且娇小的它来说,其实这一系列动作有些吃力,不过好在它平常没疏于练习,所以有自信能成功。
作为成年野猫的父母肯定也不需要担忧,可就是……
佟酩紧张地竖起尾巴,偏着小脑袋斜睨寻找着。
它嘴巴微微张合,好不容易退到了安全距离外,结果发觉它的弟弟还愣在最前端垃圾桶旁发呆,一幅不知该如何挪步的蠢样子。
父母躲得比佟酩更远些,见状,它们就在被泼了污水的红砖墙面旁急促叫着。
佟酩暗道不好。
下一秒,神志不清的恶犬也注意到落单幼猫,脸上的饥饿立马更加显著。
当它做出准备动作时,佟酩猛地拱起背,先行一步冲刺过去,叼起僵在原地抖如筛糠的弟弟后颈,凭借极大危机感的驱使拔腿逃亡。
围墙距离它不过几个垃圾桶的距离,佟酩却觉得好远好远。
午后阳光更烈,它睁不太开眼,在黏湿疼痛的汗液里凭借意识认路,父母立在墙边做好准备,母亲率先翻上围墙,父亲候在垃圾桶盖上,尖声催促佟酩。
弟弟方才在垃圾桶旁玩久了,毛上沾了些许黏糊的、味道难以形容的汁液,佟酩被熏得头晕,嘴巴直犯恶心。
可它必须不断逼迫自己,用超越恶犬的极限速度奔跑,催促他的身体超过负荷。
堪堪将弟弟扔向父亲时,佟酩最后一丝气力也没有,四条腿全在发软。
恶犬似乎也察觉到这些,就立不远处,好整以暇发出进食前的欢呼。
父亲无暇顾及这里,它好不容易将哆嗦得毫不体面的弟弟顶起来,母亲在围墙上边啜泣边勾住弟弟,拉上去。
意识即将涣散前,佟酩隐约觉得父亲犹豫地回望了一眼,向来不喜欢它的父亲很快敛回了视线里的深邃,身手矫捷地跃上围墙。
终于,佟酩最后一丝气力也被耗空。
恶犬口腔泛出阵阵浊气,配合着不知名的腥臭味,流连在佟酩原本光滑漂亮的毛发上。
佟酩倦怠闭眼,倾听父亲攀爬上墙的窸窣响动,以及母亲的尖声哀叫。
它们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了。
当腹部传来难以形容的剧痛时,墙头最后一丝异响堪堪撤离,佟酩痛得叫都叫不出声,连嘴唇阖动的间隙都变得绵长。
痛苦不堪时,它竟然还抽出一缕神识,想着,自己理应体谅家人这种迫不得己的遗弃。
可是它实在疼得刺骨,所以没过多久,它就从坦然变得格外委屈。
不过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绪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伴随一声呜咽,它陷入昏厥。
***
佟酩醒来时,浑身肌肤被汗液裹透了,他迷瞪瞪睁开双眸,只见宋立眠正蹙紧眉头,担忧注视他。
梦境与现实带来的观感截然不同,佟酩没办法立即从无边溺毙感里苏醒,就用空白表情注视宋立眠,没有主动说话。
“做噩梦了?”宋立眠眉眼在暖光照射下格外柔和,他判断了几秒,担忧问。
佟酩缩进宋立眠投下的阴影,像是回到襁褓的婴儿,逐渐挣脱了惶然无措。
瞳孔渐渐聚焦,他听见自己很低地“恩”了声,紧接着又窸窸窣窣摸了摸胳膊。
梦里的黏湿并不只是回忆导致的,现在,被子里的佟酩溢满薄汗,像被谁从深海里捞起来。
他挪了块地方,触及到湿漉漉的整片床单,手就缩了回去。
宋立眠却不嫌弃,跟着佟酩的动作移动过来。
他嗓音因为倦怠而低哑,眸光很清明地注视向佟酩,用手背贴了贴佟酩偏热胳膊。
他缓声问:“怕不怕?要不要我抱着你睡?”
佟酩用在考虑的表情放了两秒钟的空,随后说了声“热”,可待他再回神时,自己已经主动钻进了宋立眠怀抱。
宋立眠虚揽着他,肌肉似乎也松懈许多,还低低笑了笑,佟酩也伴随着沉稳心跳渐渐冷静下来。
他的薄唇距离的地方肌肤挺近,独属于宋立眠的温柔毫无阻碍传递向他四肢百骸,令胸腔充盈得很心安。
他犹如一只撒娇小猫,眷恋地蹭蹭宋立眠胸膛。
梦里的他似乎还不懂,可现在他却知道了——自己并非学不会示弱,只是小时候情况不允许。
可现在不一样。
他终究还是踏入了传说中群魔乱舞的人类世界,并且遇见了一位愿意纵容他的人,那个人类足够温柔,从不会看轻他,从头至尾都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佟酩累了太多年,就没必要继续抗拒袒露真实那一面。
这回宋立眠没想打听,佟酩却松开紧抿多时的薄唇,主动开口道:“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宋立眠愣了愣,低低“恩”了声,看表情显然早就猜到:“……不重要的事忘掉就好。”
佟酩垂着黑眸不知在想什么,清浅呼吸喷洒在宋立眠皮肤上,很挠人。
宋立眠将掌心附上他的后脑勺,以缱绻频率抚摸着,又补充说:“不过,如果实在忘不掉,可以考虑告诉我。”
佟酩不置可否,合拢细薄眼皮没搭腔。
他似乎挺喜欢被摸头发,当宋立眠用不轻不重的力度一撩一撩时,头皮会有电流爬过的舒服,连酸胀的大腿都显得没那么不适。
“告诉你就能忘记吗?”良久,佟酩舒坦得又犯困了,语调低哑粘稠起来。
“好像不行。不过我可以替你分担。”宋立眠就换了个姿势搂他,不顾胳膊会不会血液不畅通,轻声说,“还可以哄你。”
“……我又不是小孩。”入睡前,佟酩嗫嚅这么一句。
夜幕彻底沉寂,窗外树影被月光施了定身术,不再晃动得厉害。
宋立眠左小臂垫在佟酩脑袋下,纹身下方疤痕隐约发麻,时间过去那么久,他知晓这是心理作用,就没去管它。
他动作和缓地、以别扭姿势一下下按揉佟酩头皮,另一只手就揽过去,半搂住怀里人硌人的肩背骨,轻拍脆弱脊背。
佟酩缩在他怀里,像一块质量上乘的羊脂玉,外表观来坚硬,实则温润内敛,十分易碎。
宋立眠有幸接触到他毫无保留的柔软,所以更不允许自己有丝毫懈怠。
他捋着对方脊椎,在舒服的哼唧声里缓缓探索至其余肌肤,没多时,他就在佟酩肚皮靠下的位置摸到一条凸起的疤痕。
疤很长,摸着还挺深,不过时间久远了,只是显得突兀,不至于吓人。
今天上半夜,在锁住佟酩胯骨与他做的时候,宋立眠就好像摩挲到这里。
可当时佟酩还能保持清醒,就撩起眼皮,湿漉漉望过来,沉默地运用不正经方式转移宋立眠注意力。
当时宋立眠不愿破坏气氛,就假装不知。
如今,他忧虑的猜测得到证实,心脏就宛如被投掷进盛满柠檬汽水的池塘。
不仅酸,还有细密小气泡不间断升起,鼓胀着宋立眠迄今为止所有的心疼。
沉浸睡梦中的佟酩也挺怕痒,蹭着脑袋躲避开了,宋立眠也就不再继续找罪受,放过那道疤痕。
“小孩子也不一定有人哄,你当初好像就没被疼过。”他垂眸说。
他收回胳膊,继续拍着背帮佟酩安眠,并自言自语:“我来得迟了些,不知多久才能补上。”
第三十七章
黎明刚至,宋立眠口渴醒来。
或许是怕热,佟酩并没安分待在他怀里,而是躺回自己那半边位置。
宋立眠欣赏了少时男朋友睡颜,这才捏了捏发麻胳膊,小心翼翼起身,随手披上佟酩的睡衣去厨房倒水喝。
等他用手背抹掉唇角水珠慢吞吞回来,刚巧撞见一缕晨曦落上佟酩薄白的眼皮。
不过几分钟没盯着,佟酩就摊开身子躺在床中央,光线恰巧挤过没拉拢的窗帘,落向佟酩所在的那块床单,在佟酩漂亮脸庞上投射出不规则图形。
在一起后,佟酩皮肤渐渐不再那么苍白,在光的映衬下,他的肌肤透着惹人心痒的粉,细细绒毛被光照出来,显得他格外乖巧。
佟酩鼻梁的阴影坠上枕巾,晕染出高挺形状,他睡着时脾气不如清醒时好,此刻正蹙起眉头,原本虚握的右手抓了几抓。
他抓到一团凌乱被子,就扯着被角不耐烦向上拉,紧接着又埋下脑袋直往被子里钻,宛如一只怕光的小吸血鬼。
宋立眠被这幕可爱坏了,实在想多瞧几眼,不过转念一想,又担心佟酩闷着,还是快步上前拽出他来,哄小孩般亲了亲他眼皮。
原本还不情不愿的佟酩立马安分。
宋立眠扔开睡衣,推推佟酩圆润肩膀,对方乖乖滚回原位,给他腾出位置。
宋立眠躺回温暖凹陷的、沾染上葡萄味沐浴露香的床单,将对方的脸按向宽阔胸膛,用脊背严严实实遮住光线。
佟酩寻觅到熟悉气息,窸窣嗅了嗅,就安心屈了屈腿,膝盖抵着温暖皮肤继续深睡。
不知因为上半夜心疼到睡不着,还是由于抱着心爱的猫咪太容易消磨意志,宋立眠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一夜好眠的佟酩稍微醒得早一些,不过拥有猫咪体质的他白天无法保持良好精神状态,再加上被恋人拥抱的感觉过分舒服,他就只撩起眼皮估算过时间,继续赖在温暖怀里打盹。
等他第二次睁眼,宋立眠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床边抓他手玩十指相扣的游戏。
“……早。”佟酩哑声说,虚着眼睛明显不愿起床。
宋立眠平时作息规律,一旦睡过头脑袋就容易犯晕,加之近段时间纵欲过度,他不免有些担心自己身体。
最近他时常在想猫妖寿命的问题,又觉得问出口太矫情,就忍着没说,只是自欺欺人地每天在跑步机上跑十分钟。
他回了声“早”,就要拉佟酩起来,可佟酩明显不配合。
宋立眠舍不得多用力拽,毕竟佟酩胳膊既细瘦又纤长,像是稍有不慎就容易折断,他只好用老办法,俯下去咬佟酩的唇。
被亲软后,佟酩主动扬起脖颈追宋立眠唇瓣,宋立眠就顺势捞过他背,将他轻轻抱起来。
“起床了。”他收回舌尖,蜻蜓点水又啄一次。
佟酩不满哼唧一声,双手软绵绵绕上后颈,继续索吻,他用柔软舌尖舔宋立眠唇缝,胳膊施力将宋立眠往下拽。
宋立眠无奈弯曲上身,心想,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这么爱撒娇?”他无奈问。
睡久了对身体不好,已经到了养生年纪的宋立眠决定不纵容小恋人的坏习惯,就一手勾膝弯,一手托着对方转了个身。
佟酩坐在自己腿上撩开眼皮,眸间睡意朦胧又装载不满,他懵了一阵,就报复性咬了咬宋立眠下巴,丧气说:“……起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要将臀部从对方腿上挪开。
宋立眠瞥了眼,就将佟酩拦腰捞回来,咬着耳朵逼着他穿好拖鞋,不许赤脚踩上地板。
佟酩不情不愿,依言照办。
见佟酩还不开口,宋立眠叹了口气,从背后用鼻尖蹭蹭泛粉小耳朵,说:“好了,别撒起床气。不是说好今天去搬东西吗?”
佟酩似乎这才想起这茬,也不好意思继续闹腾、练习撒娇了。
他任由宋立眠扯来衣服,替他套好,毛茸茸的黑发钻出领口后,他犹豫嘟哝说:“……行吧。”
他俩一块儿去往出租屋打包行李。
其实东西统共也没多少,屋里基本上是宋立眠摆的杂物,就连仅有的几件衣服,也是当初还不理解人类社会的佟酩托方舟寄来的。
佟酩抱着胳膊沉默几秒,蹲下来就要将衣柜里杂乱的衣服原封不动抱起,一口气塞进箱包。
宋立眠察觉到他的想法,赶紧过来拍拍他肩膀,无奈说:“我来吧。”
他任劳任怨,替佟酩挨件叠好摆放进箱,佟酩也乐得清闲,坐在床边放空。
“这件……”沉默少时,宋立眠突然出声问,紧接着又哽了哽,评价说,“有点眼熟。”
佟酩转过脑袋,眼睛很慢地眨了眨,略显不好意思地“啊”了声,原本无聊得摆来摆去的两条腿也不晃了。
“你第一次碰见我时,是不是穿的这件?”宋立眠回忆说。
“……恩。”
他慢吞吞将棒球服叠好,搁进衣堆最上层,合拢箱包拉好拉链,又问:“刚变成人时,你肯定没穿衣服吧?”
佟酩脊背僵了僵,闭眼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