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JO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报纸铺在地上,把所有日记都从箱子里搬出来摆好。
两个书虫从JOJO的裤子口袋里钻出来,迫不及待地跳到日记堆里,东摸摸西碰碰。他们俩一听说两个人类今天要看别人的日记,立刻吵闹着要跟过来。
“人类的日记最容易产生书虫了,因为日记写的都是真情实感啊!”《鬼话连篇》一边说一边点头,增加自己的可信度。
《山海经》老爷子补充:“不过日记很难被别人看到、被用心理解,所以日记里的书虫往往一辈子都在沉睡……带我们去看看吧。”
正如两个书虫意料的,面前的记事本日记中每一本里都有书虫。两个小家伙只要摸一摸,就能感受到里面书虫的大体情况。
“这一本应该是第一本。”《山海经》老爷子拍一个破旧的黑皮本,“里面睡着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好小哦。”
林曦伸手把那本子拿到手里,翻开一看,说道:“是从刘奶奶六岁开始记的……”
六岁的刘奶奶估计识字不多,日记大部分都用图画配合简短的文字。
第一页上花了一碗面条和歪歪扭扭的一大家子人,搭配文字是:六岁生辰,妈妈送我本本写日记!
往后翻一翻,可以看出小姑娘的童年很幸福,不是跟妈妈在一起弹琴唱歌,就是坐着爸爸的小汽车外出郊游,知道有一天,画面中出现了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配上孩子稚嫩的笔迹“妈妈生病了”。
画多字少,第一本日记就这样被两个年轻人翻完。他们对视一眼,一起去拿书虫们示意的第二本。
在第二本日记中,原本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一下子懂事很多。大部分时间,她都陪伴在病榻上的母亲身边,陪母亲说话、哄母亲开心。这本日记里有不少彩色的图画,画小花、画蝴蝶、画风筝,页面上除了孩子稚气的字迹,时不时还会出现女人的娟秀字迹:“这朵牡丹开得正艳”“天空碧蓝,风筝飞呀飞呀,飞到天边去。”大概是小姑娘画画给妈妈看,妈妈就随手在上面写批注和随笔。
“是个温柔的好女人啊……”林曦轻声感慨,合上第二本日记,去拿第三本。
就这样,他跟JOJO并肩坐在葡萄架下,吹着深秋已经寒冷起来的风,一页接一页地浏览刘奶奶的人生。
到第五本日记时,身陷病榻两年的妈妈终究还是病逝了。八岁的小姑娘每天日记都在思念妈妈,不知多少墨迹被眼泪晕开。
第六本日记,九岁的小姑娘刚给妈妈过完周年忌日,爸爸就把带着六岁儿子的新太太娶进门。
“……六岁的儿子?”JOJO有点惊讶,“合着这个女人就是刘先生养在外面的姨太太啊!”
“所以刘奶奶才看这个后妈那么不顺眼吧……她还有那个小男孩的存在都是父亲背叛母亲的铁证。”林曦叹气,继续把日记往后翻。
刚到刘家的续弦对家里仅有的千金还算友善。
她虽然娇气十足、对下人们吆五喝六,又小心翼翼远着大小姐,不过在生活上对女孩并没亏欠,态度不算宠爱起码尊重。
可等她那六岁的儿子开始念书,被各路家教老师盛赞“聪明伶俐,勤奋刻苦”,从而赢得一家之主的青眼后,这个女人的腰杆一下挺直了,自认有跟元妻之女叫板的资格,整个人都在小姑娘面前抖起来。
10岁的刘奶奶在万千宠爱中长大,本来就看续弦很不顺眼,现在被欺负到头上,自然要拼命反抗,只是受限于智商与年龄,免不了吃许多闷亏。明明被继母继弟欺负了,还要被听信枕头风的父亲训斥,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小姑娘便不再指望父亲主持公道,转而径自想法子自卫反击。
后面的基本日记简直是活生生的宅斗小说。两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感慨:
“妈呀,还有这种操作?”
“人类真是深不可测……”
“干得好,对这种含沙射影就要直接怼回去!”
“小林子,刘奶奶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怎么不觉得她继母的话有问题?”
“她弟弟小时候感觉还可以,怎么越长越歪?”
“愣生生被教歪了。”
这场漫长的宅斗从刘奶奶十岁持续到她二十岁,从每天下午吃几块点心、去上学坐什么车之类的细枝末节,一直争到给刘奶奶准备多少嫁妆、家业到底应该给谁继承、继母有没有资格包办大小姐的婚姻。
等把这些内容统统看完,太阳已经正挂中天,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你肚子饿吗?”林曦问JOJO。
JOJO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小缝:“有一点,不过我想继续看下去。”
还真是好奇心大过天,林曦失笑,对他说:“我也舍不得停,不如我上楼拿点吃的,我们一边吃一边看?”
“我去吧。”JOJO站起来,随手拍拍不知什么时候瘫成毯状盖在自己肩上呼呼大睡的小花:“喂,你醒醒,怎么睡着了?”
“嗯……?”小花的回应饱含睡意,“太、太多字了……”
林曦:噗。
JOJO很快拿了面包榨菜和酸奶回来,见林曦捧着一本看过的日记再在读,一边递酸奶给他一边问:“又看了一遍?”
林曦放下日记,撕开酸奶盖舔了舔:“是啊,感觉特别复杂……看刘奶奶老了之后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到她十七八岁是个那么锋芒毕露的姑娘。”
JOJO用大拇指帮林曦抹掉嘴角的一点酸奶,收回手,舔。
林曦脸爆红,踹了JOJO一脚。
JOJO坏笑,金色的眼睛一眯,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锋芒毕露,坚毅潇洒,年轻漂亮……如果只看到这里,谁能想到这姑娘的暮年会在这种破旧平凡的小区里度过,谁能想到她无子女送终、老伴甚至还酗酒庆祝她的离开……”
林曦顿生唏嘘,就没计较刚才JOJO的暧昧举动。
JOJO嘴角挂起一抹狡猾的笑意,温柔地看着林曦,就像一只吃熟食的猫,笑眯眯地看着一只在温水中玩耍搓脚的呆青蛙。
两个人交换一下看日记的心得,一人捧着一个面包翻开了一本新日记,在这本日记里,他们期盼已久的人物终于登场——刘奶奶遇到了赵爷爷。
12月21日天气:干冷的晴
今天去厂子找爸爸的时候,遇见了一名拉手风琴的青年。
那会儿我正顺着厂区的大路匆匆地走,突然一阵音乐传入我的耳朵,是我小时候妈妈最喜欢谈给我听的英国民谣。那音乐声牵引着我走到一排平房前,看到了一个站在窗前拉手风琴的男人。
他穿着工装,衣服被洗得很干净,有改过的痕迹,很贴身。他并算不上仪表堂堂,个头只比我略高些,表情看起来有点呆,全没有享受音乐、理解音乐的灵气,活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提线玩偶。
老实讲,我觉得这人有几分滑稽,脸上带了点笑容,恰好他看过来,我便对他点了点头。
他这样的人,应该没有学习音乐的条件。我倒是想见见教他手风琴的人,我想再听听技巧高超、理解音乐的人演奏一下那首民谣,就像当年妈妈做的那样……
JOJO摸摸下巴:“这样看来,刘奶奶真的看不上赵爷爷啊。”
林曦却说:“这只是初遇啊,一开始看不上不代表以后都看不上。”他把日记翻过一页。
12月24日天气:小雪
今日难得得闲,我又想起了那首民谣小调。
放学后到爸爸的厂子去找那个青年,他见到我就像见到猫的老鼠,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往下钻。这反应有些小气,我倒并不讨厌,起码他有礼貌,比一些满眼污秽盯着我猛瞧的男人强得多。
我跟他一路走,问他手风琴从哪学的。他支支吾吾,磕磕巴巴地告诉我,那是他小学时以为年迈的老师教他的,现在老师已经仙去。
我止不住惋惜,又有点好奇。他与我年纪相仿,年幼时共和国应该还没成立、社会乱哄哄的,他有条件读小学,说明家庭没有揣测得那样差,于是我问他:“你一家几口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说到家人,青年神情放松许多。他对自己没有自信,谈到家人却颇为自在。
一对夫妻养了四个子女,一家六口挤在逼仄的平凡里。我想象了一下这情形,不太明白青年的语气为什么会这么快活。
他不懊恼家庭的贫穷吗?他不忧心极其有限的家产该如何分割吗?他不害怕条件太差娶不到老婆吗?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大抵是在生气……不,现在我又仔细想想,我想我在嫉妒。
我嫉妒这个没有我家世好、没有我头脑聪明、没有我深谋远虑的青年。他谈起他母亲一时守拙饭菜放多了盐被他父亲埋怨时的悠然快乐,是我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
分别时,神使鬼差地,我询问了他的名字。
第88章 葡萄架下:门不当户不对
12月25日天气:晴
昨日小雪,本以为几年能过一个外文书上的“白色圣诞”,孰料今天冬日暖阳,昨天留下来的一点白都化了个精光。
人生就是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事。本以为会存下来的雪化了,本以为会忘掉的名字记住了。
是的,我还记得那个手风琴青年的姓名,明明只是一时兴起,连写进日记里都不屑,本以为睡一觉就忘个精光,却偏偏烙入我的脑海里。
我心里明白,能记住他并非因为他是一个多么特殊的男子,而是因为他的家庭贫穷而温暖,有我渴望却难以企及的温度。
我像在慢慢寒夜里孤身行走的人,看到火光,自然而然靠近。
今天我又去找他了,他见到我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可怜,又有一点点可爱。
次一年1月1日天气:晴
今天去爸爸厂里看了元旦联欢会。这种厂里工友的自娱自乐是没有什么艺术性的,我却看得很开心,大家唱着跳着说着吉祥话,就好像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烦恼。
我也看到了他的演出,他的演奏一如既往地缺乏感情、技巧生硬,不过他今晚表演得很认真,脸上不知被谁擦伤了□□,看起来比以往更滑稽。
我的心情因为他格外地好,所以我顺着自己的心意上台给他献了花,下台的时候看到了爸爸板起来的脸色……
我有了一个计划。
1月27日天气:寒风凛冽
今天跟那个女人大吵了一架。她对我含沙射影,说我一个大小姐纡尊降贵纠缠一个工人给家里丢脸,我自然反唇相讥,问她:“自从你带着那个私生子进了门,我们刘家还剩什么脸面?”
爸爸有点不高兴,帮那女人说话,问我对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我说:“没什么想法,就是交一个朋友,现在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爸爸说::“没什么想法最好,你要明白,你的结婚对象一定要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人。”
这话是我不爱听的,妈妈的一生就葬送在这个跟她门当户对却对她毫无感情的男人身上,所以我反驳道:“都什么年代了,结婚还要看门第?婚姻幸不幸福是要看两个人的感情的……就像你们俩现在,不见天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吗?”
爸爸被我的话气得胡子直抖,拍了一下桌子说:“就你牙尖嘴利,你的教养呢?回房间反省,从明天开始,不许你再跟那个工人来往!”
可他越生气,我就越想跟他对着干。我脑海中的计划好像越来越成熟了。
2月14日天气:雪
爸爸阻止我见他已经半个月了,而我为了跟他见面跟家人斗智斗勇也已经半个月。
今天,我趁中午工厂午休的时候跑去见他,给他带了一块瑞士的巧克力,这是他从来没吃过的。
我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看起来非常拘谨,问是不是我的生辰。
我告诉他,今天是情人节,是西方人给自己喜欢的人送礼物的日子。
他立刻像捧烫手山芋一样捧着那块巧克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不能!
我被他逗笑了,跟他说,我们中国人不兴过这些洋节,这巧克力就是给他尝鲜无需多想,他这才忐忑不安地把东西收了,说要回去分给家人,大家一起长长见识。
我踢了一下路边的雪堆,问他:“你父母有没有说过,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
他脸红彤彤地说:“要勤快能干,孝顺本分的。”
“家世呢?”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不需要什么家世……我妈说,娶女不好高娶,我性子宣软,比我家世好的老婆我镇不住。”
“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吗?”
“应该算吧。”
我感觉有点挫败,这个世界似乎一切都已经被框定好了,每个人的人生都不过是重复前人的既定路线:正妻明知道丈夫在外面有情妇却引而不发郁郁而终、女孩无论有多优秀能干都不能继承家业、结婚比起志趣相投更讲究门当户对……
真无趣啊。
我不服气。
3月16日天气:雨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我现在应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
今天又爆发了一场家庭战争,始作俑者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是那个女人——她竟然想动我妈妈留给我的嫁妆,而爸爸竟然沉默不发地默许!!!
荒唐,荒谬,可笑!我们刘家是即将家道中落了吗,连未嫁女儿的嫁妆都不放过!
更何况那些钱和东西不是刘家的东西,是我妈妈当年的嫁妆,是她临终前指名留给我保障生活用的!她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那对无耻夫妻扯出来的谎话是极其可笑的。说什么女儿出嫁后夫家会照顾,他们给我挑中的对象是世交,不是看嫁妆摆脸色的势力人——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话?强迫女儿嫁给一个没感情单纯门当户对的男人拉交情,却连女儿的嫁妆都吝啬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