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霄虽然也只是瞥过那人一眼,可他总觉得那人的行动步态之中带有一点令他熟悉的感觉,好像这个人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或许他是皇帝的近卫吧,当初皇帝做太子时,身边用的近卫也只是那几人,霄都可叫出名字来。想到昔日故人如今竟成了要刺杀他的杀手,霄的心里说不出地难过。
但他没有把自己的难过说出来,只是藏在心里。可他的神情到底流露出一点悲伤,青龙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难过,有我在。”
青龙没有说更多的话,却很有用,霄点了点头,将昨晚那古怪的刺客抛到了脑后。
他们吃过素面之后便出发,十七又给了那老和尚一两银子,老和尚颇为感动,将他们送出好远。
郑十七听说了刺客的事,在心中暗自琢磨,无心考虑别的。郑十九也忙着向霄聒噪他曾经听说过的任侠故事,更无暇注意其他。只有青龙心境澄明,并不在乎那些,只想着他们原本的目的。说来也是巧合,他们在这附近逗留期间,还真打听到了一点有关神仙的消息。说是大半年之前,有一老一少两位神仙曾从这里经过,向乡民们施过仙药。
霄听说了这个消息,只觉十分振奋,向乡民们细问那二人形貌,果然与任公子和顾先生相似。乡民们说那二人当时是往西北方向去,众人听闻此言,便也转了方向。
他们往西北方向行了六七日,无论住在何处,夜间总要留一个人值守。平时行路时候,也常常留意着前后路上的行人。然而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那个刺客到底没有再出现。
霄有点怀疑,是否那人初次行刺失败之后就不再回来,要等一阵子他们才会再派别的人。他把这想法跟青龙说了,青龙摇了摇头:
“不会,或许对方只是觉得没有下手的机会,我们再等等。”
偏巧这天晚上就轮到了霄值守,他前一天夜里和青龙胡闹了半宿,这会儿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心里想着今天要是让青龙守夜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将手中的匕首放在地上,伸手搓了两把脸。
搓完脸,他觉得稍微精神了点,却还没睁眼睛,只是闭着眼睛摸他刚才放在地上的匕首,那匕首分明只放在他旁边,不想这会儿他左摸右摸,也没有摸到。
他睁了眼,匕首却不在地上了——那月光似的雪亮刀刃已经抵在了他脖子上。
那个人来了。
第55章 第 55 章
那人从霄的身后伸手过来抱紧了他,又用刀刃紧紧卡住霄的脖子。霄甚至不敢大口喘气,更别提叫喊了,他生怕自己稍微动一动,那刀刃就要割破了他的皮肉。
霄还从未经历过这种被人用刀子卡住咽喉的情形,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怎么怕。
如果身后这男子想要杀他,这会儿他恐怕早就没有命在了。那人既然还没动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如此他也就无需太过惊恐。
更何况青龙还睡着没动,霄深信,如果他处在生命危险之中,青龙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身后的那人果然出了声:
“你从哪弄来的这把刀?”
他勒得太紧,霄不想冒着被割破脖子的风险说话,因此一声不吭。那人似乎认为他是在用沉默的方式抵抗,想要再勒得紧些,才发现霄好像是有点喘不上气。
他大发慈悲地松了松手,给霄的脖子留出一点活动的空间。霄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张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友人所赠。”
“什么友人?”
“是我在京城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游侠儿,”霄想起小颐,心中总觉有些惆怅,唇角露出苦笑来,“他名字叫小颐,送给我这把匕首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这么多年过去,也许他已经死了。”
霄身后的那人一时之间没有出声,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吐出了让霄吃惊的话语:
“他没有死。”
霄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身后的这人与小颐一定关系匪浅。于是他迅速问道:
“你认识他?”
后面的人又没了声响,霄发觉那人悄悄把刀刃拿远了些,但他的双手仍是紧紧抱着霄的身体,让他不能动弹。
霄感觉到那个人的身体在颤抖,他颤得那么厉害,甚至让霄产生某种错觉,感觉他好像在哭。
霄的心中有了猜测,不免也激动起来:
“你就是小颐,对不对?我是霄啊,你你你你你……还能认出我吗?”
霄的心里紧张极了。一团慌乱,说话都不利索了。那个人真是小颐吗?他就是皇帝派来的刺客?
身后的那人丢下了匕首,只是拥抱着他,他的头搁在了霄的肩膀上,霄觉得自己肩上的衣服潮湿一片。
于是他知道那一定是小颐了,不会错的。小颐总是那么爱哭,情绪稍微激动一点就会流眼泪。他知道除了小颐以外,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在这种时候趴在他的肩头哭。他们数年未见,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有些东西可能永远都不会改变。
霄轻轻拍着小颐的手:
“不要哭,你不要哭了。难得相见,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他虽然是这么说着,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眼泪在他的眼眶里不住打转,只要稍微眨眨眼就会滴落下来。他仰起头,拼命阻止泪水下落,想要给小颐留下一个更加强势的印象。可是哽咽的声音已经暴露了他的激动,他确实快要落下泪来。
小颐拥抱了他好一阵,才终于松开了手,过来坐到他的面前。霄细细打量他的容貌,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
他的个头抽高了,似乎比以前还要瘦弱,胳膊细得只剩皮包骨头。他的皮肤很白,看起来平时好像不怎么见阳光。他的面容沉静秀美,如果不熟悉他,很难想象刚才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匕首架在别人的脖子上。
此时他早已经抹干了眼泪,可是他那红肿的眼周却暴露了他刚才哭得很凶的事实,他的嘴唇向上翘起,露出可爱的微笑:
“当初接到任务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要我杀的人会不会是你呢?虽然这样想,但还是觉得‘不可能吧’。就这样犹犹豫豫跟了你一路,这下总算是见到面了。”
他这样一笑,霄曾经熟悉的那个孩子似乎又回来了。霄思绪万千,心中五味杂陈,有许多疑问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到底还是小颐先说了:
“当初我离开京城之后,无处可去,也只能四处游荡。偏巧碰上当年在京城时认识的沉锋,沉锋比我们都大几岁,老早就在京城做杀手刺客,收了钱□□。后来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在京城再待不下去,被迫离开。
沉锋见到我很高兴,说是他如今正缺一个帮手。于是他认我做他的兄弟,给我取名叫沉颐,教给我做刺客的技术。我跟沉锋一起干了几年,后来他死了,我就一个人单干,日子久了,也闯出些名头来,时常有人找我。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有个人专门来找我,说是听说我是这一带最出名的刺客,所以出钱要我刺杀一个人。那人出手好阔绰,光是定金就给了一千两。约定事成之后,还要再酬答我一万两,就算不能成事,也再给我一千两辛苦费。我想着这生意无论如何不亏,就接了下来。那人没有说你的名字,只是拿了画像来给我看。我觉得有点像你,但到底不敢认,决定过来看了再说。”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你的模样变了好多,倘若不是你手上拿着我赠你的匕首,我还真是认不出来。”
霄摸了摸自己的脸,最近这一两年间发生许多事,着实让他的面容发生了许多改变。有时候他揽镜自照,觉得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自己。
两人相对坐着说话,彼此讲述着这些年来的经历。霄的经历太过特别,又事涉隐秘,很难说清,大多数时候是沉颐在讲,霄坐在对面静静地听。
他们说了许久,青龙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霄的身后,俯下身笑问:
“我在那厢等得不耐烦出来看看,没想到你们还聊上了。这位是谁?你们以前认识吗?”
霄转过头去看青龙,向他一笑:
“你说巧不巧,他们叫人来杀我,偏偏找得是他。这是沉颐,当年我在京城时认识的游侠儿,我这柄匕首就是他送给我的。”
青龙听了霄这一句,神情似乎显得有些微妙,唇上却还带着笑:
“那还真是巧合,”
沉颐看向青龙,霄抬头看看青龙,又看看沉颐,知道自己应该介绍一番,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两厢看了好一阵,终于说道:
“这是青君,我的……朋友。”
他说完这话,脸上就有些发红了,心里也有些发虚。想起青龙当初曾经在鲛人们面前当众称自己为他的伴侣,然而自己却在熟人面前管青龙叫朋友,总觉得似乎不太好。可是青龙毕竟是东海之主,无人敢质疑他的决定,霄却总觉得自己难以面对朋友惊讶的脸。
当初他和沉颐在一处交游的时候,一向最讨厌男子之间有这样的关系,这事沉颐也是知道的。如今两人数年未见,他却和一个男子成了伴侣,无论怎么想,总觉得不好意思。
他抬起眼帘偷眼去瞧龙,害怕青龙会为他说出的话而生气。不想青龙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什么都没有说。霄看见他如此,却并不能放心。他与青龙相识虽然不算日久,却也朝夕共处了许多时光。深知青龙从来不会把一切情绪都挂在脸上。此时他虽然笑着,心里想了什么,却不好说。
沉颐似乎全没发现霄的不安,只是微笑着向青龙点了点头,又向霄笑道:
“你这朋友好生警醒,我跟了你们许多天,几次想找机会下手,每次都因为被他察觉,只得作罢——幸好有他在,否则我要是错手杀了你,一定追悔莫及。”
霄也笑了,抬起头去看青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亏得有你。”
他虽然将青龙称作是朋友,抬头看他时,眼神中却不自觉流露出情意来。沉颐身为刺客,一向敏感警觉。他坐在对面看见霄的神情,就明白了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
真是想不到,霄竟然会在一个男子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沉颐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道应该怎样感叹。
他憧憬霄已经很久,不是一日两日之间的事。
当初霄刚刚加入游侠儿们聚集的场所时,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他只穿着平常的衣服,腰间悬着的剑也平实质朴,丝毫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可是沉颐从那时候起就已经被他吸引,在沉颐的眼中,霄仿佛闪着光。
沉颐并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那时候他才只有十四岁,什么也不懂。他只是本能地追随着霄,每天与他在一处就感觉到快乐。
直到有一天,他和霄一起在南风馆前面经过,看见有两个男子站在门前相拥而吻。
沉颐感觉到心中一直迷惑不解的东西此时解开了。
但他同时也听到了霄的声音:
“快走,这些人好奇怪。”
他看向霄的脸,霄的脸上显露出厌恶和不快,沉颐的心一下子凉了。他将自己的愿望藏在心底,从此再没有试图表露。
但是此时,霄握着那个人的手,对他说那是他的“朋友”。
沉颐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好像……感冒了。屋子里好冷,我腰又痛。看看温度表屋子里20度,按说不该特别冷啊,之前我在厦门,晚上屋里大概不到20度,穿得还少,也没觉得这么冷。
这大概是一个假的20度。
开小太阳烤烤烤~
第56章 第 56 章
沉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一个月前,他刚刚满了二十岁。说起来他这个生日的时间也不算确切,他父母去得都早,他只是知道自己生于秋天,却弄不清楚具体的时日了。
当初沉锋在时,曾经对他说,你生在秋天,我也生在秋天,既然你不记得日子,那我的生辰便是你的生辰,我们可以一起庆祝。于是许多年来,他就一直和沉锋一起过生日,一同吃长寿面,买一壶桂花酒两人对饮。沉锋如今虽然已经死了,沉颐还是将这个日子当做了自己的生日。
沉锋原本曾经说过,等到沉颐二十岁的时候,他要来替他加冠。他们本来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因为种种缘故沦落至此,这样的仪式却未曾抛弃。可是沉锋死了,再也没有别的人来给沉颐加冠了。
但他到底提前为沉颐准备了一顶小冠,非常漂亮,上面嵌着珍珠,不知是他从哪里弄来的。沉颐从他遗物之中找到这小冠,小心地收藏起来,直到他们生日的这一天。
沉颐自己买了一支束发的木簪,很朴素,几乎没有任何纹样,然后又准备了一壶桂花酒。
束发这事,他已经练习了很久。这一天他自己对着镜子,为自己加了冠。带着桂花酒到沉锋的墓前,以酒浇地。
沉锋的墓前没有立碑,只是一个小土包。他杀过的人太多,如果立碑,怕人来掘他的墓。况且他又没什么家人,沉颐亲手葬了他,只有他知道这地方,只要有空闲,就会来祭拜。
沉颐往地上浇了半壶酒,剩下的让他自己喝了。桂花酒味道甜甜的,劲儿不大。他一口气喝干,然后就有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滑落。
只要有一滴泪水落下,其他的就再也止不住。
沉颐哭了许久,连喉咙都沙哑了,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最后只能跪倒在沉锋的墓前,直到黄昏来临,他才抹干了眼泪离开。
从那一刻起,沉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