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两个顽皮的小童,面对面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个朝另一个点了点头,怂恿对方先说。
于是那一个扯着嗓子开口了:“家主——家主——”
“……嗯?”齐魅总算从目无焦距的愣神中醒转过来,一脸迷茫地看向叫他的孩子。
小童们的窃笑更甚了。
齐魅虽然尊为家主,但不过是而立不到的年纪。那些十来岁的孩童,过去从来只将他当作大哥哥看待,即便是如今,他正式接过了家主之位,私下里与小辈们相处时,也未生多少隔阂。
那说话的孩子,叫做齐真,是年轻一辈中天资最高、也最率真大胆的一个。他继续逗趣道:“家主是不是……有心事啊?”
齐魅不说话,只是淡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齐真提高了嗓子肯定道:“家主别不认了,我们都知道,你呀,是患了相——思——症!”一群小童们立时跟着起哄,附和称是。
齐魅闻言一怔,不知怎么,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陶铁温情的耳语:“小情人,在离开你的日子里,阿铁会照旧每天地想你。情思,就是我唯一想对你说的两个字……”莫名的心痛,又在齐魅心头漾开,悄无声息,却又如离别的每一日,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齐魅强自抑住了心殇,佯装无事道:“哦?那你们说说看,我在想谁呢?”
齐真一拍胸脯,满脸自信道:“那还能有谁?当然是家主你的未婚妻,我们镜山上鼎鼎有名的大美人——陌尘姐姐啦!”
齐魅听了孩子稚气的话语,不禁莞尔。只怪这些孩子从小长在山中,不曾出得远门见过世面。陌尘的长相,顶多算是清丽可爱,可若这就能算是“鼎鼎有名的大美人”,那他们有朝一日若是见了柳凌烟,还不得直呼天仙姐姐下了凡?
唉,也不知四艺比试输给了自己的柳凌烟,如今过得如何了?还能像过去那样红么?
时不时的,齐魅也会怀念起那一段香艳有趣的南馆生活。隔开了一段距离再去回看,才发现,当初与陶铁的相互试探较劲中,竟也伴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但不管那段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与回归家主身份的他,再无瓜葛了。
齐魅当然没必要澄清,他点头道:“是啊,陌尘回龙崖去,都快有半余月了,没她在耳边吵我,还真有些不习惯……”真真是言不由衷。
小童们脸上,纷纷现出了“嘿嘿,我们就知道”的神气,终于满意了,便吵吵嚷嚷,继续在溪边弓着腰捉蟹。
齐魅无可奈何地低头笑笑,纤指继续抚在陶铁为他特制的琴身上,铮铮拨动琴弦,如同扣拨在自己的心弦上一样。
这把“琴思”,当初由陌尘先行带回,带上镜山来,询问齐肃长老,究竟是以何材质绷成的弦。可即便是族中阅历最深的齐肃,观了半天,也未能琢磨出个确切答案来。不过,那到底是什么,还重要么?
陌尘从张天师口中逼问出的惊人答案,以及后来,陶铁从后抱着自己时、那抵在齐魅腰间吐涎水的冰凉长物,还有陶铁口中所言的“饮鸩止渴”,皆已明明白白地昭示了那人的身份。
齐魅苦笑着凝望琴沿,那里最末端,少了一根弦——是被陌尘临走前,强行拔断带走的。
齐魅回到镜山后,曾有好长一段时间闭关不出。待他调整好了心绪,承认了自己在诱捕饕餮这件事上,遭遇了彻头彻尾的失败,终于从阴霾中走出来时,陌尘早已等得沉不住气了。她逼问齐魅,南馆里那人,究竟是不是即将苏醒、为祸人间的邪神。
齐魅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对陌尘淡然一语:“无论是不是,都结束了。是我无能。”
陌尘气得,非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她见齐魅的眼神里,有意无意,总透着对那把怪琴的爱怜,便自作主张,在父亲召她回去前,瞒着齐魅,偷偷扯断了最细的一根,捏在手里,说要带回去,让她见多识广的父亲看看。
陌尘的母亲是齐家人,而她的父家,也是显赫的修灵世族——苍生驯狩虞氏。所谓的“驯狩”,与身为“御狩”的齐氏一族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如果说齐氏负责抵御邪灵恶祟的侵扰,那么虞氏,则专司对它们的驯化。即,齐氏负责降服、捕捉,而虞氏则在被捕的邪物中,择其中某些有驯化根性的,驯来为我所用。
虞氏住在龙崖之上,并非说崖上有真龙,而是因着“龙”通“笼”,所起的别称而已。龙崖的特殊地形,就如一个天然的囚笼,囚住了那些、起先不肯屈服的邪物。
齐魅无可奈何,只得由着陌尘去闹,但心头,多少含着些不忍和不舍。断弦无声,任凭齐魅再有着如何高超的琴技,都注定弹不出完美的曲子了。兴许,这就像是他和陶铁的缘分,注定要残缺一角。
琴丝已断,心里头那些不清不楚的情思,也该断了罢?
齐魅如此想着,却忽闻小童们的惊呼:“快看啊!快看!天上飞来了一只大鸟!……不不不,好像是一个人!……是真的,真是一个男人!”
第100章 从天而降
齐魅抬头望去,只见高阔的天宇中,翱翔着一只熟悉的巨鸢,是他曾与陶铁一起乘过的黑色布翼,上绘暗金的祥云卷纹。那熟悉的身影,撑着巨大的鸢翅,翩然降落下来。男人仍穿着一身黑衣,高束的发丝在耳后翻飞,目光灼灼望着齐魅。一如当初,在水面上的初遇,陶铁每一回的出场,都携着巨大的惊喜,如惊鸿掠过晴岚,叫齐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起了涟漪。
齐魅就那样呆愣愣矗在岸边,望着那一只黑鸢落水,溅起水花阵阵,透着夏日里晶莹剔透的清凉。
那人坠下来时,明明一路笑着与齐魅对视,可现下里又装作没瞧见一旁杵着的家主,自言自语道:“哎哟!这乘风飞行,就是不如你们齐氏御灵飞行来得痛快哈。拿捏不住准头,原本想要落到岸边,来个潇洒落地,谁知一头栽进水里,弄得我全身都湿透了!这下可怎么办好呢?唉,来得匆忙,也没带换洗的衣衫。”
御灵飞行?如果邪神愿意的话,他尽可以来去如风,出现在任何他想出现的地方,这番玩闹,怕又是在逗我罢?可是,镜山是可以任他随意玩闹的地方么?齐魅如此想着,依旧站着不动,看陶铁究竟想要做什么。
“喂,你是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闯镜山!你不知道这里是灵修禁地吗?”齐真领着一群小辈,七嘴八舌地质问陶铁。
陶铁甩开背着的布鸢机关,揉了揉肩,又不在乎地一耸:“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来。我想拜师,学习除邪伏恶的本领,听闻你们齐氏身为苍生御狩,最是精通此道,诚心诚意上山来求艺。没想到你们那几个守山门的,一点道理不讲,拦着我不让上山。我好说歹说,唾沫星子都说干了,就是不给通融。我没有办法,打又打不过他们,只好换了一个法子,从临近山头上,驾了布鸢借着风势飞过来啦。”
学伏恶的本领?学来对付他自己么?齐魅内心里真是哭笑不得。想起当初,他骗自己说,因为睡了南馆小倌儿付不起嫖资,只好留在花街柳巷,当个供人驱使的杂役。没想到一别几月,他还是一样顽皮,可这一次,是当着齐魅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
齐魅正这样想着,就见那人突然转过身来,朝着自己一挤眼,意思是:可别揭穿我哦。齐魅拼命绷着脸,装得一脸肃穆,偷偷憋着笑意,忍得好辛苦。
齐真马上淬了一声,满脸不屑:“切,难道你不知,齐氏一族的伏灵术从来不传外人的么?你又不姓齐,凭什么收你?”
陶铁跟个大孩子似的,也学齐真叉着腰反驳道:“收与不收,岂是你能说了算的?瞧瞧你,系着低等的紫色抹额,一看就是最低阶的弟子,哪里来的这番神气活现?”说着,他瞟一眼站在远处的齐魅,一努嘴又道:“那边那个,系的白色抹额,想必就是闻名天下的齐魅齐大家主了。你们家主都还没发话呢,哪里轮得到你这个无名小辈来对我指手画脚?哼!”
“你!”齐真毕竟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被陶铁激几句,就想要动手教训人。
陶铁见状,假意害怕得左躲右闪,还故作夸张地嚷着:“我没有灵力啊,家主救命!”同时护着自己的脑袋,往后跌坐进溪水里。
“齐真!”忍俊旁观的齐魅终于发话了,“齐氏门规第一条是什么?你背给我听。”
齐真不服气地嘟嘴,支支吾吾道:“齐氏门规第一条:恪守平等,爱护苍生,不得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出手……可是,可是他……”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把你的手放下来。”
齐真缓缓放下抬在空中、准备运灵的手,瞪视陶铁的眼神里,含着满满的不甘。
陶铁得了齐魅的“拯救”,满脸胜利的得意,对着齐真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随后嘻皮笑脸地转过身去问齐魅:“家主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打算收我做弟子了?”
齐魅心想:饕餮啊饕餮,你玩闹都闹到这镜山上来了。若你哪天起了兴致,不随手收了我这些小弟子的命,我就该庆幸了。我齐魅何德何能,岂敢收你为徒?
齐魅表面不动声色,一撩衣摆坐下,两手压在琴弦之上,淡淡说了一句:“不收。”清远悠扬的琴音,便继续响在了溪畔。但这一次,琴声中那点晦暗的愁思,因着某人的出现,似已一扫而空了。
“哈哈,哈哈哈!”众小童指着陶铁嘲笑道,“这下总死心了吧?我们家主亲口说了,不收你!趁着家主还没生气,识趣的赶紧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否则,小心我们把你扛着扔下山去!”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下一瞬,陶铁在水中疾行了几步,来到了坐于岸边的齐魅跟前,抬手掬了一捧凉水,就往齐魅脸上泼。齐魅猝不及防闭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撸面擦水,可继而又有数捧溪水,接二连三地扑面而来。
“让你不收我!哼,让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什么‘恪守平等’嘛,都是虚言,看我泼不醒你!收不收我?收不收我?”
小辈们都惊呆了,堂堂齐氏家主,竟然被个无名小卒戏弄得睁不开眼。
齐魅还要端着架子演戏,不得不佯装两人素不相识,只得一摆手道:“停!好好好,你去给我捉一篮子青蟹来,就当是你的拜师见面礼了。”
啊?!众人心叹:家主该不会是被水泼糊涂了吧,为这来路不明的人,也可以坏了咱们的百年规矩?不过想想,不得收外姓弟子,倒也没有写进门规里明文禁止,只是历来没有先例而已。镜山上的大小事宜,向来凭齐魅一人作主,除了德高望重的长老之外,余人不敢有异议,小辈们心下觉得奇怪,倒也没人敢多言什么。
第101章 关门弟子
金风未起,还未至青蟹膏肥肉满的秋日,但镜山上的人抓取青蟹,可不是为了啖肉,而是将其浸泡酒中,品尝那醉蟹鲜美爽口的滋味。
以齐真为首的一帮小弟子,因着陶铁刚才的出言不逊,全都联合起来刁难他。他们挡在陶铁面前,陶铁往左、他们也往左,陶铁往右、他们也往右,总之是变着法子阻挠他摸蟹。可架不住陶铁身姿矫健,三两步从空隙中绕过了众人,不断弯下腰来,出手如电,水花四溢间,不消片刻,还是被他捉了大半篮子。
“嘿嘿,抓住了!啧啧,你们这帮调皮的小畜生跟我斗,还嫩了点……”陶铁捏着小青蟹的一只脚,把它吊在空中,看着它舞动其余七根长脚、挣脱不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盈盈地笑。
他那句“小畜生”,明着是在说螃蟹,可画外音,分明是在暗骂小弟子们无能,把齐真他们气得够呛。不知是谁,直接将漂在水上的篮子给掀翻了,待陶铁再度回转身来,要将新捉住的小蟹放进去时,螃蟹早已爬得一个不剩,真真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陶铁佯装焦?7" 邪神的祭品0 ">首页19 页, 保蠛纫簧骸笆撬傻煤檬拢∥业捏π纺兀倚列量嗫嘧降捏π纺兀堪盐业捏π坊垢遥垢遥一挂菔δ兀 ?br /> “好啊,这儿有一只,还你!”话音刚落,说话的小童火速走至陶铁跟前,一踮脚一抬臂,扯开他湿漉漉的领口,将一只张牙舞爪的青蟹丢了进去。
“哈哈!哈哈!还你了,还你了!”众人见恶作剧得逞,纷纷幸灾乐祸地鼓掌看好戏。
我们可没有用灵力哦,就让你口中的小畜生,替我们来教训你吧。
那边的琴声立马停了,齐魅神情紧张地站起身。他倒不是怕塞进衣襟的小蟹会伤了陶铁,他是怕,万一邪神真被激怒,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无知的孩童们,还真把他当个软柿子捏么?
“胡闹!是谁教你们的待客规矩,还不快给这位哥哥赔礼认错?”家主一声吼,把小童们震得心惊。
平日里的齐魅,素来温文尔雅,待小辈们更是谦和有加。印象里,他从不曾为什么事情失过风度,今日这是怎么了?被泼了水,失了颜面,却还破例,给这来路不明的男人开了拜师条件,众人为他出气,他还不领情,如此大声喧斥。
小童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道歉,心里头好不委屈。
陶铁装作受惊跳脚的模样,一边捏着衣衫,急急抖动,一边夸张地“哇哇”大叫。直到将那螃蟹,从衣摆下面抖落出来了,他才转过身,一路趟水,向着齐魅小跑而来,口中诉苦道:“家主——你瞧瞧那只小畜生,把我欺负成什么样了!”又是一语双关的暗喻。
他掀起衣衫的角度,背对着小童们,又离得远,其他人看不到,只有齐魅一人能瞧得真切。齐魅看见了骇人的一幕,如遭雷击,怔怔然立在那里,满心满眼,都是陶铁腹上忽然钻出的怪舌、以及它糟了无数凌虐的凄惨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