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太婆,恶声恶气地像个土匪。
柳文鹄嘿嘿地笑了:“如果我回不来……”
“没他妈如果!”
“……记得糊弄我妈。”柳文鹄闭上了眼睛,这一会儿他有点想哭,可能是上了这倒霉贼船以来第一次想哭,“她会糊弄好我爸的,没事儿。”
他感到眼睛上一片温热,陆星迈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走了,回见。”陆星迈说,捂着柳文鹄的眼睛把他塞上了车。
眼前一片黑暗,车门关上,发动机启动,车轮滚滚的声音无比清楚地流入柳文鹄的耳朵,以及他的眼泪,顺着陆星迈的指缝淌了出来。
柳文鹄伸手捂在陆星迈的手上,老陆的体温就如同他的人,平和、强大、体贴,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掌心。
“我知道,我要死了。”柳文鹄的声音有点颤抖,“你不要吓家家。”
“?" 问道者0 ">首页6 页, 颐挥邢潘!?br /> 陆星迈的声音是这样的温柔,像林间的溪水,安静而清澈。
“我知道,陆星迈,”柳文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他心里想,我在知道什么,我真的知道吗:“家家还会有很好的人生,很多的朋友,他跟我这浪费眼泪,我心里发虚。”
陆星迈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
还好柳文鹄的电话响了,陆星迈撤下手,将某人的几滴泪偷偷地擦在自己裤子上:“秦总?”
刘院的手脚够快,秦臻已经知道柳文鹄的重疾了。
“柳总,”秦臻的语调还像以前一样欢快,“最近在哪儿快活呢?”要不是他的句末走音走出一股羊肉串味儿,说不定还能当做平日里无所事事的一句玩闹,可惜此时,这一句蹩脚的慰问像重锤惊平地,砸得柳文鹄只“啊”了一声做回应。
此重疾非彼重疾,告别却是一样的告别。
“王姐老想你了,订盒饭的时候老想着你,记得你爱吃红烧鸡块,”秦臻说,“我没告诉他,其实要有红烧大排你也一样爱吃……
秦臻还说:“总经理昨天还跟我说呢,柳文鹄同志,去年表现挺不错,过两天就发四季度奖金了,我再给你美言几句……”
柳文鹄突然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他把手机调成免提,然后哀求着望向陆星迈。
“还有你那小跟班,回回跟我心心念念的,我给你看好得好好地,孩子没走邪路,准时打卡上班,没跟坏人扯在一起,你心可放肚子里吧,我跟你保证,你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玉洁冰清的小龙女,小东西人还挺不错,开的那些户我给你挂了不少,回头别忘了请我吃饭……”
“前两天办公室一起买了点农民货,我看那小米挺不错,给你扣下了,回头熬粥喝喝……
“你要愿意,回头我再去看你,不告诉别人,你看咋样?……”
陆星迈拿起手机回复道:“他刚吃了药,睡着了。”
秦臻一愣:“哦,睡着了好,睡着了好。”
“医生还没确诊,过阵子再看吧。”陆星迈说,“再见。”
柳文鹄看着窗外,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陆星迈问他:“你害怕吗?”
柳文鹄没回头:“还好。”
陆星迈不知道该不该信。
可是柳文鹄的声音那么平静,像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陆星迈想,连他活了499年,都还没有活够,对着雷劫畏首畏尾,柳琵琶才二十五岁,为什么这么坦荡。
但不坦荡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广阔的大海中寻找那一根属于真凶的针,耗费了时间、精力、自由,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鲜活的生命离他远去,看着他幼稚,看着他胡闹,看着他死去。
这就是他讨厌与人交往的地方。
在他修真的漫长岁月里,他怕看到离别,又不得不面对离别。
如果说别人的离开只是践行大道,那柳琵琶又是为什么,只是因为他的无能吗。
陆星迈感觉自己的心被谁抓了一把,凭空被拎在天际,被审问:你不是问天地长生、修道法自然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名扬天下吗?
你还不如一个路边算命的,还不如一个山大王。
你算不了吉日,护不了一方,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陆星迈心头发苦。
这时柳文鹄突然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老东西,重庆有啥好吃的啊?”
陆星迈一愣。
柳文鹄皱皱眉头:“你没去过重庆?”不是吧,当代道士怎么回事,穷也就算了,说好的云游四海呢?
“老油火锅?”陆星迈回过神来,“格格?小面?串串?抄手?”
☆、第 16 章
到机场说进不进,说远不远,柳文鹄想起来问老陆:“上会姓沈的来咱家那个,能直接去重庆吗?”
陆星迈太好奇了,柳文鹄到底怎么能活到这个岁数,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病没好就想着玩命:“咋的,还想试试?”
“这不坐车无聊嘛。”柳文鹄愁眉苦脸,“真的,一小时汽车,仨小时飞机,半个工作日都没了,白驹过隙,我屁股疼。”
提到屁股疼,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柳琵琶住院的名头,他自己先没忍住,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开车的驾驶员前头碍着两个人苦大仇深的发音不敢搭话,这会儿闷着笑,胳膊都发抖了。
陆星迈也笑了:“等你好了再说吧,你可经不起那折腾了。”
柳文鹄瘪瘪嘴,没心没肺地说:“哎,下回碰见姓沈的得好好问问什么感觉,我可太羡慕了。”
说曹操曹操到,陆星迈的电话嗡嗡作响,柳文鹄眼疾嘴快:“哇,姓沈的。”
陆星迈接起电话:“喂。”
“陆老。”沈日月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不知道您这会儿方不方便说话?”
陆星迈抬眼,柳文鹄馋兮兮地看着他:“方便,你说。”
“照您的要求演算了两遍,还是没有结论。”沈日月说,“柳文鹄没有天数之日。”
天数,是一个人一生的悲欢离合,是天命的盘根错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除了死人。
沈日月这九个字淌入陆星迈的耳朵,好像有意义,又好像没有。
电话里沈日月还在说话。柳文鹄看陆星迈不吱声,伸手夺了手机,便听见沈日月说:“陆老,您的雷劫在即,何必跟个活死人耗时间呢?”
他自顾自地又劝了两句:“与其在柳文鹄身上做无用功,不如弃车保帅,您若熬不过这场雷劫,天下苍生又该如何是好?”
“知道了,”柳文鹄毫不在意,“我盯着他。”
沈日月没想到是他接的电话,顿时尴尬非常:“小柳?”
“沈哥。”柳文鹄打了个招呼,“哎呀上回那个遁地术咋样,什么感觉啊?刺激吗?”
沈日月苦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呢。”
柳琵琶不以为然:“咋了?”
“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吗?”
柳文鹄哦了一声:“还以为啥事儿呢,你说我啊。”他眼睛圆圆的,咕噜噜地转了一下:“难道人活着还能不死吗?”
这下轮到沈日月沉默了:“……你能这么想也好。”
柳文鹄想起来问他:“你说老东西那个雷什么劫的,那是几号?这东西还能排日子的吗?”
“人皆有命,命皆有数。”沈日月说,“你听过那句话吗:存在即合理。”
“听过。”
“陆老的生命已经超脱了大自然的规律,但他也是合理的,即是被天道承认的。”沈日月解释道,“雷劫可以看做是一场测验,测验他是否仍旧符合天道的标准。”
原来如此,柳文鹄想。
沈日月温声说:“世界千变万化,陆星迈的因果积累远远超过了凡人,他有太多的变量来控制这个方程的求解,天道只能给出一个阈值范围。”
柳文鹄听懂了:“所以是那几天有可能?”
沈日月说:“13天后开始,为期一周。”
柳文鹄说:“行,那我挂了。”
“那再见了。”沈日月想了想,并没有挂断电话,“柳……柳琵琶,”他学陆星迈喊了一声,“你的星星虽然灭了,但你,你是一个,一个很好的人。”
他还想磨磨唧唧地说点什么,柳文鹄猜,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还好这种尴尬很快被人打破,有人在电话那头喊些什么,沈日月匆匆应了,然后说:“柳文鹄,再见。”
柳文鹄把手机还给陆星迈:“真受不住这种肉麻场面。”
陆星迈选在明孝陵渡劫,柳文鹄是万般不可能记错的。
刘家宇这阵子念经念得他头都快炸了,陆星迈如何含辛茹苦、如何舍身取义、如何被重重威逼利诱才愿意到特搜局这个又脏又累的烂摊子,要是给他个DV都能给你排出陆星迈系列纪念电影——《传奇英雄陆星迈》《人民楷模陆星迈》《陆星迈裕禄》等等等等,但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明孝陵这个堡垒。
他挂完沈日月的电话就想,如果他们现在去重庆,还来得及回家渡劫吗?
碎尸案至今半个月,抓到的人取不出像样的证,幕后真凶不知在天何方,他们仅凭推断红衣男孩这是遭魔修毒手,但修魔流派千千万,若这两个魔头没碰在一起,他们又该怎么办?倘若万幸两者都是同一主使,能天南海北的犯案手腕必然不简单,陆星迈的炸弹还剩13天进入不稳定期,到了现场调研取证,掐头去尾也就五六天功夫,能抓得住谁?难道真要守株待兔,瞎猫等着死耗子上门吗?
柳文鹄的大脑转得飞快,堪称爆炸式螺旋回转,他想起那对夫妻反目,真想问世间情为何物,正儿八经教人生死相许。
别的人闲事他管不着,但陆星迈的事他得管一管,柳文鹄给自己做了个近期提要,陆星迈除了长得令人发毛和小学生吵架两个负分项以外,每天不是查案就是都是在照顾他,甚至怕照顾不好他主动叫刘家宇来陪他。
柳文鹄心里跟明镜似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他这小命也谈不上“永”了,至少眼前的日子好好过是肯定没错的。
他心里盘算得差不多了,凑近老东西,问道:“你说,趁这会儿还没到机场呢,要不咱们别去重庆了?”
陆星迈像看神经病一样:“你病的是胳膊还是脑子?说什么胡话呢?”
“我就觉得重庆也没那么好吃嘛。”柳文鹄理不直气还虚,“你看我这,‘身负重伤’,吃辣的不利于我术后康复!”
陆星迈白他一眼:“少放邪屁,好好说话。”
柳文鹄讪讪地:“哎,沈哥说你还有十来天就要渡劫了。”
“哦,然后呢。”陆星迈不以为意。
柳文鹄想想,说:“你放弃明孝陵了?”
“没啊。”
“那我觉得我们赶不回来。”他有点丧气。
陆星迈这才闹明白他什么意思,无语道:“多愁善感影响智商,我不去重庆把这几只幺蛾子弄死,你当人民政府是慈善机构,能大义凛然地把我场子送给我白用?”到时候人间祸乱他一人得道成仙?哪有这种赔本买卖。
倒也是,柳琵琶摸摸鼻子。
“反正两头都是死,”陆星迈往椅背上一躺,恢复了在家没个人形的样子,“你上回怎么形容的——咱俩?”
“咱俩就是绑在一根天雷上的蚱蜢!”柳琵琶嬉皮笑脸道,“没看出来啊,柳主席语录你背得还挺扎实!”
“得了吧。”陆星迈笑起来,小东西,没心没肺的。
“哎,老东西,”柳文鹄有样学样,也在旁边躺得横七竖八,但车里就这么点宽,看上去有点歪歪扭扭,“你上回不是说要过生日了吗,几号啊?”
陆星迈生平最恨别人喊他老,却被这么一个拿在手里怕吹风,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死孩子拿捏得习惯了,听到老东西三个字,还欠收拾地生出一股温情来:“你是说旧历还是新历?”
柳琵琶不知所云:“啥?”
“哦。”陆星迈无语,“阴历还是阳历?”
“阴历呗,”柳文鹄大喇喇地说,“你哪时候有阳历?”
“没有。”陆星迈说,“但我可以算啊。”
“脱裤子放屁。”柳文鹄呲他,“到底几号啊?”
陆星迈把柳琵琶横在他腿上的那条蹄子扔下去:“3月21号,还有十五天。”天天蹬鼻子上脸,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好好,3月15……”
陆星迈无奈道:“是3月21。”
柳文鹄没声了,睡着了。
自他们第一次去探案起,柳文鹄就时不时陷入昏睡,这种昏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刘家宇更不会告诉他。
陆星迈叹了口气,问驾驶员:“还有多久?”
“大概二十分钟。”开车的是个中年大叔,他在特搜局干了十年司机,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位大能的活儿。
陆星迈说:“有时候活得太久,人会变得很莫名其妙。”
人们都说特搜局的陆老是个冷面阎罗,从不近人情冷暖,不顾别人死活。关于他的传言铺天盖地,却没有一件跟眼前的这个人对的上号。
驾驶员犹豫了一下,答道:“经历的多了,想法也会变的。”
“也许吧。”陆星迈说。
他伸手让柳文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小家伙身上的热量透过衣服传递到他身上,让他明白,这是一个鲜活的人。
一个天道已经将其抹杀,却真真实实存在的人。
他曾以为天道就是大义,这个以为也让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无往不利,然后柳琵琶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