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队援军加入了大战,包围圈再度成形,然而起火的活尸却开始逃往西面,剧烈冲击,再次撞出了一个缺口!拓跋焱率领禁军,竭尽全力抵挡,只要撑过这一小段时间就胜利了!苻坚吼道:“已经全部烧着了!撤军!”
“不行!”项述调转马头,愤怒吼道,“魃群若进入河中,皂水流毒!谁来负责!”
抛投机释放出最后一波火油,狂风下烈火再次扩散,秦军对敌时,被烧死的、被抓伤的不计其数,慕容家的伤亡最为惨重,眼看就要溃败之时。大地阵阵震荡,又一拨援军赶到。
“报——平阳太守慕容冲到——”
霎时千军万马,从东天地平线上,披着曙光而来,十万骑兵身着流光战甲,为首那少年武将一袭披风,如翻飞霞云,带领平阳铁骑,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敌阵!
“凤凰儿!”苻坚大喝道。
朝西侧突破的活尸群再次被压制进了包围圈中,其时项述高举重剑,喝道:“随我冲锋!”
十六胡旧部震天呐喊,跟随项述展开了第一轮冲锋,撞进了火场之中,燃烧到一半的活尸顿时被撞碎,紧接着这个举动,引起所有秦军组成了此起彼伏的冲锋大阵。慕容家的军队、苻坚麾下的禁军、大秦各将领率领的卫队,乃至慕容冲的平阳军,倚仗铁骑上的铁甲马披挂,朝着活尸疯狂践踏。
大地震荡,秦军如潮水般,带着泄愤般的情绪反复碾压,陈星尚是第一次看见这场面。太阳升起来了,云层散尽。
三十万活尸终于在此刻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化作皂河平原上的灰烬,回到大地之中,滋养这片土地上的新生命,生生不息。
终于安静下来了,平原上风起,卷着无数黑色的余烬,飞向天空。
项述在河岸空地上重新集队,陈星已累得不行,正要下去躺地上时,项述说:“不要下马。”
陈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果然,麻烦来了,活尸全部清除之后,平阳军与慕容氏的军队开始朝着他们围聚,拱出一名武将。武将摘下银色头盔,扔在地上,现出俊秀面容。
项述身后的十六胡旧部武士却丝毫不惧,隔着浅滩遥遥对峙。
慕容冲一头黑发在风里飞扬,鲜卑肤色自脸至颈,白得犹如牛奶一般,双目就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陈星第一眼看上去,险些以为是名美女将领。
双方陷入了沉默里。
项述收剑归背,一身武袍破破烂烂,全身伤痕累累。慕容冲背后大军整齐有纪,不闻马匹嘶鸣,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们。
慕容冲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股冷冽气息。
“久闻大单于武艺天下独步,举世无双,”慕容冲缓缓道,“素有‘万军敌’之名,只不知较我十万铁骑儿郎如何?”
陈星本以为项述不会回答,项述却将马缰在手上缠了两圈,也不看慕容冲,漫不经心道:“自从入关以来,尚未赤手空拳,与一万人以上的军队打过,眼下还不知道。你确定今天要打一场?”
慕容冲又道:“不是我想打,这要问大单于,慕容家何时开罪了大单于,是杀是剐,尚请示下。”
项述一扬眉,终于正眼一瞥慕容冲:“不曾。”
慕容冲又怒道:“那么为何杀我亲姐?!”
慕容氏族人顿时纷纷叫喊,愤慨无比。慕容垂排众而出,朗声道:“大单于,自有敕勒古盟以来,慕容氏便从不曾敢亵渎了半分歃血盟约,如今祸患已除,你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罢。”
项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眉,陈星本想说明经过,但众人并无证据在手,冯千镒口中的“吾主”是谁,未有线索。这时候哪怕留了冯千镒活口,与慕容家对质,对方也决计不会承认清河公主参与了谋逆,定会指为诬陷。
否则慕容氏便将遭到连坐,苻坚怎么可能对谋逆的家族坐视不理?
“慕容冲!”苻坚终于前来,进得场中,“听我一言。”
慕容冲视线留驻于苻坚短短片刻,却很快转回项述身上,又充满了怀疑,打量项述身边的陈星。
“述律空,”苻坚朝项述说,“证据何在?”
项述冷淡答道:“没有证据,是非曲直,你心里最有数。”
苻坚:“……”
苻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先上前将项述一剑砍死的冲动。王子夜也骑了匹马赶来,缓缓道:“平阳太守远道而来,且先入阿房宫述职,稍后再……”
“走!”项述当机立断道。
众人纷纷退后。
“大单于,今日就在此讨教。”慕容冲却明显不想放项述离开,一声令下,身后十万大拉开冲锋阵形,竟是要倚仗兵力优势,在此处将项述就地格杀,为清河公主报仇!
“谁敢动手!”苻坚怒吼道。
项述再不多言,拨转马头,冲出了包围圈,偏将弯弓搭箭,却被项述一剑劈落马下,顿时全军哗然,慕容冲大怒,大军重重围困,追着项述而去!
陈星策马紧随,一瞬间地面震动,排山倒海般的平阳军开始加速,朝他们掩杀而来!
然而另一队骑兵顿时冲进了这空当中,纷纷下马持盾,挑枪,朝向十万平阳铁骑。拓跋焱一马当先,纵马冲过己方阵营,喝道:“禁军听令!违抗皇命者,格杀勿论!”
慕容冲怒吼道:“拓跋焱!你这叛徒!”
眼看禁军与平阳军壁垒分明,慕容冲无论如何不愿一搦苻坚声威,只得恨恨将兵器扔在地上。
项述已驰离了皂河西岸,越过大木桥,一声口哨,阿房宫下漫山遍野的百姓纷纷起身,看着十六胡旧部撤离的方向。更有不少长安的年轻人跑下山丘,翻身上马,追着项述而去。
烟尘滚滚,项述就这么在近六十万的长安军民眼皮底下,带着数千人,绝尘而去。
“坚头!”
“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苻坚眼神复杂,目睹项述带着部下,驰上官道,离开了长安。
马蹄声重重叩在官道路面,继而拐下荒野。
盛夏阳光万丈,草长莺飞,出得长安,瞬息晴空万里,碧天如洗。
陈星回头看看背后那烟尘滚滚的一大群队伍,先是十六胡旧部武士,再是追随于大单于身后的胡人子弟,近六千人汇为洪流,朝着北面浩浩荡荡地离开关陇地区。
“这是要做什么?”陈星策马,询问并肩而驰的项述。
项述没有回答,看了陈星一眼,刻意放慢了马速。
“长安不欢迎咱们,没懂么?”项述自若道。
陈星又问:“那现在要去哪儿?”
项述答道:“回家!”
“回家?”陈星一脸茫然。
“敕勒川!”一名武士用汉语提醒陈星。
项述清亮的声音响起。
“敕勒川——阴山下——”
那歌声一出,顿时带了山岳万丈、万里草原的雄浑意味。
“天似穹庐——”一众胡人追随在项述与陈星身后,放声唱道,“笼罩四哑——”
陈星顿时被这歌声震撼了,鲜卑语原本清婉明丽,却被项述唱出了鹰啸长空的气势。只听众人齐声唱道: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现牛羊——”
“驾!”项述一催马,绝尘而去,陈星忙纵马追上,官道笔直,通向北面万丈雄关,通向雄关下的万里长城。
通向长城下席天幕地、无边无际的草海,通向塞北辽阔的众神山,犹如宝石的呼伦贝尔大泽与仿佛玉带的绢河。
在那穹庐般笼罩四荒、天苍苍野茫茫的神州尽头,自有一片广袤的天地。
——卷一·森罗万象·完——
第2卷 苍穹一裂
第27章 北归┃擦干净点,大单于回来之前把王帐打扫完
夜, 铜官县荒郊, 六千人聚集于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上露宿。
风起, 初夏时节深夜仍有寒意,十六胡余部众已纷纷入睡,远方群山间传来隐约的狼嚎, 山川的影子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
天际悬挂着北斗七星,夏夜星河犹如光粉洒在天空中,灿烂无比。
大地上, 陈星裹着毯子, 面对篝火出神。
自离开阿房宫后,项述便沉默起来, 一众部下也不来打扰三人,只在旷野孤树下升起篝火, 更无人来与项述套近乎。唯独陈星、项述、冯千钧三人静静坐着。
冯千钧解开裹尸布,现出内里兄长冯千镒佝偻的身躯, 在铜水畔搭起柴架,一把火烧掉了兄长的尸身。
火焰燃起,吞噬了冯千镒的身躯, 他的双腿齐膝以下被截去, 长期使用轮椅导致四肢萎缩,就像小孩儿一般。一阵风吹来,飞灰升上天际。陈星隐约看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痕不断上升,飞往天际灿烂如带的星河。
项述抬起头,只见一道宽阔绚烂的光带重叠在银汉之中, 犹如巨大的河流,途经夜空。
“你看见了?”陈星说。
项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天脉,”陈星说,“天地间一切‘道’的归宿,老子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活在人间的万物,在某一天脱离了器的形体,都将归入大道之中。”
项述说:“那就是天地灵气?”
“不,”陈星说,“天脉与地脉,俱是较灵气更上一级的河流。”
随着兄长的尸身化作灰烬,冯千钧以匣装了骨灰,回到两人面前,擦拭一枚小小的玉牌,翻过来对着篝火余光端详,上书数字:大汉驱魔师冯。
“西丰钱庄从前最大的据点在洛阳。”冯千钧说,“大哥随父亲接手家业时,我在会稽学艺。七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两三载才见一次大哥。”
陈星裹着毯子,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个时候,冯千钧需要说说话,以排解内心的苦闷。
冯千钧又说:“那时的洛阳,尚隶属于慕容氏所建的‘燕国’。”
西丰钱庄于当时天下名都洛阳置办了富可敌国的产业,并与南方晋人保持了一定的联系,暗中筹备举兵驱逐诸胡的大业,以等待时机,迎接晋军复国。
后来苻坚派人攻陷大燕,一夜之间城破。慕容宗室尽数为俘,投降苻坚。也正是在这场战争里,冯千镒带着家人,仓促逃离,奈何兵荒马乱,家兵尽数战死,妻子遭乱军所杀,两个孩子俱死于战乱。自己也被战车碾断双腿。
冯千钧骤闻噩耗,立刻北上,四处寻找兄长下落,数年后终于在长安找到了兄长。
冯千镒并未多提往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是大业之路必须面对的,既然大燕已亡,眼下的目标,便是苻坚。而慕容氏同为灭国之臣,反而可试着拉拢加以利用。
“还记得初见清河那一天,”冯千钧出神地说,“她与弟弟慕容冲被关在深宫中,哥哥派我去给她送点采买的首饰,慕容冲不爱说话,她倒是高兴得很,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洛阳的牡丹开了不曾,问了许多北方的事儿……”
“……大燕灭国后,我已有三年不曾去过洛阳,只得编些谎话来骗她。”冯千钧回过神,朝陈星勉强笑了笑,又道,“回家告诉大哥,大哥只说,洛阳也好,关中也罢,幽州、雍州,全是咱们汉人的地方,鲜卑人又有什么脸,将洛阳当作故乡?”
听到此处,项述起身走了,将谈话的空间留给陈星与冯千钧两名汉人。
冯千钧无奈笑笑:“可是大燕慕容氏,乃是被灭在一个汉人手中。王猛听命于苻坚,打赢了这场仗,亦导致四关之中,生灵涂炭。他们也瞧不起王猛,因为他做了苻坚的官儿,天驰,你恨他们么?”
陈星想起了父亲的死,再看不远处席地而躺、靠在一块石头上的项述。
“我爹生前说,胡人也好,汉人也罢,”陈星缓缓道,“俱是这泱泱神州的住民,五胡南下,死伤者众,无辜老百姓们死于战火。可晋时八王之争,哪一次又不是这般?衣冠南渡的汉人尚有报仇的念头,换作死在八王之乱中的士兵与百姓,又上何处找人说理去?”
“归根到底,不过止战二字则已。”陈星叹了口气,“更何况,这场魃乱若不根除,待得大规模爆发的那天,胡人、汉人,我看也不用再争下去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死。”
冯千钧沉默不语,低头看手中森罗刀,掂了掂。
“你打算跟大单于上北方去?”冯千钧问。
“我不知道。”陈星的眉头现出焦虑,“时间不多了,万法归寂的原因,还没有头绪,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得为大家找回法力,过后哪怕我不管不问,也好歹有人能对抗冯千镒言中的主人。人间驱魔师绝不止咱俩,一定有人薪火相承……”
陈星得到了第一个线索,即是与定海珠相关。虽内情还未明白,但根据记载,万法归寂的第二年中,定海珠尚蕴含着强大的法力,想来脱不开干系。
只是天大地大,又得上哪儿找去?
冯千钧说:“调查魃乱之事,就交给我罢,明天一早,愚兄便启程。”
陈星:“你要去哪儿?”
冯千钧道:“兴许秘密潜回长安,兴许到洛阳走一遭,或是去寻找八王的墓葬,调查大哥生前都碰到过什么人,是如何获得驱使怨气诀窍的。你只须专心寻找你的定海珠。”
陈星马上道:“冯大哥,这件事不能着急……”
冯千钧思忖道:“我大致能驱使森罗刀,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
陈星也没想到,曾经以天地灵气所驱动的法宝,如今竟是吸收了怨气,被收为己用,仿佛命运使然,以黑暗反制黑暗,漫山遍野的荆棘、黑色藤蔓与枯萎树妖,反而起到了强大的效果,冯千钧的身份,也从历史上引动森罗万象之术,唤醒山海树人,引领生生不息的生命,而产生了彻头彻尾的改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