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法阵!是个守御墙!
陈星马上快步上前去,没想到竟是在距离中原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看见了万法归寂之前的驱魔师设下的遗迹!
这道守御墙是做什么用的?
区别于镜中世界,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看见这种法阵。
方塔前有一道重逾万斤的石门,陈星试了好几次想推开,奈何石门纹丝不动。除此之外,位于法阵中央的整座塔,被彻底封死了,连道窗口都没有。
里头一定有法宝,陈星心想,算了,还是不去动它。
石门上有一个以金汁绘就的小型灵力锁,陈星认出这应当是开门用的,修塔之人设计得相当巧妙,在万法归寂前,法力高强的驱魔师,只要调集天地灵气,顺着灵力锁注入门中,大门兴许就能打开。
待天地灵气恢复,说不定可以回来看看,陈星有信心能打开这把锁。
阿克勒王回来了,扛着一只猎来的鹿,几名在王庭内烤火的匈奴人便去帮他烤肉,阿克勒王显然还是有点老了,气喘吁吁的,追那鹿追了许久,累得不行,坐在篝火前缓了一会儿。继而注意到陈星担心的眼神,便朝他笑笑。
陈星忍不住心想,若我爹还在,应当也差不多是这样吧。
从前在晋阳时,父亲四十岁方得子,宠得他不得了。却没把他宠成绣花枕头,反而常常告诫他,如今天下大乱稍定,世道艰难,王朝兴替,大战连年,胡汉征伐互戮,受苦的却都是百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事。切记不可陷于仇恨,以一己私怨,掀起胡汉争端。
除此之外,还须堂堂正正、有气节地做人,来日光耀陈家门楣。
这也使得陈星读圣贤书后,修成了极好的脾性,不到情非得已时,尽量不与人为恶。按理说先修身再齐家,而后才是治国与平天下,当“平天下”的责任被加诸于身上时,陈星几乎没有多少疑虑,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
阿克勒王喘了一会儿,总算好多了。
“年纪大了,就不要折腾了,”陈星说,“吃干粮也是一样的。”
阿克勒王听不懂,却笑了笑,示意无事,陈星心里颇有点酸酸的,展开地图,确认他们还需多少时间。
“由多,我的儿子,”阿克勒王突然用蹩脚的汉语说,“我要来,保护你,你,好好的。”
陈星:“……”
阿克勒王又说:“我,不能不管,谢谢,谢谢你。”
陈星眼眶顿时就有点湿,这几句汉语,应当是朝王妃学的。
“谢谢,陈星。”阿克勒王接过烤鹿腿,分给了陈星。
陈星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当夜龙城外阵阵狼嗥,陈星不住担忧,恐怕翌日上路时碰到野狼群,事实上一路上他们已遭遇了好几次落单的荒原狼,常常有几只尾随他们。幸而阿克勒王箭术了得,每次总能在马匹受惊时及时脱险。
但听这声音,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全是狼,寒冬腊月,雪原上已经很难找到吃的了,狼们便成群结队,想与住在城中的胡人们争口吃的。
翌日清晨,狼叫声停了,阿克勒王没说什么,继续上路,沿途却十分警觉。离开龙城后,进入巴里坤大湖区域,渡过结冰的湖面,再一路向北,树林渐渐地多了起来,有时漫山遍野全是雾凇,两人便在森林中曲折前行,晚上在山洞内过夜,眼看八百里路,竟是渐渐地接近尽头。
而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卡罗刹,还未能看到,雪雾缥缈,阿克勒王已带着陈星,进入了人烟罕至之地,这里除了雪还是雪,每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春夏季,两人时常终日不说一句话。
直到在树下露宿的某个夜晚,雪停了,世界无比静谧,夜空中星河闪烁,陈星端详地图,心想应当不会跑错,始终朝着北极星的方向前进。
阿克勒王梳理后扎起的花白胡须更长了,深邃的蓝色双眼始终注视着篝火。陈星收起地图,正要睡觉时,忽闻遥远的山岭尽头,一声低低的狼嗥,紧接着四面八方,狼嗥一阵接着一阵,又响了起来。
“好多狼。”陈星说。
阿克勒王把篝火生得更旺了,示意不用害怕,睡吧。
“阿克勒,”陈星说,“你来过这里吗?”
阿克勒王听不懂,摇摇头,给陈星铺好床,让他睡下就是。
“谢谢。”陈星说。
“谢谢。”阿克勒王会的汉语不多,只能说这句话。
陈星侧躺着,狼嗥声声,吵得他心烦意乱,半晌睡不着。
“别叫了!”陈星抓狂地起来,喊道。
阿克勒王嘘了声,做了个手势,示意远处有山坡,不要引起雪崩。
陈星只得又躺下,忽然依稀听见了地面传来奇怪的声响——当初项述正是这么听见了来犯的活尸大军,那声音极其微弱,却让他警惕起来。
阿克勒王正坐着守夜,陈星马上示意他听地面,阿克勒王俯身时,陈星却看见周围出现了绿莹莹的光,像是来回游弋的萤火虫般。
“那是什么?”陈星说,“大冬天的,还有萤……”旋即意识到,那是狼的眼睛!狼群来了!
阿克勒王缓慢起身,环顾四周,将所有柴火一次扔进篝火堆中,加了酥油,火焰顿时冲天而起。上千头野狼环绕他们,不住退后。陈星跟着紧张起来,阿克勒王却说了句话。
“什么?”陈星说,“我听不懂啊!”
阿克勒王弯弓搭箭,狼群在篝火外围游移,却畏惧火焰,不敢靠得太近。
阿克勒王摇头,示意陈星不用担心,陈星也知道,只要有火,狼就不会靠得太近,这一路上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头顶一个身影掠过,紧接着高处树上忽然落下一大蓬雪,轰地压在篝火上。
只听后阵又是“呜——”的一声,仿佛是头狼在催促,阿克勒王马上瞄准声音来处,放箭!
那一箭射进了黑暗里,不等他再上箭,狼群趁着篝火一熄,朝他们扑了上来!
阿克勒王马上退后,吼了陈星,陈星猜也知道是让他快跑,当即抓起弓箭,朝着树林中射去!
狼群涌上,旋即吞没了两人,目标却是阿克勒王!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阿克勒王怒吼一声,不住挣扎。
“阿克勒!”陈星喊道,马上扬手,绽放出心灯光芒。
狼群仿佛被吓了一跳,纷纷退后。陈星回头找马,马匹却已不知去了何处,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狼,他不住避让,要去找阿克勒王。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陈星听到动静,蓦然抬头,一柄闪烁着冷光的铁爪已到喉头。
就在那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躺!”
陈星下意识地一仰,铁爪擦着脸斜斜挥了过去,爪上奇异光芒闪烁,紧接着背后一剑到,架住那铁爪,挥出,将刺客狠狠掼在了树上,伴随着怒喝声,整棵树从中折断,带着白雪倾塌而下!
“项述?!”陈星道,“项述!你怎么来了?”
“蠢货!”项述怒道,“我在你们身后追了整整七天!到树上去!”
陈星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项述终于失去耐心,抬腿一脚踹在他腰间,把他踹飞上树,陈星抱紧了树,继续往上爬,朝下面喊道:“快找阿克勒!”
项述扫开大剑,四周大树纷纷断折,惊天动地地坍塌下去,群狼四下逃窜,剩下陈星抱着棵近三丈的松树,在树顶晃来晃去。
“背后!”陈星看见了,是人还是妖怪?!
那刺客身形十分矮小,还不到项述半身高,手足并用,从雪地中狂奔而来,眨眼已到项述背后。项述马上回身,横剑一挡,“叮”一声金铁交鸣,眨眼间那影子又朝项述背后一掠,朝他后颈抓去!
速度实在太快了!陈星本以为项述的速度已无人能敌,没想到那黑影就像在雪地上飞起来了一般,项述转身,再转,黑影始终如影随形,朝着他背上一扑,牢牢附在了他背上!
陈星两脚环着树,揉了个雪球,朝底下一扔。
一个雪球飞来,恰恰好打在那黑影的脸上,项述一声怒喝,抓住黑影,将他甩了出去!
“是个妖怪!”陈星说,“等我下来帮你!”
黑影终于被项述看清了,只见那厮半狼半人,从狼嘴里现出一张人脸,朝着项述嘶哑吼了声,继而抬头看树上的陈星,飞扑而去,铁爪勾住树,眨眼间已飞跃近丈高。项述马上追了过来,陈星却不敢往下跳,只见敌人已到了跟前。
“你是……”仓促之中,陈星以心灯一照,顿时看清了这家伙的全貌。
不是狼妖,也不是怪物,是个人!
是个小孩儿!
小孩先是被白光晃了双目,再以手臂挡住眼睛,挥起铁爪,爪锋在心灯光芒的照耀下,现出了一个奇特的符文。
那爪磷光闪烁,作龙爪形状,而世上爪类兵器,极少有作龙爪形,且这龙爪上印的金文……不知为何,陈星竟是没来由地忆起了古书中的记载。
上古龙神坠于神州极北之地,其爪被公输班所得,炼化为人间神兵,名唤……
苍穹一裂!
“等等!”陈星道,“你为什么会有……”
“等等!”
“吼!”
“听我说!”陈星抓狂道,“听我说话啊!死小孩!”
那小孩披着一袭青狼的狼皮,以狼头做了顶帽子,两脚钳住树干,一爪疾取陈星咽喉。
树下项述连珠箭发,小孩弃了陈星,头也不回,反身以铁爪一抡,“叮叮叮”三声竟是将箭矢全部打飞出去。
“我说!听我说话!”陈星爆发了,抓起一把雪,狠狠拍在了那小孩的脸上。
兴许是陈星表现得太废,小孩竟是丝毫没提防,没想到这么挨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从树上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项述追到树下,小孩却在半空中一个飞扑,翻滚,跃出数丈,稳稳落在雪地中,稍稍抬头。
“嗷呜——”小孩仰天,发出狼嗥。
群狼纷纷撤退,项述正取下弓箭,眨眼间那小孩带着狼群,已撤了个干干净净,消失在树林中。
陈星:“……”
项述急促喘息,方才在林外,马匹便已受惊跑了,他听到狼嗥声时一路飞奔过来,跑了快三里路。
陈星:“是个人!是个小孩儿!”
项述不耐烦道:“看见了!我又不瞎!”
陈星追到项述身边,眼望狼群离去的方向,说:“而且他没穿衣服!好像也听不懂咱们的话。”
项述简直没脾气了,将武器收回背上,揪着陈星衣领,把他推到一边,怒吼道:“你为什么话也不说一声,就跑出敕勒川了!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呃……”陈星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答道,“你……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你……”
这些天里,项述从敕勒川出发,奈何死活就是追不上阿克勒王与陈星。大雪掩盖了马蹄印,阿克勒王又是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猎人,项述追到巴里坤湖畔,总是落后两人少许。
这一路上越追项述就越是光火,从最开始的赶上陈星以后大骂他一顿,演变成给他一巴掌,再随着耐心的磨灭,现在只想把他吊起来左右开弓呼个几巴掌。
陈星突然笑了起来,说:“太好了!我真高兴!”
说着陈星上前一步,抱住项述的腰,埋头在他身前,说:“太好了!”
“滚!”项述已经快被气疯了,揪着陈星,把他拖开。
陈星笑着解释道:“阿克勒王说,他可以给我带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等等!阿克勒王呢?”
两人都蓦然想起,马上沿着先前狼群的方向去找,项述低头辨认雪地上的脚印,然而已满地狼藉,陈星追到熄灭的篝火前,认真道:“就是这儿!最后听见他的声音……”
陈星最怕的就是看见阿克勒王的尸体,幸而没有。暗夜之中,项述道:“如果他死了,这笔账要记你头上!”
陈星:“……”
陈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在雪地里站着,项述对陈星擅自离开敕勒川的行为非常生气,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太过分了,阿克勒王自己也是为了寻找真相,才护送陈星一路北上,怎么能怪他?
项述看见陈星那表情快哭了,忽觉十分愧疚。
“不会的,”陈星却很快就恢复,强打精神,说,“狼群不是为了吃我们,而是跟了一路,我猜和那小孩一定有关,他们不会胡乱杀人。阿克勒!你在吗?!”
项述松了口气,跟在陈星身后,陈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树林,四处叫喊,人没找到,却找回了先前跑丢的马儿们。
项述吹了声口哨,自己那匹马也回来了。
此处已是树林的边界,狼群的脚印通向远方,天已渐渐亮起,照耀着偌大雪原。
陈星看项述,项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说:“追上去看看吧。”两人便翻身上马,在旷野中驰过近半里路,天色大亮,项述忽道:“等等!”
陈星看见雪地中安静地躺着阿克勒王的狼牙项链,终于如释重负。这么看来,是被狼群抓走了。
“阿克勒!”陈星环顾四周,喊道。
“别人不叫阿克勒!”项述道,“阿克勒是族名!”
陈星:“哦……那他叫什么名字?”
陈星握着项链,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将阿克勒王救出来,这一路上,他们建立了某种奇特的友谊,这名中年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老来得子,甚至将陈星这小伙子当作孩子来看待。陈星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让他活着回去。
项述也不知道阿克勒王叫什么名字,想了会儿,只得岔开话题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