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述:“把钱取出来,存回东哲钱庄。”
“别!”冯千钧顿时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说了!”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
“……师父,星儿不行了……只剩下两年半了,好难啊……”
项述:“?”
项述正想看会儿银河时,听到陈星所说,便转过头看他,皱起了眉头。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星蜷在项述怀中,“剩下这点时日……你再给我宽限点吧……”
项述:“……”
项述不明其意,问道:“你说什么?”
“星儿……星儿……”陈星低声道,“好累啊,星儿想……回家……”
接着,陈星便不再说话了,放开项述,翻了个身,背对他。
项述沉吟不语,思考着陈星所说的话。
“两年半之后会发生什么?”项述又道,“还有内情?为何不告诉我?”
“麦城……对不起。”陈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项述明白到陈星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若当初他不与冯千钧将阵亡将士送回麦城,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的扩散。可那时怎么可能知道与魃有关系?
“就算你不将死人送回去,”项述皱眉道,“你觉得尸亥就不会用其他方式来散播瘟疫么?为什么总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但陈星已听不见了,在这宏大的银河之下,梦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静谧,心灯就像一潭宁静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第54章 寻医┃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陈星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回到了谢家, 昨夜发生了什么, 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最后还有记忆的,是与冯千钧一起喝酒。
“早。”
洗漱过后, 陈星穿过天井往正厅里去,先与主人谢安见面,谢安刚下朝回来, 一见陈星, 表情却显得十分古怪。项述则独自坐在厅内用午饭,一瞥陈星, 什么都没说。
“昨天陛下临时传我进宫,”谢安解释道, “让你们久等了。”
陈星现在看出谢安的路数来了,却也不揭穿他, 说:“哦?陛下怎么说?钱还出来了么?”
谢安说:“针对这七十万两,陛下特地颁了一道圣旨,今日就送到冯家去, 解决方式一定能让大家都满意。”
陈星心想你这是奉旨赖账吧……又看项述, 说:“昨夜我喝醉了么?”
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眼神里,海量的信息飞速被交换完毕。
“我昨夜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陈星忽然感觉到有点危险。
项述:“你只是在谢府上大吵大闹了一番,再跳进种莲花的缸里洗澡……”
陈星:“!!!”
谢安:“项兄弟想把你拉出来,你还一把抱着项兄弟, 又拉又扯,又亲又……”
项述:“咳!”
谢安于是不说话了,陈星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到了极点,“咳咳”数声,而后道:“听说江南有瘟疫?”
陈星岔开了话题,孰料谢安却并不如何知情,回忆良久,而后道:“年前仿佛是有这么一说,在会稽有过疫情……但早就平息下去了,你是从何得知?”
谢安原本供职于吏部,而后掌任中书监,责任是统筹北府兵与协调平衡士族、皇权、南渡士人们的分歧,民生之事,反而管得甚少,只在年前从户部听说一二,但他知道陈星既然开口问了,就一定不是小事情,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去,请户部尚书过来问问。”
陈星忙道:“免了,我自己调查罢。”
“昨天陛下提出,想见见二位,”谢安说,“被我暂时回绝了,但若有时间,我是觉得不妨一晤。”
听到这话时,陈星与项述不由得都有点意外,谢安看样子也知道陈星不想入朝为官。
“那可真是多谢啦。?0" 定海浮生录0 ">首页32 页, 背滦切Φ溃安还肟ǹ登埃乙欢ɑ嵴腋龌崛グ莘帽菹拢裨蛞彩Я死袷!?br /> 项述意外的原因却在于,比起苻坚在北方拥有绝对的帝权而言,南方司马家皇帝凡事都是可商量的,抗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午后陈星出得门外,仿佛已不用再说,项述换了身衣服,便跟着出来。平日互相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真到了干活的时候,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自然而然,总会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边。
但经过昨夜醉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尤其尴尬,陈星想问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恐怕越描越黑,只说不出口,项述则依旧是那平日模样,不苟言笑,走在陈星身边,两人也没骑马,就这么走着。
走出乌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两人都没有交谈,拖得越久,这静谧就越尴尬了几分。
陈星清了清喉咙:“咳!你……”
“你……”项述恰好在这时也开口道。
两人又不吭声了,陈星心里简直抓狂,站定,项述终于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着的。”
陈星:“我知道了!”
项述说:“买两匹马骑?”
“不用了!”陈星随口道,“有钱了不起啊!我自己能走。”
项述:“想走到会稽去?”
陈星恨恨一瞥项述,穿过朱雀街,说:“近期不想去会稽,到本地医馆看看,这儿的大夫们,兴许知道些什么。”
陈星除了驱魔师一职外,副业就是学医的,大夫里头,消息总是十分灵通,因为病人常常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除此之外,医者还像商人一般,有着自己的独特行会。
“对了,你一直没告诉过我,岁星究竟是什么?”项述看似漫不经心,问道。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说:“岁星?怎么突然问起岁星来了?”
项述:“昨夜修习不动如山的书简,忽然想到,就随口一问。”
项述站定,在阳光下眯着眼,打量陈星,两人这么一路走来,项述提出的所有玄学上的问题,只要陈星知道的,都会给他解释,不知道的于是就坦诚告知“不知道”。
“哦?”陈星有点意外,“你学会那卷轴上的心法了么?”
项述:“你还没回答我呢。”
陈星:“……”
陈星只得说:“每个人命里都有九个宫,天机也好,破军也罢,七杀、贪狼,诸天星辰,会分布在各个宫中,而有一颗星,是主掌整个命盘的,这颗星即是‘入命之星’。星象一说非常复杂,我自己也没学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岁星?”项述说,“这是由什么决定的?”
陈星:“据说是出生时辰,也许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说不准。”
项述:“还有多少人,是岁星入命?”
陈星本想岔开话题,项述却不住追问,只得正面答道:“岁星入命的人很少,几千年才有一个。”
“所以岁星入命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运气?”项述又问。
“呃,”陈星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理论上是这么说,不过……算了,你不觉得我运气确实挺好的么?”
“不过什么?”项述又有点疑惑地问。
陈星:“没有什么,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有不满就说。”
项述:“没有不满,我只是看你运气也不如何,昨天岁星怎么不曾给你送钱了?”
陈星:“咱们这一路上,不是总有惊无险的吗?就是岁星保佑了,还要怎么样?”
项述:“那是因为我在救你!”
陈星盯着项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这下项述反而无话可说了,陈星本不想让这么一句,但项述提起岁星,陈星便想到了许多事,时间没剩几年,成天嘴上不服输,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等……陈星忽然紧张起来,该不会是昨晚醉酒,说错了什么话,被项述听了去吧。
但项述已不再追问下去了,陈星也不好画蛇添足地多答。这些天里,他渐渐地察觉出,项述有了许多变化,辞去了大单于的身份后,他终于在陈星面前当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项述,不过也是个带着少许戒心,且对人间抱着隐约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纵八横,如井字形排布,汉人南渡后,城郭仿长安扩建了一番,城中医馆位处西街白虎道,门前人来人往,上悬王羲之所题的牌匾“妙手回春”。陈星心想怎么在建康走到哪儿都看见这家伙的字,好看归好看,却无处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觉得眼腻。
回春堂内,传闻有建康神医朱禁坐诊,但朱禁每日只在上午来一小会儿,偶尔还要进皇宫问诊,陈星与项述抵达时,只见一名穿了男装的妙龄女子,正垂堂看病,侧旁帘后,又有一个身影替她配药。
“看病的到外面去排队,”那女大夫一见陈星,便道,“人多着,按规矩来。”
“我……我要死了……”陈星假装奄奄一息道,“大夫,我这是急病……”
项述:“……”
“谁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陈星是在装,怒道,“排队!否则别怪我动粗了!”
正说话时,帘后忽然“啊”的一声,那配药之人揭开帘子,现出一身女装的顾青,笑道:“陈兄弟?”
陈星笑着打过招呼,女医便有点意外,脸色缓和了少许,陈星道:“不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们聊聊。”说着自我介绍了一番,又介绍项述,那女医多看了项述两眼,便不再多说,只道:“一旁喝茶罢,待我看完这轮病人,再让你踢馆。”
陈星没想到这女孩竟是油盐不进,不过一想自己给病人看诊时也是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顾青则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过来给两人奉茶。
“哎!”那女医不满道。
顾青摆手笑笑,示意这两人乃是贵客,女医于是满脸不爽,只得再唤人来替。
片刻后顾青安顿两人坐在一旁,奉了药堂里煮的甘草茶,陈星说:“昨夜刚见过,今天可就来叨扰了,不知那位姐姐,怎么称呼?”
“她是我师姐。”顾青小声道。
陈星本想问下姓氏或别号,那女医却听见了,随口答道:“谢道韫。”说着又朝面前病人问:“你是什么病?看看舌头。”
陈星忽然想起,这不就是谢安的侄女么?只见谢道韫飞眉入鬓,未施脂粉,面容冷峻,从神态上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项述。想起昨夜冯千钧说过,顾青与谢道韫在朱禁麾下读书,只未想到还学了不少医术,更愿意出来看诊。再观察谢道韫其人,穿着一身武袍,气势凝练,说话干练,颇有侠气。
陈星观其坐诊,发现江南之地的医道与中原、关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医道以阴阳五行调和理论为主,出问题先找原因,阴虚、阳虚,找到原因后再让身体恢复阴阳调和。
南方人则注重具体症状,对症下药为主。谢道韫的医术极精湛,看完一轮后,谢道韫挂了牌暂时歇业,传另一名大夫坐诊,方入内收拾,请两人到内堂,换回女装出来见客。
陈星这会儿才有空说明来意,项述则起身,在书房中观看朱禁的藏书,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看看主人家的摆设,谢道韫说:“都是师父的书,想看随取随看。”
项述点了点头,取下一本有关星象的誊本,站着翻看。
“瘟疫吗?”谢道韫想了想,说,“这是今年第二个问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对此好奇呢?”
陈星诧异道:“还有谁?”
“自然是青儿的情郎大人了。”谢道韫那话里又带了少许不满。
“我怎么感觉有点酸,”陈星说,“书房里还存着醋么?”
谢道韫:“不说算了,这就请回吧。”
陈星笑道:“实不相瞒,反正告诉你也并无关系,我是个驱魔师。”
谢道韫顿时色变道:“驱魔师?!”
顾青神色忽然变得有点不自然,陈星却尚未发现,笑着朝谢道韫描述了一番,听到后头,谢道韫脸色竟是变得越来越难看,全靠涵养撑着方让她不至于当场发作,陈星终于察觉到了,说:“那个……你和我们哪个同事有仇吗?”